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从头再来,即使在每个路口我都作出同样的选择,我想我也很难走到今天。因为,选择只是故事的开始。
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男孩还是女孩,早在孕育的迁徙中,它就站在我面前。有朝一日,我踏上呼啸的火车,离开温暖的童年之乡,在昏昏欲睡的人群中奔驰,也是它推开明天的大门。
然而,成也选择,败也选择。那瞬间的决定常常被当成注定的结果而被记忆篡改,被想象夸大,成为一道高高的墙,坚硬地挡住了选择背后复杂的剧情。
选择之难不仅在于选择本身,更在于在每种选择之下,哪怕痛彻心扉也要走出独属于自己的轨迹。
选择什么,不一定就成为什么;选择什么,坚持什么,才能成为什么。
一
我很庆幸,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在有意无意中放任我的独立性,我才能像一棵长在旷野的树,在风雨中伸开枝叶。
4岁时,我开始每天自己上幼儿园。高高山坡上的幼儿园,每天在我深深浅浅的脚步中跳动。
那一天,刚下过大雨,山坡下到处是水坑,站在一个很大的水坑前,我突然害怕了。黄黄的、泥乎乎的水看不见底,阻挡住我前进的脚步,我只好等在那里,犹豫不决。看着好几个大人轻松走过,我觉得别人能走我也能走,就鼓足勇气,摸索着走进了水坑。水漫过了膝盖,随着我向前摸,水越来越深,渐渐漫过了我心爱的小短裙。突然,左脚的凉鞋陷进泥里,怎么也拔不出来。好不容易脚拔出来了,鞋却陷在了泥里。水很深,不敢用手去捞,用脚又使不上劲,我只好光着一只脚去了幼儿园,到了幼儿园才发现,那天根本就没几个小朋友来。
这件事后,我的胆子“噌”的一下就变大了。
有一天,我跟幼儿园的那棵树叫上了劲,爬了上去,想看看外面。一上去就有很大的发现——哇,从树上能跳到幼儿园的围墙上,便一脸英气地跳了上去。跳上去之后,却跳不回树上,只好用手抓住墙的边沿,身体吊在围墙上,左蹬右蹬,跳出了幼儿园,然后又从幼儿园正门大摇大摆走进来,不幸被看门的老大爷抓了个现行。
从此,我在幼儿园名声大噪,成了有名的“坏”孩子。
这种独立性从小就长在了我的骨子里,让我能承受住一个比一个重的选择,而不是被压垮。
二
5岁的夏天,爸爸领着我到自贡市西南角的釜溪河去学游泳。
站在河边,河水翻滚着,我总觉得会被河水吞没,怎么也不敢下水。两天后,在爸爸的不断鼓励下,我慢慢克服对水漫无边际的恐惧,开始了与水的不解之缘。
有一天,我听见爸爸在跟别人说我学了这么长时间,只能游几米远,心里特不高兴,特不服气,便偷偷拿了游泳圈,顺着河水往下游。回头看着自己离爸爸越来越远,刚开始还挺高兴,一会儿就怕了,但又不愿服输游回去,正忐忑着,我看见爸爸追了上来,才松了一口气。可我还是不愿被他轻易赶上,拼命往前游,最终还是被抓住了。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自己像一片叶子在釜溪河里自由自在地漂游,四周除了水什么都没有,很轻松,很自由,很惬意。
第二天醒来,游泳的梦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飘动。
从那以后,我便猛力学游泳,但不管怎么游,游不了多远就累了。我开始尝试各种不同的泳姿,发现躺在水面隔一小会儿蹬一下腿,就可以一直漂着。用这种方法,没几天我就游到了河的对岸,并且很容易游了一个来回。我的游泳进步之快,让当时一起游泳的大人们大吃一惊。
过了游泳这一关,我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别的地方。
一天,我发现很多人从一块两三米高的石头上比赛往下跳。我懵懂地也想试试,就让爸爸推着慢慢爬了上去,可从石头上往下一看——哎呀,怎么这么高?!马上就想逃,可一回头,才知道爬上来容易,下去却很难。
爸爸在我身后大声说:“没事,这不高,跳下去就好了。”
我站在石头上往下看,看见河里的人特别特别远。我什么都不敢想,只记得脑袋一懵,跳到了空中,紧接着“咚”的一声掉到了水里。头顶上的水仿佛变成了一片片云,我的身体一直往下飘,那就是传说中腾云驾雾的感觉吧。突然,我醒悟过来,想起自己还在水里,便拼命往上游。当我冒出水面的时候,大家都在为我叫好,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恐的惬意。这是我第一次跳水,而且跳出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每一个寻常事情的背后总会有一些启示。这些启示,会在沉默多年后,突如闪电般击中你。比如,选择爬上去,就要选择坚持住。
