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尔勃朗很以为然。他就去见渔翁,告诉他立刻要动身,赶快预备。牧师也愿意一起上路;他们扶了涡堤孩上马,经过那水冲过一块地向森林里迸发。涡堤孩吞声饮泣;老夫妻放声大哭。他们就此分别了。
三个人已经进了森林的寂静的和深厚的树荫。你看这是多有趣一幅图画,左右上下是一碧纯青好像一座绿玉雕成的宫殿,一头锦鞍玉辔的昂昂战马上坐着天仙似一个美女,一边是神圣高年白袍袖的老牧师,一边是英武风流遍体锦绣的美少年,拥护着缓缓前进。黑尔勃朗一心两眼,只在他娇妻身上。涡堤孩余悲未尽,也将她一汪秋波倾泻在她情人眼里,彼此万缕情丝互相连结。他们走了一阵,旁边忽然发现了一个行客,牧师与他随便招呼了一下。
他穿一件白袍,很像牧师那件祭服,他的帽子一直拉到眼边,他衣服很长拖了一地,所以他走路都不很方便,时常要用手去整理。等到他对牧师说道——
“神父,我在这树林住了好几年,从来也没有想到人家会叫我隐士。我不知道什么悔罪修道,我也无罪可悔无道可修。我就爱这树林,因为他又静又美,我日常在荫深处游行徘徊,拖着这件长白袍霍霍作响,偶尔有几线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照着我,我总是无忧无虑,自得其乐。”
牧师答道,“如此说来你是一位很隐僻的人,我很愿意多领教一点。”
他问道,“你老先生又是那里来的呢?让我们换个题目谈谈。”
牧师道,“他们叫我哈哀尔孟神父,我是从湖的那边马利亚格拉司修道院里来的。”
“噢,是吗?”这生客说道,“我的名字叫枯而庞,人家也叫我枯而庞男爵;我在这林里同飞鸟一样自由,恐怕比他们还要自由些。我乘便有句话对那女郎说。”
他本来在牧师右边走着,一霎那间他忽然在牧师的左边发现,靠近着涡堤孩,他探起身来向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但是涡堤孩很惊慌的一缩,说道——
“你再也不要缠我。”
“哈哈,”生客笑道,“你到结得好婚姻,连亲戚都不认了!什么,连你伯父枯尔庞都不理睬,你记不记得他当初背着你到这儿来的?”
涡堤孩答道,“我一定要请求你再也不来见我。我现在很怕你,要是我丈夫见我和这样怪伴在一起,有这样希奇的亲戚,他不要吃吓吗?”
枯尔庞说道,“胡说!你不要忘记我是你此地的保护人。要不是我,那些地鬼就要来欺侮你,所以让我静静地护住你同走;这老牧师似乎比你还记得我些,方才他告诉我说,他看我很面熟,他说他落水时候似乎见我在他近边。对的,当初是我一片水将他从浪里托出来,后来他平安泳到岸上。”
涡堤孩和骑士都向着哈哀尔孟神父看,但是他一路走好像做梦,人家说话他也不理。涡堤孩对枯尔庞说——
“我们快到森林边儿了,我们再也不劳你保护,其实你虽然好意而来,反而使我们害怕。所以求你慈悲,你离开我们去罢。”
但是枯尔庞似乎很不愿意。他将脸子一沉,对着涡堤孩切齿而视,她吓得喊了出来,叫她丈夫保护,电光似一闪,骑士跳到马的那边,举起利刃望枯尔庞头上砍去。但是刀锋没有碰到什么枯尔庞,倒斩着一条滔滔的急流,从一块方石上流将下来,一直冲到他们身上,騞然一响好像一声怪笑,连他们衣服一齐溅湿,牧师顿然似乎醒过来,说道:
“我早已料到因为这山边的涧贴紧我们流着。在先我觉得他是个人,能说话。”
在黑尔勃朗耳中,这瀑布明明在那里说话。——
“敏捷的骑士,壮健的骑士,我不生气,我也不闹,望你永远如此保护可爱的新娘,骑士,你如此壮健,活泼的青年!”
不上几步,他们已出了树林。皇城已在他们面前,太阳正在沉西,城里的楼台都好比镀金一样,他们的湿衣服也渐渐晒干。
十、他们在城中居住情形
黑尔勃朗骑士的失迹早已传遍皇城,所有曾经瞻仰过他的丰采或是见过他比艺的人都觉得非常忧虑,他的从人远在城内守着,但是谁也没有胆子进林去冒险寻他。接着又是大水为灾,骑士依旧影踪毫无,人人都以为他已遭不幸,培托儿达也自悲蹇运,懊悔当初不该诱他进林探险。她的养父母公爵和公爵夫人要来领她回家,但是她劝他们陪她一起,住在城里等骑士是死是生有了确实消息再说。同时另外有许多骑士也和她相识,她也怂恿他们进森林。但是她还希望黑尔勃朗生回,所以不敢冒昧以身许人;因为她的悬赏无非是缎带、手套,至多不过一吻,谁也不愿意用性命去拼,而况去寻他们自己的情敌呢?
