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我的父母并没有打发我到世上来要饭。他们的确想迟早这么一晚总要临到我的。”
说着,她奔出门去,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宝贵的戒指,一个还给新郎,一个自己戴上。老渔人很惊骇的注视她,老太太更觉希奇,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小孩子有这对戒指。
涡堤孩说,“我的父母将这些小物事缝在我来时穿的衣服里。但是他们不许我告诉随便那个,除非我结婚,所以我一声不响将它们藏在门外,直到今晚。”
牧师已经将神烛点起,放在桌上,打断他们问答,吩咐那两口子站在他跟前。然后替他们结婚,老夫妻祝福小夫妻,新娘倚在新郎身上微微颤动,在那里想心事。突然牧师喊道:“你们这群人好古怪!为什么你们告诉我这岛上除了你们四人,再也没有生灵?但是我行礼的时候我见对着我一个高大穿白袍的人一径在窗外望。他这时候一定到了门口,或者他要这屋子里什么东西。”
老太太跳将叫道:“上帝禁止,”渔人一声不发摇摇头,黑尔勃朗跳到窗口。他似乎看见一道白光,突然遁入黑夜里去了。但是他告诉牧师一定是他偶尔眼花,看错了,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围着炉火坐了下来。
七、结婚以后当晚的情形
那晚结婚行礼涡堤孩始终很知礼节,但等得一完结,她的顽皮立刻发作,而且比往常加倍放肆。新郎,她的养父母,和她方才很敬礼的牧师,她一一都向开玩笑,直到老妇人真耐不过去,放下脸来想发话。但是骑士很严重的止住了她,意思说涡堤孩现在是他的妻子,不应随便听申斥。在事实上骑士心里也觉得她闹得太过分;但是他用尽种种方法再也不能收束她。有时新娘觉得新郎不愿意,她稍为静一点,坐在他旁边,笑着吹几句软话到他耳边,结果将他皱紧的眉山,重新平解了去。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不多一会无法无天的闹将起来,牧师也看不过,正色说道:“我年轻的好友,看了你谁也觉得你活泼有趣,但是你要记住总得调剂你灵魂的音乐,使他抑扬顿挫与你最爱丈夫的和谐一致才好。”
“灵魂!”涡堤孩喊道,她笑了起来,“你说得很中听,也许是大多数人应该服从的规则。但是一个人若然连魂灵都没有,那便怎么样呢?我倒要请教,我就这么一回事。”
牧师还以为她和他顽皮,听了大怒,默然不语,很忧愁的将他的眼光别了转去。但是她盈盈的走到他面前,说道——
“不要如此,你要生气,也先听我讲讲明白,因为你不高兴,我也不痛快,人家对你好好的,你更不应该让人家难过。你只要耐耐心心,让我讲给你听我究竟什么意思。”
大家正在等她解释,她忽然顿了下来,好像内部一种恐怖将她抓住,她眼泪同两条瀑布似泻了出来。这一突如其来,大家也不知怎样才好,各人都踌躇不安的向她望着。过了一会她收干眼泪,很诚恳的朝着牧师,说道——
“有灵魂一定是一桩很欢喜的事,也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是不是——先生,用上帝名字告诉我——是不是爽性没有他倒还好些?”
她又顿了下来,似乎她眼泪又要突围而出,等着回答。屋子里的人现在都站了起来,吓得都往后退。但是她只注意牧师,同时她面貌上发现了一种非常离奇的表情——这表情使得大家心里都充满了绝对的恐怖。——
大家没有作声,她又接着说,“灵魂一定是一个很重的负担,真是重。我只想到他快临到我,我就觉到悲愁和痛苦。你看,方才我多么快活,多么没有心事!”
她又大放悲声,将衣服把脸子蒙住。牧师很严肃地向着她,用圣咒吩咐,如其她心里有什么恶魔的变相,叫她用上帝的威灵驱他出去。但是她跪了下来,将他的圣咒背了一遍,并且赞美感谢上帝,因为她心里很平安清洁。然后牧师向骑士说,“新郎先生,你的新妇,我现在听你去管她。照我看来,她一点没有邪恶。虽然有些怪僻,我保举她,望你小心,忠实爱她。”
说着他出去,老夫妇也跟着出去,用手架着十字。
涡堤孩仍旧跪在地上,她仰起头,羞怯怯瞅着黑尔勃朗说道——
“如今你也不要我了;但是我苦命孩子并没有闹乱子。”
她说得楚楚可怜,万分妩媚,黑尔勃朗原来一肚子恐怖和疑心,顿时飞出九霄之外,赶快过去将她抱了起来,温存了一会子,她也从眼涕里笑了出来;好比阳光照着晶莹的涧水。
她轻轻用手拍着他脸子,私语道,“你离不了我,你舍不得我。”他毅然决然连肚肠角角里所有的疑惧一齐消灭——因为他曾经想他新娘或者是鬼怪的变相。但是还有一句,他忍不住问她——
“涡堤孩我爱你,告诉我一件事——那牧师敲门的时候,你说什么地鬼,又是什么枯耳庞,究竟什么意思?”
