培托儿达接口说,“然则她造谎恫吓,她不能证明我是那些贱民的女儿。我公爵的父母,我求你们领了我出这群人,出这城子,他们只是欺侮诬毁我。”
但是高尚的公爵依旧站着不动,公爵夫人说道——“我们总要明白这回事。天父在上,此事若不是水落石出,我决不离此室。”
于是渔人的妻子走到她旁边,深深福了一福,说道——
“我在你高贵敬天的夫人面前,披露我的心。我一定得告诉你,若然这恶姑娘是我的女儿,她的两肩中间有一点紫蓝的记认,还有她足背上也有一点。只要她愿意跟我出这个厅堂去——”
培托儿达抗声说道:“我不愿意在那个村妇面前解衣。”
“但是在我面前你是愿意的,”公爵夫人很严厉的说道,“你跟我到那里房里去,这仁善的老太太也来。”
三个人出去了,堂上剩下的人鸦雀无声的静候分晓。过了一会,他们回了进来,培托儿达面无人色,公爵夫人说道——
“不错总是不错;我所以声明今天女主人所说的都已证实。培托儿达的确是渔人夫妇的女儿,大概你们旁观人所要知道者也尽于此。”
爵爷和夫人领了他们养女走了出去,爵爷示意渔人和他妻子也跟了去。其余都私下议论。涡堤孩一肚子委屈,向黑尔勃朗怀里一倒放声悲泣。
十二、他们从皇城动身旅行
林司推顿的爵士(黑尔勃朗)并不愿意那天纷乱的情形。但是事实上既已如此,他反觉得很满意,因为他的娇妻临事如此忠实、恳切、尊严。他心里想“如其我果然给了她一个灵魂,我给她一个比我自己的还强些,”他所以赶快来慰藉悲伤的涡堤孩,打算明天就动身,因为出了这桩事体以后,她对于这地方不会再有多大兴会了。但是舆情对于她还是改变。非常事实的发现往往有些预兆,所以培托儿达来源的证明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惊异,众人很多反对她,因为那天她行为过于暴烈。但是他们夫妻不很知道这情形。他们再也不愿多麻烦,所以三十六策走为上策。
明天一早,一驾清洁马车已经在客寓门口等涡堤孩。黑尔勃朗和他从人的马也都预备好了。骑士刚领着他夫人走出门来,一个渔装女郎走了上来。
黑尔勃朗说道:“我们不要你的货,我们正在动身。”
女郎啜泣起来,他们才觉察她是培托儿达。他们领了她重新进去,一问才知道公爵夫妇怪她那天行为过于焦躁,不愿意继续养她,虽然给了她一份很厚的嫁奁。渔人夫妇受了他们奖赏,那天晚上已经回他们天地去了。
“我想跟他们同回去,”她接着说,“但这老渔人,人家说他是我父亲——。”
“他们说的不错,培托儿达,”涡堤孩插口道,“那天你以为喷泉人者确实对我说的。他教我不要领你一起去林斯推顿城堡,所以他泄露这机密。”
“然则,”培托儿达说,“我的父——既然如此——我的父说道,‘我不要你,除非你脾气改过。你要跟我们独身穿过这树林;那才证明你爱我们。但是不要再摆女爵主架子;你要来就是个渔娘’我很想听他吩咐,因为全世界都已经不认识我,我愿意和我穷苦的父母独自过一世渔家女的生活。但是,老实说,我实在不敢进森林去,里面多是妖精鬼怪,我又如此胆小。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此时无非来向林司推顿的贵妇赔罪,求她饶恕我前天种种无礼,夫人呀!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你不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好像受伤一样,我又骇又怒,忍不住滚出了许多卤莽疯狂的说话。宽恕我罢,宽恕我罢!我是如此十分倒运,你只要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昨天开宴之前,我是如何身份;但是我今天呢?”
