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天空的云如同吸饱了墨一样,缓慢而沉重地爬行。天太热,不冲冷水无法入睡。我情绪低落,像一个败得很惨的士兵,拖着被炮火摧毁的心和伤痕累累的身体,艰难地、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地走着。
关键时刻,刘指导找我谈了一次话。她意味深长地说:“当年那些外国专家都认为你能成为1988年奥运会冠军。如果你现在放弃,1988年奥运会时你会在哪里?”她还告诉我,只有跳台才能充分展示出我的特点和实力,只有站在跳台上,国家队才会考虑让我去集训。
我该怎么选?
如果不坚持,下一刻我将会在哪里?无论我在哪里,肯定都会后悔。
如果拼下去,也许就能进国家队,一是光荣,二是有崭新的机会,以后就算真的不干了,进过国家队,也算对得起爸妈,对得起自己。
这一次,我再次作出人生选择:努力进国家队。
九
1985年10月,全国第一届青少年运动会我饮恨而归。比赛结束,我回到了自贡,在最温暖的童年之地,舔着身心的伤口。面对巨大的挫折,我考虑着是否放弃跳水,回家上学。
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那时街上流行转糖饼,1毛钱一次,在一个大转盘上一转,转到什么就拿什么。没想到,我一出手,就转到了一条“龙”,得到最大的糖饼,那可是要5毛钱的!
我想,是不是运气来了?如果能再转一条“龙”,就再练一年吧。
我换了一个地方,交了1毛钱,用手使劲一转指针,指针像火车一样飞快地跑起来,我心里吼着:“龙!龙!龙!”指针越来越慢,离“龙”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直跳,在冥冥之中,指针慢悠悠地停在了“龙”上。
很多我们不敢相信的事情,就是这样笔直地发生了。经过几天的挣扎,我背起行李,坐上火车杀回成都。
只要不放弃,前方就会有陌生的等待。
回到成都,没过几天,刘指导兴奋地告诉我,国家队通知我去北京集训,明天必须离开成都,去北京报到。我当时的迷惑大于激动,自己想了那么久的目标怎么一下子就实现了?以前是不是太小看自己了?
刘指导和我拿着行李到了火车站。我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包,大包里有一张床单、一床被子和几件衣服,小包里有牙膏、牙刷、盘子和一个碗,再有就是用年历做的钱包和放在里面的60元钱。
火车汽笛嘹亮,看着窗外,妈妈一样的刘指导越来越远,记忆和眼睛瞬间变得模糊。我开始了更远的跋涉。
十
1991年世界游泳锦标赛,我艰难地拿下1米板冠军后,另一场3米板比赛正虎视眈眈等着我。
1米板比赛,已经耗尽了我的体力和精力。比赛结束那天晚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累,闭上了眼睛……
我住在一个小木屋里,清晨醒来,推开斑驳的木门,是一片深蓝色的湖泊,湖水荡着银波,闪闪发光,四周参天松树环绕。我生了一堆火,烧了一锅水,准备做早饭,可怎么都想不出吃什么,想得很吃力……
醒了,原来是梦。我坐了起来,看了看黑乎乎的房间,那一湖深蓝色镶着银光的湖水也许就是我心灵深处向往的平静吧。我感到肩伤开始痛了,坐在床上,双手不知往哪儿搁,孤独从伤痛中钻了出来。
有人相信站在世界之巅的我,向往的却是平静的生活吗?世界之巅的面积太小了,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世界之巅的位置太高了,高得要时刻警惕不掉下去,高处的深寒让人的心都发抖。我在上面一站就是6年,常人看到的只是我高高在上,可长年挺直腰板的坚守,有谁能体会到那份艰辛、那份孤独呢?
我常常审视自己是否还有能力继续挑起这个担子,常常被结果吓得心惊胆颤。
我决定了,跳完这次比赛就退出赛场,就当3天后的3米板是自己的告别赛吧。
第二天训练一开始,肩就不行了,手只要举过头顶就痛,更不用说起跳甩臂,入水顶肩了。
下午也只是简单地跳了几个动作。我找到医生,希望还能有奇迹出现。跳1米板前,刚打完一针封闭,已经不能再打了,再说打完封闭针要休息三天,我也没有三天时间休息了,还有一天就要比赛。
我情绪很低,完全没有刚拿到世界冠军的那种喜悦。跳水是一个人的比赛,往台板上一站,没人能帮你。一旦跳到空中,连上帝都来不及帮你,只能靠自己。这对独立能力和心理素质的要求非常高,队友们平时很少谈论训练,尤其是比赛时,都只能顾自己。
我回到房间,心里不停地念着:放弃这场比赛,放弃这场比赛!我已经拿了一块金牌,任务已经完成了。
可怎么跟团里讲?说肩伤?前几天比现在更疼都没有放弃,这不是理由。难道说我怕输更怕赢?输了,会让所有对我寄予厚望的人失望,我不想看关心我的人难受。赢了呢?赢了就意味着把我推向1992年奥运会,我的身体还能受得了更强的训练吗?我的精神还能坚持那么久吗?地狱或天堂,奥运会结束那天,命运会把我推进哪一扇门?