“童话!童话!”涡堤孩,她笑将起来,重新又乐了。“开头我吓你,收梢你吓我。这算是尾声,也是结束我们新婚夜!”
“不是,这那里是收梢,”骑士说着,早已神魂飞荡。他吹灭了烛,涡堤孩先要开口,她一朵樱桃早已被他紧紧噙住,害她出气都透不过来。恰好月光如泻照着这一对情人喜孜孜进房归寝。
八、结婚次日
清晨的光亮将小夫妻惊醒。涡堤孩羞答答将被蒙住了头,黑尔勃朗已在床上睁眼思索。他夜间一睡熟就做希奇可怕梦,梦见鬼怪变成美妇人来迷他,一会儿她们的脸子全变做龙的面具。他吓醒了开眼,只见一窗流水似的月光。他就很恐慌的望涡堤孩一看,(他伏在她胸口睡)只见她沉沉眠熟异样风流。他于是向她玫瑰似唇上印一吻,重新落眠,但是不一会又被梦惊觉,现在天也亮了,他完全醒了,神仙似新娘依旧无恙,在他旁边卧着,他将过去的经验从头想了一遍,他对于涡堤孩的疑心也彻底解散。他老老实实求她饶恕;她伸出一玉臂给他,叹了一口长气,默然不答。但是她妙眼里荡漾着万缕深情潸然欲涕,黑尔勃朗如今是死心塌地的相信她的心是完全属他,再也没有疑问。
他高高兴兴起来,穿好衣服,走入客堂。他们三个人早已围炉坐着,大家满脸事谁也不敢发表意见。牧师似乎在那里祷告祈免一切灾难。等到他们见新郎满面欢容出来,他们方才放心。渔人也就提起兴子和骑士开顽笑,连老太太都将笑起来。涡堤孩也备好,出房来站在门口,大家都想贺喜她,但是大家都注意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奇特又是熟悉的表情。牧师第一个很仁慈的欢迎她,他举手替她祝福,她震震的跪在他面前。她卑声下气请他饶恕昨晚种种的放肆,并且求他祝福她灵魂的健康。然后她起来,与她养父母接吻,谢他们一切恩德——
“我在心的心里感觉你们待我的慈爱,我不知怎样才好,你们真是可亲爱的人呀!”
她将他们紧紧抱住,但是她一觉察老太太想起了早饭,她立刻跑到灶前去料理端整,只让最轻简的事给她娘做。
她一整天都是如此——安静,和善,留心,居然像一位小主妇,同时又是娇羞不胜的新娘。
知道她老脾气的三人,刻刻提防她现狐狸尾巴,归到本来面目。但是打算全错。涡堤孩始终温柔恬静,同安琪儿一样。牧师的眼再也离不了她,他再三对新郎说,“先生,上天恩惠,经我鄙陋的媒介,给了你一座无尽的宝藏!你应加意看管,你一辈子已经享用不尽了。”
到了黄昏,涡堤孩慢慢的将手挽住她丈夫,引他到门口,那时西沉的太阳照着潮润的草和树上的枝叶。这少妇眼里望出来,似乎在那里有着爱和愁的一簇鲜露,她樱唇上似乎挂着一温柔忧愁的秘密——这秘密的变形能听得见的只有几声叹息。她领着他愈走愈远;他说话的时候,她总向他凝望,脉脉不语,这里面的消息,是一个纯粹爱情的天堂,世上不知能有多少人领略。他们走到了涨水的涧边,但是这水已经退下,前几日那样汹涌咆哮,如今又回复了平流清浅,他们看了很为惊讶。
“明天,”涡堤孩含着一包眼泪说道,“明天这水可以全退,那时你就可以骑马而去,任你何往,谁也不能阻你。”
骑士哈哈一笑说道:“除非和你一起,我的爱妻呀!就是我想弃你逃走,教堂和国家,牧师和皇帝,也会联合起来,替你将逃犯捉回来的。”
“那是全靠你,那是全靠你,”涡堤孩说着,半泣半笑。“但是我想你一定要我,因为我这样爱你。现在你抱我到对面那小岛上去。我们到那边去定夺。我自己也会渡过去,不过那里有你抱我到对面那小岛上去。我们到那边去一阵,不过那里有你抱我在手里有趣,就是你要抛弃我,也让我最后在你怀中甜甜的安歇一次。”
黑尔勃朗被她说得难过,不知道怎样回答好。他抱了她过去到那岛上,他方才认明这小岛就是发水那夜他寻到涡堤孩后来抱她渡水的老地方。他将她一副可爱的负担——放在软草上,自己也预备贴紧她坐下去。但是她说,“不是这里,那边,坐在我对面,在你开口之前我先要观察你一双眼。我有话告诉你,留心听着。”于是她开讲——