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跳水的经历一直跟随我。直到今天,它在我的记忆中仍像水洗过的石板那么清晰。
三
6岁那年,我被选进了体操班,把爸爸高兴坏了。
可我只喜欢游泳,不喜欢体操班枯燥乏味的训练,尤其是压关节这一关,简直无法忍受。我的关节天生不软,每次压腿的时候,都非常疼。有一次,老师已经把我的腿压过我的头,还在往下压,疼得我龇牙咧嘴。看着那条在头顶划出僵硬弧度的腿,我发狠:“只要老师一放开立马杀回家,再也不来了。”老师终于放手了,我坐在旁边喘息了一会,便夺门而出,从此真的再也没去过体操班。
爸爸自然不希望我就此半途而废,第二天亲自押送我去训练。他每走几步就拉我一把,每走几步就推我一下,但到了天黑我们还跋涉在路上。他虽然没有因此打我骂我,但我知道,他对我这种毫无毅力的表现非常失望。
最后,他还是倔不过我,放弃了。或许他明白了我真的不喜欢体操吧。
每一次选择,都意味着一次机会,而在关键时刻懂得放弃,也许更意味着机会。
四
7岁时,我上小学一年级,爸爸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真没想到,那么早,我就有了一辆锃明瓦亮的“私家车”。
没用几分钟,我就能弯弯扭扭地控制跟我一样高、比我复杂的自行车了。爸爸一见非常高兴,推着自行车和自行车上的我,一跑就是一上午。我想,很多子女就是这样被浸透汗水的爸爸推上了自己的车道。
自贡是一座山城,坡比路多,一个个坡给一条条平淡的路加上了跳动的音符。
一天,我们父女遛车的时候,爸爸指着一个斜坡挑衅:“敢不敢下?”我想都没想就往下冲。车速越来越快,耳畔的风呼呼作响,树和房屋纷纷倒行,我吓蒙了,完全忘记了刹车。
车直接奔着前方的一棵树吻了上去——“咚”的一声,我连人带车都飞了起来。
等我回过神,瞧着压在身上的自行车,反而松了一口气——终于从车上下来了。一脸惊愕和心疼的爸爸,冲过来扔掉我身上的自行车,我才发现浑身酸痛,手和腿都摔破了。幸好,骨头没受伤。
回到家,妈妈痛骂爸爸是“高疯子”。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没有爸爸那股“疯”劲儿,就一定不会有后来敢疯敢闯的我。
五
9岁那年的夏天,学校破天荒开设了游泳课。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游泳池,第一次在游泳池里游泳,也是第一次闻到那么刺鼻的漂白粉的味道。
那天,一年级到三年级的所有小朋友都去了游泳池,大家正在儿童池里玩得非常疯的时候,一个又高又大的男老师出现了。他一边看一边把小朋友从水中叫起来,观察他们的手和腿。我觉得好奇怪,就游过去围观。
突然,他指着我:“你,上来。”
我马上高兴地从水里爬上来,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走到他面前。
男老师左看看右看看,问:“想不想学跳水?”
我不太懂,狐疑地看着他,没吱声。
他接着说:“如果想学跳水,明天放学就来这儿。”
我看着他想了半天,问:“要不要钱?”
他笑着回答:“不要。”
我很干脆地说:“行。”
他就是我的跳水启蒙老师——杨强,人很高大,在他身上我发现一个规律,眼睛不大,就特别有神。那天之所以选中我,据他后来说是因为我有两只闪亮的眼睛和少有的腿形。
晚上回到家,爸爸刚好出差了,我告诉妈妈明天我要进跳水队。妈妈问:“什么是跳水?”我愣了半天才找到答案:“游泳不用花钱。”
可能是因为我曾退出体操队的缘故,她担心我再次半途而废,想了一会儿才怀疑地盯着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去了游泳池,到了才发现有上百个与我一般大的小朋友也被选进来了,心里顿时很失落——我还以为就一两个人被选进跳水队呢。
开始的几天,两个老师带着我们在儿童池里学游泳。起先我还觉得挺好玩,可几天下来觉得什么都没学到,在水里呆久了还挺凉,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正琢磨怎么退出,杨老师出现了,他站在池边大声问:“谁会游泳了?”我很骄傲地举起小手说:“我会。”他看了看我,似乎不太相信,又对大家说:“会游泳的跟我来。”连我在内,有五六个小朋友跟着他走到跳水池边上。
杨老师一一给我们介绍了1米板、3米台、7米台以及最高的10米台。我一下子就被那高高的跳台吸引住了,有种莫名的兴奋和激动。
杨老师指着3米台问我们:“谁敢从那里跳下来?”
