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来,我常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的起点很低,天赋一般,实际上在进入市队、省队和国家队之初,比别人还差,我怎么就能走出来,还走上了世界舞台。
不用心去挖一挖,真实、真相、真理,可能永远飘摇于我们的心外。如同一棵大树,你不去挖出它深藏于泥土之下纵横万千的根系,就不会懂得它参天而立的力量。
我与水有很深的缘分。我们冲突过、仇恨过、战斗过,也和谐过,我的很多人生经验都来自于水。上善若水,水能穿越天地,不仅在于水本身,更在于起伏之境。正是这些起伏之势,成就了水的柔性、韧性和烈性。
逆境,让我在起点上不同,逆境中,我要比别人准备更多、付出更多、努力更多,在别人自我满足的时候,我有坚定的目标,在别人松懈的时候,我在暗中蓄势铆劲。
逆境,也让我在终点上不同,每一个逆境中,我都经历了更多,而这些更多的不断汇集为我搭起了走向明天的坚实阶梯。
一
1981年,我踏上远离自贡的火车,孤单和无助在轰隆轰隆声中奔驰,直到天黑火车才抵达成都。
陌生是我面对的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夜晚是在刘指导家过的,那天晚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睛空洞洞地看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
第二天清晨一睁开眼,见一个3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床边对着我嫩嫩地笑,我微笑着回应。他骄傲地说:“我现在有4个姐姐了,罗莉姐姐、曹梅姐姐、屈芳姐姐和高敏姐姐。”他是刘指导的儿子,他的微笑打开了我对成都的陌生。
早餐后,刘指导领着我来到运动员宿舍,在那里,我认识了另外3个与我同龄的小女孩——罗莉、曹梅、屈芳,她们一年前就加入了省队。本来我还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但与一年前就加入省队的她们相比,信心顿时打了折。
接下来,我要解决的另一个问题是平等。
中午,我跟着刚混熟的3个新朋友兴冲冲去吃饭。到了餐厅,看门的师傅居然不让我进,说只有省队的正式队员才能进这个餐厅,而我只是刚参加集训的,能否进入省队,还要看半年中的训练表现。看门师傅指了指另一个入口,努努嘴:“你的在那边。”
我费这么大劲,来到成都,仅仅是来证明是自己比别人低一等?
我一下泄了气,怯懦地走进另一个餐厅,里面吃饭的全都是大人,只有我一个小姑娘。陌生、失落和恐惧,让我第一次这么想家,泪水从眼里一点一点渗出来。
训练开始了,刘指导要求在早操铃响后5分钟内到楼下集合。
4个小姑娘都非常好强。第一天,起床铃响的时候,我就开始穿衣服,她们3个却已经一下冲出门去。我赶紧穿好衣服跟着跑下去。她们在底下冲我招手:“快跑过去摸前面的墙!”虽然我不懂她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着做了,接着她们喊了声“四!”我这才明白,我是第四个到的。我心里很憋屈,暗自下决心,以后不要再做第四名。
第二天早铃一响,我像被电击中一般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下楼,可还是第四名,搞不懂她们为什么可以穿得这么快。晚上我都不敢睡觉了,怕第三天仍然得第四。实在困得受不了时,我就偷偷地穿上衣服,然后才勉强睡了。
“叮铃铃……”早铃又响了。我迅速跳下床,披上大衣就往楼下冲。即使这样,她们3个也并没有比我慢多少。这才发现,她们也是在铃响之前就穿好了衣服,难怪前两次我都是第四。
那天我没有叫“一”,但也没有叫“四”,心里轻松了许多。
穿衣服睡觉,早晨起床就会特别冷,没几天我就感冒了。刘指导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要求以后必须在铃响之后才能穿衣服,不允许穿衣服睡觉。