“我的亲爱的甜心,你一定知道,在四行(水火地林)里面都有一种生灵,他们外面形状和人一样,只是不很让你们注目他们,在火焰里有那骇异的火灵;土里有细毒的地灵居住;在树林中有树灵,他们的家在空中;在湖海溪涧里有水灵的全族来往。他们的住所在水晶宫里;高大的珊瑚树结满青翠鲜红的果子,在他们园里生长,他们地上铺满纯洁的海砂和美丽异样贝壳,古代所有的异宝,和今世不配享受的奇货,都排列在浅蓝波纹的底里,丛芦苔花的中间和舐爱的涓滴结天长地久的姻缘。水灵在此中居住,形象瑰美,大多比人类远胜。渔人打鱼的时候,往往遇见过绝美的水姑,出没烟波深处,唱着人间难得的歌儿。他就告诉他同伴说她们长得多美,后来就叫她们涡堤孩。你此刻,对面坐的你眼里见的就是一个涡堤孩。”
骑士只以为他的娇妻子在那里顽皮,造了一大堆话,来和他闹顽笑。但是他虽然这么想,他同时也觉得有些蹊跷;一阵寒噤从他脊骨里布遍全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一直对她望着。但是她凄然摇摇头,叹了一声长气,接续又讲——
“我们原来比你们人强得多——然因我们长得和人一式,我们也自以为人——但是有一个大缺点。我们和其余原行里的精灵,我们一旦隐散,就完结,一丝痕迹也不留下,所以你们身后也许醒转来得到更纯粹的生命,我们只不过就是泥砂烟云,风浪而已。因为魂灵我们没有,我们所以能行者无非是原行的力,我们生存的辰光,也可以自己做主,但是等到一死,原行又将我们化为尘土。我们无愁无虑,欣然来往,好比黄茑金鱼和一切自然美丽的产儿。但是所有生物都想上达。所以我的父亲,他是地中海里一个有势力的亲王,愿意他的女孩能够得到一个魂灵,去和人类共享艰难愁苦,不过要得魂灵除非能与人发生爱情结为夫妇。现在我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你给我的,我最最亲爱的人呀!只要你不使我受苦,我这一辈子和身后的幸福都算是你的恩典。假使你离弃了我,你想我如何了得?但是我不能勉强你。所以你若然不要我,立刻说出来,你独自走回对岸去就完了。我就往瀑布里一钻,那是我父亲的兄弟,他在这树林过隐士的生活,不很与他族人来往。但是他很有力,比许多大河都强,更尊重些,我到渔人家就是他带来的,那时的我一个美丽快乐的小孩,他将要仍旧带我回父母去——我,有了灵魂,一个恋爱受苦的妇人。”
她本来还要说下来,但是黑尔勃朗一把搂住了她,充满了热情恋爱,将她抱过岸去。然后他热泪情吻,发誓决不捐弃他的爱妻,并且自以为比希腊故事里的匹马利昂(Pyma-lion)更有幸福。(匹马利昂崇拜他石塑的女像,后来爱神怜他痴使石像活了与他成配。)涡堤孩自然心满意足,二人并肩交臂慢慢走回家来,如今她领会了人间美满的恋爱生活。再也不想她的水晶宫和她显焕的父亲了。
九、骑士偕其妻同归
明天一早黑尔勃朗醒过来的时候,不见了共衾的涡堤孩,他不觉又疑惧起来。但是他正在胡想,她已经走进身来,吻他一下,坐在床边,说道——
“我今天起得早些,我去见我伯父,问定当一声。他已将水完全收了回去,他现在已在树林里幽幽澹澹的流着,重新归复他隐士的生活。他水里空中许多同伴也都休息去了;所以一天星斗全已散消,随你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你穿过树林连足都不会打湿。”
黑尔勃朗还有些恍恍惚惚,前后事实好像一个荒唐大梦,他怎么会同涡堤孩发生了夫妇关系?但是他外貌依旧坦然,不让涡堤孩觉察,况且这样蜜甜一个美妇人,她就是妖精鬼怪要吃他的脑髓他都舍不得逃走哩。后来他们一起站在门口看风景,青草绿水,美日和风,他稳坐在爱情的摇篮里,觉得异常快乐,他说道——
“我们何必一定今天动身呢?一到外边世界上去,我们再也不要想过这样幽静鲜甜的日子。让我们至少再看两三个太阳落出,再去不迟。”
涡堤孩很谦卑的回答说,“听主公尊便!就是这对老夫妻总是舍不得离开我的,假使我们再住下去,使他们看见有了魂灵以后的我,充满爱情和尊严的泉流,那时若然分别岂不是害他们连老眼都要哭瞎了吗?现在他们还以为我暂时的平静安详,犹之在没有风时候,湖里不起波浪一般我的感情不过像稚嫩的花苗而已。要若然我新生命愈加充满,岂不是连累彼此都受更深切的痛苦吗,要是再住下去,我这一番变化又如何瞒得过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