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肚子这类思想,辩护自己,但是他想的,非但没有安慰,而且移怒到涡堤孩身上。他恨恨的望着她,可怜的涡堤孩也完全明白他意思。她一面对付枯尔庞已经精神疲乏,又遭黑尔勃朗一顿白眼,诉说无从,只得暗吞泪珠,等到黄昏时节,风平浪定她睡熟了。
但是她刚刚闭眼,船上人立刻又起惊慌。因为大家眼里见一个可怕的人头从小浪里穿出来,不像平常泅水的人头,恰直挺挺露在水面上,并着船同等速率进行。大家惨然相顾,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尤其任你望什么方向看,你总看见一个狞笑奇凶的头面。你说“看那边,”他说“看那边”总之一阵子船的左右前后,水面上顿然开了一个人头展览会,一河阴风惨色,吓得大家狂叫起来。涡堤孩从睡梦中惊觉,她刚一张眼,所有的怪现象立刻消灭。但是黑尔勃朗受此戏弄,忍不住心头火起,他正想发作,涡堤孩满眼可怜,低声下气求道——
“看上帝面上罢,丈夫!我们在水面上,你千万不可与我发怒。”
骑士默然不语,坐了下去,在那出神。涡堤孩向他私语道——
“我爱,我们就此为止,平安回林斯推顿何如?”
但是黑尔勃朗愤愤说道——
“如此我倒变了自己城堡里一个囚犯,要是打开了喷泉,我连气都透不出了,是不是?我只希望作发疯的亲戚——”
但是他讲到此地,涡堤孩轻将手掩住了他的口唇,他又静了,想着涡堤孩说道的话。同时培托儿达的幻想也似春花怒发,活动起来。她知道涡堤孩的来源,但是不完全,她不知道那水怪究竟是个什么谜,她只觉得他可怕,但是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她正在乱想。无意中将黑尔勃朗新近买给她的项链解了下来,放在水面上拖着,激起一颗颗水珠,溅破落日反射微弱的阳光。一只巨手忽然从但牛勃河伸出来,向她的项链一抓,拉入水去,培托儿达骇得大声叫喊,一阵的冷笑从水底里泛了上来。骑士再也忍不过去。他跳将起来,望着水里高声咒骂,和水鬼挑战。培托儿达失了她最宝爱的项链又受了大惊,不住的啜泣,她的眼泪好比洋油浇上骑士的怒火,狂焰直起来卷起来,其时涡堤孩也靠船坐着,她手放在水里,这水忽然往前一冲,忽然呜呜若有所言,她向她丈夫说道——
“我的亲爱,不要在此地骂我;随你骂谁都可以,但是不要骂我。你知道什么缘故?”
他好容易将他怒焰稍为压下一些,没有直接攻击她,实际他也气得话也说不上来。然后涡堤孩将她放在水里的手探了出来,拿着一串珊瑚的项链,宝光四射连人的眼都看花了——
“你拿这串罢,”她说,欣欣将珊瑚递给培托儿达,“这是我赔偿你的,你不要再生气,可怜的孩子。”
但是骑士跳了过来。他从涡堤孩手中将那可爱的珍玩抢了过来,望河里一抛,大声怒吼道——
“原来你依旧和他们来往,是不是?好,你就和他们一起住去,随你们出什么鬼戏法,也好让我们人类过太平日子,哼,你变的好戏法。”
但是他看见可怜的涡堤孩呆呆地望着她两泪交流,刚才她想拿珊瑚来安慰培托儿达那只手依旧震震的张着。她愈哭愈悲,好像小孩平空受了责备一般。最后她凄然说道——
“唉!蜜甜的朋友,唉!再会罢!你不应如此。但是只要你忠信,我总尽力替你豁免。唉!但是我现在一定要去了,我们年轻的生活就此告终。休矣!休矣!何至于此,休矣!休矣!”
说着她一翻身,就不见了。似乎她自己投入水里,又似乎她被拉入水,究竟谁也说不定她怎样去的,总是一霎时她葬身但牛勃浪涛中心,音踪杳绝,只剩几个小波浪绕在船边似乎啜泣,似乎隐隐远去说着“休矣!休矣!忠信要紧!休矣!”