我看了看,觉得不比河里的石头高多少,便应了一声:“我敢。”
当时一冲动,我就爬上了3米台并果断跳入池中。游出水面后,大家都为我鼓掌喝彩,我那个开心。
那一跳后,我变得很“了不起”,大家都在议论我,我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一下就迷上了跳水。
有一天,杨老师不在游泳池,我们都解放了,到处水花四溅。在小朋友们的起哄下,我第一次爬上10米跳台——那个在上面看要比在下面看高得多的跳台。尽管害怕,但我死要面子,不好意思爬上去再爬下来,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跳。只记得在空中晕了很久,心跳到嗓子眼儿并停留了很久,才被坚硬的水抱住。其实,放手并不一定意味着自由,拥抱有时会带来更踏实的自在。
从水里游出来之后,我后怕不已。杨老师知道了,把我痛骂了一顿。那时我完全不懂得在空中控制身体,很容易被摔。即便如此,我仍我行我素地学会了许多杨老师都不敢相信的动作。
两周过去了,一起练跳水的小朋友从上百个减少到了十几个。直到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所有和我一起被选进跳水队的小朋友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开始跟着比我大的队员一起训练了。
我并不知道那段时间,整个家族在为我的人生进行选择。
有一天,妈妈来问我:“你想不想加入自贡市跳水队?”
那些大队员身上穿着印有“自贡市”字样的队服早就让我羡慕得流口水了,我毫不犹豫地说:“想,太想了!”
妈妈又说:“你可要想好,这次可不能像上次学体操一样,说不练就不练了,要学就一定要把跳水学到底,只学一半不准回家。”
我知道,如果进入市跳水队,就必须离开父母,搬到体校的集体宿舍住。每周只有周六晚上才能回家住一天,周日晚上就要归队。那么小就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现在偶尔想起来,我都心疼那时的自己。
但是,我暗暗较劲:“我一定要努力,学不成决不回家。”
这年冬天,我自愿进入了自贡市跳水队。
六
1981年冬天,一个周末我回到家,发现家里来了个陌生人。她30来岁,中长头发,个子不高,说话不是自贡口音,总是微笑地盯着我看。妈妈说,她叫刘继蓉,是省队的教练,这次专程到自贡来看我,如果被她看中,就能去省队了,还要搬到成都去住。
我看着爸妈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打上了鼓,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星期一早操,远远看见刘指导和杨老师站在一起。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一会儿叫我做这个,一会儿叫我做那个。刘指导在一旁不停地点头,不难看出,她喜欢我。
早操快结束了,刘指导提出要看看我的空中感觉,想让我在水上跳几个动作。杨老师一口答应,并通知我放学后回家拿游泳衣,我一下就傻了——一月初正是最冷的时候,我却要下水。
上课时,我只盼着时间能停下来,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么冷的天跳到水里会是什么感觉。可时间仿佛比平时跑得更快,一会儿就放学了。我慢腾腾回家拿上游泳衣回到学校,一穿上,浑身都冷得起了鸡皮疙瘩。走出更衣室时天已经很暗,冷风四处低鸣,树枝在淡墨色的天空下干涩地抖动,我的身子也跟着抖。
我只记得冷,不记得跳了什么动作。最后杨老师让我上10米台跳“冰棍”,以考察我在空中的平衡能力。我颤抖着爬上10米台,风更大了,我站在台头冷得站不稳,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我自己跳的,反正我像冰棍似的掉到了水里。
刘指导对我那天的表现非常满意,晚上跟我爸妈谈了一晚上。第二天爸妈就到宿舍问我:“想不想去省队?”其实那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被省队选中是一种光荣,可要长时间离开父母,到一个陌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城市,真的挺怕的。
一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涌出一个念头:要跳,就要跳最好的。
1981年1月9日,10岁的我,结束了喧闹的童年,在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中,离开了家乡自贡。经过半年的训练,我转正进入四川省省队。
七
1984年,13岁的我开始挑战10米台的“107”(向前3周半)、“407”(向内3周半)和“207”(向后3周半)。这几个高难度动作,在当时的男队员中,也只有一两个人能完成。我给自己定下非常严格的训练计划,每天都在很大的压力下训练。
妈妈专程赶来成都看我,想让我晚上到旅店陪她。想到第二天的训练计划,我就狠下心:“我不去了,要回去睡,休息不好就会跳不好。”看着妈失望的眼神,我心里漫起一片苦涩。
直到今天,都觉得那是一个很痛的选择。
因为狠,我终于攻下了这3个3周半的高难度动作。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挑战不可能成为我坚定的选择,只有这种难能或不可能,我才能找到与队友、对手的不同。
八
1985年初,14岁的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怀疑和徘徊。
我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好的运动员,不是吗?没有几个运动员能在12岁拿到全国冠军,并拿到两个世界分龄组冠军,又练好了一套在女子运动员中少见的高难度动作。
但,那又怎样?
接下来,受伤,受伤,再受伤!是不是老天在暗示我该退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