我用穿衣服冲下楼的状态,拼着每天的训练。半年很快过去,到我转正的时候了,医生为我做了许多不同的体检和测试,无意中听见有人说,这孩子可能会长很高。我不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更不知道身高可能会断送我的跳水生涯,因为跳水对身高有严格的要求。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刘指导找到我,如释重负:“你已经是正式队员了,从今天起,可以跟她们3个一起吃饭了。”我一下子就蹦了起来。
后来才知道,因为我妈妈的身高超过1.6米,队里怕我长得太高影响翻腾和压水花,我差点被淘汰了。刘指导为我做了许多努力,省队最后才同意让我留下来。
一进省队,我就遭遇了陌生和立足的困境。一个人要走出逆境,首先要有改变逆境的强烈欲望。无欲则刚,也许有它的道理,但有欲则强,也自有它的千钧之力。
一道门,终于打开了。
二
1981年9月,在上海举行的全国赛,是我进入省队后的第一场大战。
由于年龄太小,跳少年组拿不到分数,考虑到全队的成绩,我参加了成年组,跟都比我大的运动员去比赛。为了能在成年组里获得好成绩,我不断增加训练强度。
那时,从成都到上海火车要两天两夜。上车后的第二天早晨,省队另一位教练刘教练对我说:“一小时后开始训练。”我纳闷,火车上这么小,难道让我翻空翻不成?压根没当回事。
训练的第一项是跪脚尖。脚背下垫一卷毛巾,然后跪下去,坐在脚后跟上,一跪就是半小时,跪得脚尖又麻又疼,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不能动。那种麻和疼一点点刺进心里,又从心里蔓延出去。
第二项是控腿。大家坐在中铺上,把整个腿和一半的屁股伸到空中,一控就是五分钟。最后一分钟时,两条腿激烈地哆嗦着往下坠,再多一秒,整个人就会坠下去。
第三项是控腰。人躺在两个上铺之间,一边是头,一边是腿,屁股和腰悬在空中。
第一组是面朝上,我一躺下,刘教练就用两条胳膊突然吊在我悬在半空中的肚子上,100多斤的重量,我的肋骨感受到了强烈的向下弯曲的“诱惑”,我往下沉,差点没坐在刘教练的头上。刘教练叫:“不能松,顶住了,就一分钟。”吓得我马上使劲把身体撑平。时间一秒一秒过得真慢,还有20秒时,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叫道:“不行了,我不行了,我要掉下来了。”大家都笑了。刘教练没笑,他用力说:“别叫,掉下来就重来。”我不敢再叫,终于等到看时间的队友说:“到!”我一屁股坐到了刘教练的头上。
几分钟后,第二组开始了。这一组是面朝下,刘教练抬手往我悬在半空中的腰上一吊,我猛往下沉。我知道这次掉下去,腰一定会断,就拼命往上顶。我使劲抓住床单,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别说大叫,就是气都不敢出大了。那是我一生中过得最慢的一分钟,耗尽了我所有的力量。
很多训练,都是用折腾人的方式,来改造人的耐性和极限。读书、生活、工作,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个难关的出现,逼着你穷尽的时候,也许正昭示着你改变自己的契机。
在上海举行的全国赛上,我觉得跳得不错,尤其是3米板向前转体2周和反身翻腾1周半这两个动作,观众都为我叫好鼓掌。但由于难度太低,我还是得了最后一名。
我想奋力冲出去,却遭受了铁一样的反击。
无比沮丧中,有一名观众跑下来让我给他签名。我很吃惊,只有成名的运动员才会有人索要签名,可我是最后一名啊,但我还是很认真地签了。
他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世界冠军。”
这一句话,此后温暖了我很多年。
什么是逆境?真正的逆境敢于对你说不,不管你怎么付出、怎么努力,只要它觉得你还没到那个点,它就会不断地、强硬地对你说不。
三
在省队时,我有个绰号叫“锄头脚”,脚尖一直绷不直,入水水花大。越往后练,“锄头脚”对我的束缚就越大。
为把我的脚尖矫正过来,刘指导费尽周折,声势浩大地找人专门为我定做了一张凳子,是按照以前重庆渣滓洞监狱里臭名昭著的刑具“老虎凳”独家仿造的,听着就恐怖。