黑尔勃朗无论如何忍心,再也止不住热泪迸流,差不多晕了过去。
十六、黑尔勃朗此后所遭逢的情形
俗语说事过情迁:随你怎样倾江倒海的悲伤,随你悲伤的性质如何,随你感情沸流到一千二百度或是低降到一百个零度之零度,随你如何灰心,随你张开眼来只见愁云惨雾,生命的种种幸福都变成荒芜惨绝;只要你不死,只要你苟延残喘,你总逃不过时间的法力,钟上的搭过了一秒,你悲伤的烈度,无形中也搭宽了一些,你就愈觉得这残喘有苟延之必要。时间愈过去,你的悲度也消解得愈快,往往用不到几月甚至于几天,你完全可以脱离悲伤的束缚,重新提起兴致过你的快乐日子。怪不得宰我当初要疑心三年之孝太不近情理。不要说父母,现在社会上父母不是儿女的冤家对头已是难得难得,何况能有心坎深处真纯的爱情——不要说父母和子女关系,就是我们男女相爱热度最高的朋友,大家香喷喷会呼吸,热烘烘会接吻的时候,不消说自然是卿卿我我,誓海盟山,我的性命就是你的,你的魂灵就是我的,若然你有不测不肖说,我自然陪你死,就是不死,我总终身守独,纪念我们不断的爱情。而且我敢保证他们发誓的辰光,的确真心诚意,纯粹从爱河里起来的波浪,情炉里飞起来的火焰。你要不相信真是阿弥陀佛,世上再也没有相信得过的事了。这类经验彼此不消客气,多少总有过些。但是——我很恨这转语。但是,我实在不得不但是——但是金子要火来试验,你立的情誓要不幸的生死盛衰聚散来试验,试验的结果究竟百分里有几分是黄金呢?当然你我都不希望有这类试验之必要,不过试验要轮到你时候,你又有什么法想呢?从前听说中国社会上,虽然男女夫妇间从不知爱情为何物,而丈夫死了妻子往往有殉节的风俗,据说有的妇女自己还想活不肯死,她的翁姑可放她不过,因为她死了可以请贞节牌坊,光宗耀祖哩。那班可怜的少妇,就是不全死,亦得半死,因为一万个寡妇里面,难得有一个再有嫁人的机会。这类情形我听都不忍心,可笑他们黄种人还自以为古文明,说西方野蛮,其实他们那样荒谬绝伦的家庭婚姻制度,还不是和亚菲利加吃人的野人相差无几吗?至于讲到我们情形可不大相同;不但妻死了,男子再娶,丈夫死了,女子自由再嫁,就是大家没有死,鲜鲜的活着,彼此依旧嫁娶自由,只要法庭上经过一番手续就是!或者彼此要是更文明些,爽性连法律都不管,大家实行自由恋爱就是,个人自由权,爱情自由,个个字都是黄金打的,谁也不能侵犯。在这样情形之下从前同生死的盟誓,自然减少了许多,大家都是“理性人”了!若然爱偶之一遭了不幸,我们当然不能说那活的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但是即使有,恐怕也是以太性质见风就化散罢!
著书人无端跑了一趟野马,他实在自己都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他当然要向读者深深道一个歉,至于关于本题的意思,简单说无非是激烈的情感是不能常住的,我们极怒的时候,只觉得全身的火一起上升到脑里,一丝丝神经都像放花筒似迸火,脑壳子像要胀破,头发胡须——如其你有胡须——都像直竖起来。但是我敢赌一百万东道,谁能将毛发竖他一点钟,就是半点钟一刻你都赢了。最剧烈的悲伤虽然比大怒的生命可以长些,但是也长不到那里,我们过后追念死者,似乎仍旧觉得不快,但是这是忧思不是积极的悲了。
现在言归正传。上节停在涡堤孩一入水,黑尔勃朗一阵悲伤晕了过去。但是你放心,他醒过来的时候悲伤也就差不多了。他回到林斯推顿城堡,自然不很高兴,有时居然泫然涕下,有时伸出两手像要抱人似的。他自己倒担心事,恐怕他再也不会快乐,结果他生命,也就悲伤完结。同时他也经验到——我们差不多大家经验过的——悲伤的一种快感,很难以言语形容的一种情形。培托儿达也陪他饮泣,所以二人一起在林斯推顿静悄悄过了好几时,时常纪念涡堤孩,彼此几乎将从前互吸的感情忘了。并且涡堤孩现在时常梦里来会丈夫。她来总同在时一样,很温柔的抱住他,一会儿离去,依旧啜泣,他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何故他的双腮尽湿,究竟是她的眼泪呢,还是他自己的呢?