所以等到黑尔勃朗突然回来,他的从人不用说,所有城里的居民,单除了培托儿达,没有一个不惊喜交集;尤其因为他带回了一个绝美的新娘,哈哀尔孟神父证婚,大家更觉得高兴,但是培托儿达别有一腔心事,万分忧急。第一因为她到这个时候实在一心一意的爱这青年的骑士,再兼之他失踪期内她焦急情形大家知道,如今骑士带了妻子回来,大家更要注意她的态度。但是她行为非常大方,丝毫不露痕迹,待涡堤孩也很和气。讲到涡堤孩,人家都以为是那里国王的公主,大概被什么术士咒禁在森林里,此次被骑士救了出来。他们要是再问下去,这对小夫妻或是不答或是将话岔了开去。牧师的口也是金人三缄,并且黑尔勃朗一到就叫人送他回修道院去,所以再也没有人泄漏真情,大家只得瞎猜算数,就是培托儿达也想不出其中奥妙。
涡堤孩同培托儿达的交情一天密如一天。她总说:“我们从前一定相识,否则你我之间定有一种很深妙的同情连锁,因为若然没有隐秘的理由,我决计不会得初次见面就这样亲切的爱你。”培托儿达也承认她一见涡堤孩就发生奇样的感情,虽然表面涡堤孩似乎是她得胜的情敌。她们两个人一密切就不愿意分离,一个就劝她的养父母,一个劝她的丈夫,大家暂缓行期。后来甚至提议培托儿达送涡堤孩到林斯推顿城堡,在但牛勃河的发源处。
一天愉快的晚上,他们在皇城场上徘徊,周围都是高树,商量动身的事。时候已经不早,三人尽在星光下散步闲谈,市场中间有一石坛上面一个绝大的喷泉,雕刻也很美丽,水声奔沥淅,好比音乐一般,他们看着都说好。树影的背后露出附近人家的光亮一面,一群小孩在那里玩耍,其余偶尔路过的人也很快活。他们三个人说说笑笑,非常得意,日间他们讲起这事似乎觉得还有问题,但是现在一谈,所有困难都完美解决,培托儿达定当和他们同行。但是他们光在那里决定那一天动身,忽然有一个身量高大的人从市场中间走近他们,向他们很客气的鞠了一躬,望涡堤孩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她虽然很不愿意这人来打断他们话头,她还是跟了他走开几步,他们开始用很古怪的言语谈话。黑尔勃朗猛然觉得曾经见过这人,他瞪着跟尽向他望出了神,一面培托儿达不懂怎么一回事,很慌张的问他,他也没有听见。一会儿涡堤孩很高兴的拍拍手走了回来。那人一路点头匆匆的退后,走入喷泉里面去了。如今黑尔勃朗心里想他已经明白这意思,但是培托儿达问道——
“亲爱的涡堤孩,那‘喷泉人’问你要什么?”
涡堤孩很奥妙的笑着,回答说,——
“后天你生日你就知道,你可爱的孩子!”
她再也不能多说。她请培托儿达和她的养父母那天吃饭,他们就分别了。
培托儿达一走开,黑尔勃朗就问他妻子。
“枯尔庞吗?”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他们慢慢从黑暗的街上走回了家去。
涡堤孩答道,“是的,是他,他想出种种诡计要费我的时光,但是他今夜可告诉我一件事,我听了很欢喜。假使你一定立刻要知道这新闻。我亲爱的主公,你只要命令一声,我就一字不遗的讲给你听,但是,你若然愿意给你的涡堤孩一个很大很大的欢喜,请你等到后天听我出其不意当众报告。”
骑士乐得做个人情,当时也就不追问。那天晚上,涡堤孩睡梦中,还在那里呓语道——“后天她也要知道了这喷泉人的新闻,培托儿达这孩子不知道是多少欢喜,多少惊异哩!”
十一、培托儿达的生日
那天涡堤孩请客,主客都已入席;培托儿达,遍戴珍珠花朵朝外坐着,光艳四照,好比春季的女神;她的两旁是涡堤孩和黑尔勃朗;等得正菜吃过,点心送上来时候,德国旧时习惯照例开直大门,好使外边人望进来看见,是与众共乐的意思。仆役拿盘托着酒和糕饼分给他们,黑尔勃朗和培托儿达都急于要知这涡堤孩答应报告的消息,老是望着她。但是她不加理睬,独自眯眯笑着,只当没有那回事。和她熟悉的人,见得出她欢容满面,两叶樱唇,喜矜矜好像时常要吐漏她忍着的秘密,但是她盘马弯弓故意不发,好比小孩难得吃到一块甜食,舍不得一起咽下,含含舐舐,还要摸出来看看,黑尔勃朗和培托儿达明知她在那里卖弄关子,可也没有法想,只得耐着,心里怦怦的跳动,静等这乖乖献宝。同坐有几个人请涡堤孩唱歌。她很愿意,叫人去取过她的琴来,弹着唱道——
朝气一何清,
花色一何妍,
野草香且荣兮,
苍茫在湖水之边!
灿灿是何来!
岂其白华高自天,
跌入草田裾前哉?