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脆弱,几年来拼命换来的几十块金牌,已经把我包裹成一个精美的金器,经不起摔打。我输不起了,金牌、面子、虚荣心让我越来越累。我恨自己以前失误太少,在精神上锤炼太少,尤其是承受失败的心理准备不够,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明天训练时要忍受的伤痛,后天比赛时要顶住的压力,我就想消失,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一阵敲门声把我叫醒了,已是第二天早晨。我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也回忆不起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拿着包来到游泳池,我对自己说:“既然没想清楚,那么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训练,不管最后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要对得起自己。”我忍着伤痛,把一套比赛动作全都跳了下来,没叫一声痛,也没对教练抱怨一句,因为我不想让伤痛成为我技术不到家的理由。裁判、对手绝不会因为我有伤而给我开绿灯。
训练结束后,我看见肩伤的部位已经充血,时不时一起一伏地跳动。我的眼又要红了,我咬了咬牙:“自己的苦,只能自己咽下。”
从训练水平来分析,第二天的预赛,我做好了拿不到第一的准备。我的目标是预赛热身,决赛发挥。世界冠军象征着人类自身体能和技巧的极限,我怀疑自己已不能也不应该代表世界女子跳板的最高水平了。
预赛那天,我居然没有一个动作跳失误,排在了第一。我感觉已开始适应空中身体的位置了,按理说明天的决赛我将会处在一个竞技高潮上。
但最后两个预赛动作时我的肩部非常痛,起跳、甩臂时,肩上的韧带就像被撕开了一样。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心想完了,明天决赛能不能跳都是问题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接着想昨天没想完的问题:是赢还是输?我实在想不清楚……当我再看表时,时间又到了晚上11点。
我意识到自己太脆弱了,已经输不起了。12年来我用坚强、坚忍换来了几十块金牌,却在接受输赢的精神和意志上缺少磨练,使得自己承受失败的神经不会弯曲,一到比赛,就像生活在地狱与天堂之间。我不想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放弃明天的比赛就等于为自己选了一条生路——既不用上天堂,也不用下地狱,深蓝色的湖水、四周环绕着绿色的松树,这才是我想要的。这么一想,我的精神马上放松了,很快进入睡眠状态。
第二天一睁眼,想着昨天晚上的决定,感到了一丝轻松。
到游泳池做准备活动时,我发现肩部活动范围已经碰不到耳朵了,这正好是跳不好的理由。我的准备活动做得很简单,理由是:肩痛。的确,每跳一个动作,右手手臂都有被掰开又安上的感觉。跳完一个高难度动作,我都不得不在池边坐一会儿,等肩上的疼痛减轻一些再接着跳。我心里倒是一点都不慌,但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要放弃这场比赛,我不想赢,我害怕赢!
我早早地结束了准备活动,回到了休息处。一会儿,我穿上入场服等着去检录处报到,等着运动员介绍。
预赛中我排名第一,在运动员介绍时排在最后一个。当介绍到不同国家的运动员时,就会有不同国家的国旗在观众席上挥舞,看到这场面,我感到了心虚。当扩音器里突然响起:“MinGao,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高敏,中华人民共和国”),我站了出来,向座无虚席的观众挥手,五星红旗在中国观众组成的拉拉队头上像麦浪一样起伏。“完了!”我想,我怎么能拿国家的荣誉去换取个人心理上的轻松呢?!真是混蛋!
我就像做了一场梦,突然梦醒,现实瞬间压到肩上。我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样?怎么能做这样的决定!赶紧把心收了回来,大脑里马上开始策划怎么调整心理,怎么准备比赛。
前5个规定动作难度小,我发挥不错,领先第二名20分以上。一般在规定动作上领先10分就不容易了,我松了一口气:“这下有空间失误了。”
自选动作这几天因有肩伤练得少,心里没把握,所以开始特别紧张,我把眼光放了下来,盯着地面,妄想它能裂开一条缝,让我掉下去,永远不要出来。但那天特别奇怪,在自选动作比赛中,我跳好了,其他运动员也跟着跳好;如果我没跳好,其他运动员虽说没有失误,但也都跳得一般。以我的经验,这样的水平要换成另一场比赛,也许只能争奖牌,可那天我却一直领先,最后一跳前,我还领先20分。
最后一个动作了,我的腿在发抖,手指在抽筋,牙齿上下不停地打架,我完全不知道要先控制哪一个反应了。我站在板上两条腿发软,对自己说:别怕,别怕,只要完成动作,冠军就是我的。
我走到板头,身体完全不听话地自己做着动作,“哗”的一声,我翻过了头,背部倒在水面。在水下,我松了一口气:“终于下来了!”虽然我没跳好,但我知道,我跳之前已领先20分,这个动作只要跳下来,怎么失误冠军都是我的。
从水里出来后,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什么世界冠军啊!跳得真臭!