但是可畏的时光愈过,他的梦也逐渐地减少,他的愁也逐渐迟钝,那时我们久别的老渔翁忽然在林斯推顿城堡出现。他听见涡堤孩的消息,他来要他女儿回去,再也不许她和独身的贵人住在一起。“因为,”他说,“我女儿究竟爱她生父不爱我都不问,但是现在她名誉要紧,所以他所要求的,再也没有商量余地。”
老渔人声势汹汹,但是黑尔勃朗一想他如其让培托儿达跟父亲回去,她吃不惯苦不用说,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独留在这宽大的城堡里冷清的日子如何过得去,况且他自始至终爱培托儿达的,就是涡堤孩在时“形格势禁”,此番她长别以后,他还没有跳出悲伤圈子,所以把培托儿达暂时搁起,如今老头一来罗嗦,他只得明说他想留他女儿的意思。但是老儿很不赞成这一头亲事。老头很爱涡堤孩,以为谁都不能决定涡堤孩之入水的确是死,就是涡堤孩的尸体的确永卧在但牛勃河底或是已经被水冲入海去,培托儿达对于她的死至少应负一部分的责任,如何可以乘机来占据她的地位呢?但是老儿也很爱骑士;他女儿温柔的态度,至诚的祷告为涡堤孩流的涕,一一都打动了老人的心,结果他还是答应。就此定局,骑士立即打发人去请哈哀尔孟神父;就是当初在老渔人家替他和涡堤孩结婚的神父,求他来城堡庆祝他第二次的婚姻。
神父接到了林斯推顿爵主的信,立刻就动身,向城堡进发,他走路走得过急,有时连气都喘不过来,或者他脚上背后的老病发作,他总对自己说:“也许我还可以消化不幸!老骨头争气些,赶到目的地再瘫不迟”他提起精神一口气到了城堡的庭中。
那对新人手挽手儿坐在树荫下,老渔人坐在旁边。他们一见哈哀尔孟神父,大家欣然跳将起来,赶上去欢迎他。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单请新郎陪他进堡去密谈。骑士正觉踌躇,神父开口说道——
“我何必定要密谈呢,林斯推顿的贵胄先生?我要讲的话就是关系你们三人的话,既然大家有关系,自然大家一齐参与为是。然则我先要问你。骑士先生,你是否可以一定有把握你的妻子的确死了?我可不是那么想。她失踪情形我暂且不论,因为我当时并不目睹。但她对于你始终是个信义忠实的妻子,那是没有问题的。而在这最近十四天夜间,我梦里总见她站在我床边,搓着她一双柔软的小手,一面的愁容,轻轻的叹气道‘拦止那桩事,亲爱的神父呀!我还是活着!嘻!救他的生命嘻!救他的灵魂!’但是我莫名其妙不知道那桩什么事。后来果然来了你的专差,所以我星夜赶来,不是来替你们结婚,但是来分散那不能在一起的人。让她去罢,黑尔勃朗!让他去罢!培托儿达!他另有所属。你看他满脸悲凄的愁痕,依旧未退哩。从来没有如此的新郎,况且她梦里明明告诉我,或者你让他去,否则你也从此不会享福。”
在他们三人心里的心里,大家都承认神父的话不错,但是他们早已爬上了老虎背,再也爬不下来。就是那老渔翁亦被他们骗得一厢情愿,以为再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他们三人就你一声我一句,和一片好心的神父辩驳。最后老牧师一看情形不对,知道无可挽回,摇摇头叹了气,转身就出堡门,非但不肯住夜,连汤水都不肯喝。但是黑尔勃朗还以为是他年老了脾气乖僻,毫不介意,另外派人到邻近神道院里请一位牧师来行礼,那边一口答应,他们就将婚期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