呀,是个小孩蜜蜜甜!
蜜蜜甜无知亦无愆,
攀花折草儿自怜。
晨光一色黄金鲜,
铺遍高陌和低阡。
何处儿从来?蜜饯的婴孩,
儿从何处来?
远从彼岸人不知,
湖神载儿渡水来。
儿呀!草梗有刺桠,
小手嫩如芽,
儿切莫乱抓,
草不解儿意,
花亦不解语,
红红紫紫徒自媚,
花心开蕤香粉坠,
儿亦无人哺,
饥饿复奈何,
儿以无娘胸,
谁唱“罗拉”歌。
阿儿初自天堂来,
仙福犹留眉宇间,
问儿父母今何在,
乖乖但解笑连连。
看呀!大公昂藏骑马来,
收缰停旃止儿前,
锦绣园林玉楼台,
儿今安食复安眠,
无边幸福谢苍天,
儿今长成美复贤,
唯怜生身父母不相见,
此恨何时方可蠲。
涡堤孩唱到此处琴声戛然而止,她微微一笑,眼圈儿还红着。培托儿达的养父母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听得一包眼汪。公爵很感动,说道,“那天早上我寻到你,你可怜蜜甜的孤儿,的确是那样情形!姑娘唱得一点不错;我们还没有给你最大的幸福。”
涡堤孩说道,但是你们应该知道那两老可怜的情形。她又拨动了琴弦唱道——
娘入房中寻儿踪,
鼠穴虫家尽搜穷,
阿娘泪泻汪洋海,
不见孩儿总是空。
儿失房空最可伤。
光阴寸寸压娘肠,
哭笑咿呀犹在耳,
昨宵儿摇入睡乡。
门前掬实又新芽,
明媚春光透碧纱,
阿娘觅儿儿不见,
满头飞满白杨花。
白日西沉静幕晖,
鹧鸪声里阿翁归,
为怜老妻犹强笑,
低头不觉泪沾衣。
阿父知是兆不祥,
森林阴色召灾殃,
如今只有号啕母,
不见娇儿嬉筐床。
“看上帝面上,涡堤孩,究竟我父母在哪里?”培托儿达哭着说,“你一定知道,你真能干,你一定已经寻到了他们,否则你决计不会使我这样伤心。他们也许就在此地?会不会是——”
她说到这里向同席的人望了一转,她眼光停住在一个皇室贵妇身上,她坐在公爵夫妇旁边。涡堤孩站起来走到门口,两眼充满了极剧的感情。
“然则我可怜的生身父母究竟在哪里呢?”她问道,说着老渔人和他妻子从门前群众里走了出来。他们的眼,好像急于问讯,一会儿望着涡堤孩,转过去又看着遍体珠罗的培托儿达,两老心里早已明白她就是他们遗失的爱女。“是她,”涡堤孩喜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一对老夫妇就饿虎奔羊似赶上去抱住了培托儿达,眼泪鼻涕,上帝天父,叫个不休。
但是培托儿达又骇又怒,撒开了他们向后倒退。她正在那里盼望发现了一对天潢贵胄的父母,来增加她的荣耀,她又生性高傲,哪里能承认这一双老惫低微的贱民。她忽然心机一动,想,不错,一定是她的情敌安排的诡计,打算在黑尔勃朗和家人面前羞辱她的。她一脸怒容相着涡堤孩;她又恨恨的望着那一对手足无措的老百姓。她开口就骂涡堤孩摆布她,骂渔翁夫妇是钱买来索诈的。老太太自言自语的说道:“上帝呀,这原来是个恶女人,但是我心里觉得生她的是我。”渔翁捻紧了手,低头祷告,希望她不是他们的女儿。涡堤孩一场喜欢,如今吓得面如土色,睁大了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再也料不到有这场结果。
“你有没有灵性?你究竟有灵魂没有?培托儿达,喂!”她对她发怒的朋友说,好像疑心她在那里发魔,像是失落了神智,想唤她醒来。但是培托儿达愈闹愈凶,被拒的一对不幸父母爽性放声大号,看客也都上来各执一是,吵个不休,涡堤孩一看神气不对,她就正颜严色吩咐有事到她丈夫房里去讲,大家都住了口。她走到桌子的上首,就是培托儿达生的地方,大家的目光都注着她,她侃侃的演说道——“你们如此忿忿的对她看,你们吵散了我畅快的筵席,唉!上帝,我再也想不到你会是这样蠢,这样硬心肠,我一辈子都猜不透什么缘故。如今结果到如此田地,可并不是我的错处;相信我,这是你的不是,虽然你自己不肯承认。我也没有话对你说,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声明——我没有说谎,我虽然没有事实上证据,但是我所说的我都可以发誓保证。告诉我这件事的不是旁人,就是当初将她诱入水去,后来又将她放在草地上使公爵碰到的那个。”
“她是个妖女,”培托儿达顿然叫了出来,“她是个女巫,她同恶鬼来往!她自己承认的!”
“那个我不承认,”涡堤孩答道,她满眼自信力和纯洁可敬的神情,“我不是女巫。你们只要看我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