再一看分数,520分,最后一个动作丢了10分,第二名只差我10分,这是我参加国际比赛以来的最低分。
纯属意外的收获。
十一
1992年奥运会,像洪水一样袭来。
我内心非常纠结,虽然各方面都希望我再次参加奥运会,但此刻世界冠军已不再让我那么有胃口,而荣誉却堵在我胸口,难以消化。再拿一块奥运金牌对我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只是我好强,只要把我放进赛场,我就会怕输,就会玩命。
我成为一个战无不胜的运动员,也进入自我折腾的漫长隧道。
就是今天,我也不清楚这种好强是好还是坏。我只知道,这是我今天选择普通生活,以免再次卷入竞争的原因之一。我庆幸今天终于有能力选择轻松生活的同时,却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当初那种苦苦挣扎的磨练,就不会有今天对很多细小生活的敏锐体验。
面对一年后的奥运会,我认为拿不到金牌,丢了自己的面子,伤了最爱我的人的心,还可能造成终身遗憾。整天心事重重,很怕见人,低着头走路,别人打招呼,常常没有反应,别人还以为我在生他们的气,其实,那是我在跟自己过不去。
当时有评论说:“和高敏生于同时代的跳水运动员是一种悲哀。”
我自嘲:“只有结束我这个悲剧制造者,全世界的悲哀才能结束。”
我感到,我的人生早已除了竞技还是竞技,站在领奖台上那短短的几分钟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光亮,我就像一把在磨刀石上疯狂磨砺的剑,越来越锋利,也越来越薄,越来越脆弱。一旦尝到了峰巅的味道,再要下落,就是整个人生的失重、失色。
金牌的诱惑总是在眼前,生命变成了劳役。虽然每一次夺得金牌,在人前都能风光一时,但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个伤口只会让自己触目惊心。我明白,没有必要把金牌当成生命的唯一,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了,可在飞奔起来的车轮下我只能身不由己。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以前心灵中最美好的追求和向往已经在强压下枯萎。是啊,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我可以改变自己,我甚至想到跳楼、吃药。
我爬下楼顶,回到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打开了药瓶,准备把药都吃下去。可是,当我看着那些大小不同的药片时,犹豫了,要是吃下去,没死反被人救,送去洗胃,活受罪不说还丢死人;要是真死了,还会牵连很多人。
我拿着药,躺在床上,一直到第二天。那一晚,我又看到了,波光鳞鳞的湖边小木屋上炊烟袅袅升起,这才是我的向往,平静如水的生活才是我的追求。
正在我极力挣扎的时候,当时的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找到我,既不批评,也不教育,只问的我伤,并安排医生给我看。知道我对第一个医生不满意之后,又找第二个医生,并自己先试疗,再安排我去治疗,一点一点地把我从汪洋的内心里拉回现实。
一个月后,我主动找到徐教练,告诉他春节以后,我正式恢复训练。
1992年,我拿到我人生的最后一块金牌。之后,我卸下历时12年打造的强大装备,仅用柔软的翅膀飞向没有金牌的远方。
1995年,我独自漂流异国。2005年,我满载四口之家从加拿大回到熟悉的北京。
今天,我时常站在自己种出来的另类“金牌”——诱人的西红柿、绿得冒水的黄瓜、金灿灿的南瓜前,任凭汗水湿透衣衫。
选择,是今天的我与明天的我之间的一道鸿沟,它让我不断面对自己、拷问自己、折磨自己、认识自己、改变自己、跨越自己、成为自己。
■小时候,我家的经济条件要比普通人家宽裕一些,我的父母都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他们都希望我能上中国最好的大学,我却走上跳水之路。
■在刘继蓉教练近5年的教导与很多我知道及不知道的付出下,我的人生才真正开始起跳。
■我在客厅里种了各种花草,它们点缀了我的家,也点缀了我的心,是我种出的另类“金牌”。
MING·GAN:RENSHENGMEIYOUGUIDINGDONGZUO
不知道为什么,裁判们都不喜欢我的动作,不管我跳得多努力、多好,连7分都很少给。最后,在跳板上我只拿到第七名,10米跳台破纪录——倒数第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从小就种在我心里的至理名言,却结出了巨大的嘲讽。我停在了命运的转角处,无数的岔路让我迷茫、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