她涕泗滂沱说了这一番话,她的手抱住了涡堤孩的项颈。她也感动得很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是末了她说——
“你跟我们一起到林斯推顿去罢;一切都照我们前天的预算;只要你仍旧叫我的名字,不要什么夫人呀!贵妇呀,闹不清楚。你要知道我们从小的时候彼此交换;但是从今以后我们住在一起,再没有人力能够分散我们。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你陪我们去林司推顿。我们犹如姊妹一样,有福同享,快在此决定罢。”
培托儿达满面羞容飘过眼去望着黑尔勃朗。他看她受了这样委屈,早动了恻隐之心,连忙伸出手来挽住了她,亲亲切切的请她放心,他们夫妇总不会亏待她。
他说:“我们会派人去关照你父母为什么你不回家。”他接着替那对老夫妇想法子,但是他觉得培托儿达一听见提起她父母就双眉紧蹙,他就将话岔了开去,再也不提。他就携着她手,送她上车,其次涡堤孩;自己骑上马,并着她们的车欣欣上路,一会儿出了皇城,将种种不快意的经验一起弃在后面;二位女眷坐在车上也说说笑笑,吸着新鲜空气,浏览着乡间景色。
赶了几天路程,他们一天傍晚到了林斯推顿的城堡。所有的侍从一齐上来拥住了他们幼主,交待一切,所以涡堤孩独自和培托儿达一起。她们爬上了堡塞的高墙,赏玩下面希华皮亚的景色。忽然一个高人走了上来,对她们恭恭敬行了个礼,培托儿达猛然记起了那晚皇城市场上所见的喷泉人。涡堤孩旋过去向他一看,露出不愿意带着威吓的神色,培托儿达想,一定就是那怪,正在惊疑,那人一路颠头,匆匆退下,隐入邻近一座灌木林中去了。但是涡堤孩说道——
“不要怕,亲爱的小培托儿达: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来缠你了。”
她于是从头至尾将这段故事一齐讲了出来,她自己是谁,培托儿达如何离开她的父母;她自己如何到他们那里去。培托儿达开头听了很吓。她以为她朋友忽然疯了,但是她愈听愈信,恍然明白。她想想真奇怪,从小听见的荒唐故事,如今非但亲身经历,而且自身受了一二十年的播弄,方才打破这谜。她很尊敬的相着涡堤孩,但是禁不住发了一个寒噤,总觉得她是异类;一直等到他们坐下吃夜饭,她心里还在那里疑虑黑尔勃朗如何会得同鬼怪一类东西发生恋爱。
十三、他们居住在林斯推顿城堡时情形
写下这故事来的人,因为他自己心里很受感动,所以希望人家看了也可以一样感动,但是他要向读者诸君道一个歉,他要请你们原谅,如其他现在用很简的话报告你们在一长时期内所发生的事件。他明知道他很可以描写如何一步一步黑尔勃朗的爱情渐渐从涡堤孩移到培托儿达,如何培托儿达的热度逐渐增高和他做爱,如何他们合起来,非但不可怜涡堤孩,而且视为异族,逐渐的疏忽她,如何涡堤孩悲伤,如何她的眼泪和骑士良心上戟刺,再也不能回复他从前对她的恋爱,所以虽然他有时对她还和气,一会儿又发了一个寒噤,抛开了她,去和真人的女郎培托儿达寻欢谈笑,作者很知道这几点都可以,并且也许是应该,从详叙述,但是他心肠硬不起来,因为他生平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如今想起了,心里还像锥刺,眼泪和面条一般挂将下来,何况动手来写呢?亲爱的读者呀!大概你们也免不了有同样的感觉罢?人世间的趣味原应该用痛苦来测量。假使你在这行业里面,你所得的痛苦比你给人的痛苦来得多,你就赚了钱,发了财。因为在这类情形之下,所有唯一的感觉。无非你灵魂中心窝里蜿蜒着几丝蜜甜的悲伤,精美的幽郁,或者你想到了那一处园里湖上从前是你销魂的背景,如今都如梦如寐,渺若山河,你鼻脊里就发出一阵奇酸,两朵水晶似泪花,从眼眶里突了出来,慢慢在我双颊上开了两条水沟。好了,我也不再多说下去;我并不愿意将你们的心刺成千穿百洞,让我言归正传,简简的接着讲罢。
可怜的涡堤孩异常悲伤,而他们两个也并不真正快乐,但是培托儿达还不满意。她于是逐渐的****跋扈起来,涡堤孩总是退让,再加之一个情热的黑尔勃朗处处总袒护她。同时堡里生活也反常起来,到处有鬼灵出现,黑尔勃朗和培托儿达时常碰到,但是以前从来也没有听见过。那个高白人,黑尔勃朗是很熟悉了,认识是枯尔庞,培托儿达也知是喷泉怪,也时常在他们二人跟前出现恫吓,尤其欺凌培托儿达,她有一次甚至吓得害病,所以她时常决意要离开这城堡。但是她依旧住下去,一部分为她恋爱黑尔勃朗,一部分因为她自恃清白,就有鬼怪也没奈何她;并且她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好。这老渔人自从接到了林司推顿爵士的信告诉他培托儿达和他一起住着,他就乱七八糟写了一封回信,他一辈子也不知写过几封信,他的文字之难读可想而知。他信里说道——
“我现在变了一个孤身老头,因为我亲爱忠信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但是我虽然寂寞!我情愿有培托儿达的空房不希望她回来。只要你警戒她不要伤损我亲爱的涡堤孩,否则我就咒她。”
这几句话培托儿达只当耳边风,但是她可记得她父亲叫她住在外面,这种情形本来很普通的。
有一天黑尔勃朗骑马去了,涡堤孩召集了家里的仆役,吩咐他们去拿一大块石头来盖塞了堡庭中间华美的喷泉。仆役们抗议因为喷泉塞住了,他们要到下边山石里去取水。涡堤孩显出忧伤的笑容,说道——
“我很抱歉使你们要多忙些,我很情愿自己下山去取水,但是这喷泉非关塞不可。听我的话,再没有旁的办法。我们虽然有些不方便,但是我们可以免了很大的不幸。”
所有的仆役都高兴女主人如此和气诚恳;他们再也不抗议,一齐下去扛了一块呆大的石块上来。他们刚放下地,预备去盖住泉眼,培托儿达跑将过来,喊着止住他们。她每天自己也用这泉水洗涤,所以她不答应将它关塞,是平常虽然总是涡堤孩让步,这一步她却不放松;她说她既然是一家的主妇,一切家里的布置当然要照她吩咐,除了爵主以外她不准第二人干涉。
“但是你看,哼!看罢!”培托儿达叫道,又恼又急,——“看,这可怜的水缠绕的喷着,似乎他知道要遭劫,他再也不得见阳光,再也不能像镜子似的反照人面。”她正说着,这水突然高冲,发出尖利的响;好像东西在里面挣扎着要冲出来似的,但是涡堤孩益发坚定,命令立刻下手封盖。这班下人很愿意一面讨好女主人,一面惹怒培托儿达,也不管她大声狂吼恫吓,他们七手八脚一会儿将这泉口掩住。涡堤孩倚在上面沉思了一会,伸出她尖尖的玉指在石头上写了好些。但是她一定在手里藏着一种尖利的器具,因为她一走开,人家过去看的时候只见上面刻着种种奇形的文字,谁都不认识。
黑尔勃朗晚上回家,培托儿达接住了他,淌着眼泪抱怨涡堤孩的行径。他怒目向着他妻子,但是她,可爱的涡堤孩,很忧伤的敛下她的眼睫。然后她平心静气的说道——
“我的主公和丈夫,就是定罪,是奴仆也给他一声辩的机会,何况他自己正式的妻子呢?”
“那末你说,为什么你有这样奇异行为?”骑士说着,满面霜气。
涡堤孩叹口气说道:“我不能在人前对你说。”
他答道:“培托儿达在这里,你告诉我还不是一样?”
“是,假使你如此命令我,”涡堤孩说,“但是你不要命令,我求恳你,不要如此命令。”
她说得又谦卑,又和气,又顺从,骑士的心里忽然回复了从前快乐日子的一线阳光。他执住了她的手,引她到他的房里,她于是说道——
“你知道我们凶恶的枯尔宠伯父,我亲爱的主公,你也时常在堡塞的廊下受他的烦扰是不是?他有时甚至将培托儿达吓出病来,看起来他并没有灵魂,他无非是一个外界无行的镜子,在这里面照不出内部的境界。他只见你时常和我不和睦,见我一个人为此时常哭泣,见培托儿达偏拣那个时候欢笑。结果是他想象了许多愚笨的见解,要动手来干涉我们。我就是抱怨他叫他走,又有什么用?他完全不相信我的话。他卑微的本性估量不到爱情的苦乐有这样的密切关系,两件事差不多就是一件事,要分开他们是不成功的。笑是从泪泾的心里出来,泪是从喜笑的眼里出来。”
她仰起来望着黑尔勃朗,娇啼欢笑,一霎那从前恋爱的速力又充满了骑士的心坎,她也觉得将他搂紧在胸前,依旧淌着欢喜的眼泪接着说道——
“既然扰乱治安的人不肯听话,我没有法想只得将门堵住不许他再进来。而他接近我们唯一的路就是那喷泉。他和邻近的水灵都有仇怨;从再过去的一个山谷,一直到但牛勃河如其他的亲知流入那河,那边又是他的势力范围了。所以我决定将喷泉封盖起,我在上面还写着符咒,如此他也不会来干涉你,或是我,或是培托儿达。固然只要小小用些人力就可以将那石块盖移去,又没有什么拦阻。假使你愿意,尽管照培托儿达主意做去,但是你要知道她再也想不到她执意要的是什么东西。枯尔庞那祸根尤其特别注意她,要是他时常对我所预言的果然有朝发现。难说得很。我爱,要知道事体不是儿戏呢?”
黑尔勃朗听了很感激他妻子的大量,她想尽种种方法将她自己的亲人摒斥,为的非但是一家的安宁,并且也体谅到培托儿达。他将她抱入怀中很动感情的说道——
“那块石头准他放上,从此谁也不许移动,一切听你,我最甜美的小涡堤孩。”
她也软软的抱紧他,心里觉得天堂似快乐,因为夫妻生疏了好久,难得又听见了这样爱膏情饯的口吻。二人着实绸缪了一下,最后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