第一次对我“用刑”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坚强,死就死一回,绝不能哭。
坐上“老虎凳”,刘指导让我弯起腿,把脚板平放在凳子上,用绷带把整个腿背绑在凳子上,绑到丝毫都不能动,再在脚腕下放两卷卷起来的大毛巾,让我把腿伸直。可脚背被绑着,脚腕下又有两卷毛巾,腿根本就不可能伸直。刘指导想到了一个妙招,用绷带绑紧我的腿,强行把腿拉直。当两条腿被拉直的时候,受到毛巾和绷带上下夹击的脚背,就变弯了。
绑好后,刘指导和其他人离开房间,把我一个人丢下。
一开始,就疼得难以忍受。我原本想即使什么都没经历过,也经历过太多的疼,怕什么。但这次一上来就泪水纵横。大约两分钟后,脚背上的骨头仿佛被一块块强力掰开,断筋裂骨的撕痛,让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大喊救命。
当然没人会理我,又过了几分钟,脚背开始麻了,就像被成千上万颗针扎着似的。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一个人被绑在老虎凳上大哭大叫,第一次体会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感觉,原来天底下真有这种感觉。
再后来,疼得失去了知觉,也没力气喊叫,只呆坐在凳子上,看着自己的腿流泪,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刻钟后,刘指导终于回来了,慢慢地松开了绷带,拿走了毛巾卷。这时,我的双腿已经软软地瘫在凳子上,仿佛不再是属于我的,但稍微一动,便似万箭穿心。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钉”在凳子上半个多小时,才能慢慢地挪动一下脚。
有谁知道,这样的“刑罚”,一上就是两个月。又有谁知道,后面的59天、59次,我是怎么让自己坐上去的。
后来,有一天我做倒立,刘指导不停地夸我脚尖漂亮了,好看了。本该高兴的我顿时崩溃了,泪水顺着头发滴到了地上。
我做完倒立站起来时,大家看到我红彤彤的脸上挂满泪水,都沉默了。
逆境,是生命的“奢侈品”。逆境的改变,暗中都标着昂贵的价格。
四
1985年夏天,在经历一系列伤痛之后,我参加了全国第一届青少年运动会。
比赛中,不知道为什么,裁判们都不喜欢我的动作,不管我跳得多努力、多好,连7分都很少给。最后,在跳板上我只拿到第七名,10米跳台破纪录——倒数第一。
我一点都不难受,反而非常开心。虽然我跳得出奇的差,向内3周半裁判甚至狠下心给了我0分,向后3周半也给了我0分。但我觉得摔得不疼,没有受伤,所以高兴。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得了0分居然还能笑出来,还有人说我的性格真好。但毫无疑问的是,我的自信心遭受了毁灭性打击。
那一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从小就种在我心里的至理名言,却结出了巨大的嘲讽。
我停在了命运的转角处,无数的岔路让我迷茫、心痛。
身处逆境之人,最难的也许不是付出,不是努力,而是看不到照亮内心之光,也许别人都看见了,但就你看不见。
人可以抗拒失败、伤痛,却难以抗拒黑暗。但抗与不抗,却有着巨大的分别。
一个月之后,国家队的曙光,在最黑暗的时候,爆裂在我的天空。
五
1985年11月,我来到北京进入“国家跳水少年集训组”。这个集训组集中了当时全国跳水界20多个最有潜力的少年运动员,包括许艳梅、熊倪、陈琳等后来的世界冠军。多数小队员一年前就在这里训练了,而且当年的成绩个个都比我好。
命运开始了新的轮回。进省队4年之后,我跳到了更高的平台上,但却是最低点,我要怎么跳上去?
第一天训练我见到了徐益明教练。他身高1.74米,40岁左右,肚子有点大,老队员们私下叫他“罗汉”。他高兴的时候的确像个笑罗汉,可不高兴的时候像凶罗汉,这个外号真精准。
徐教练是集训组的总教练,他一出现,大家都被镇住了。他站在队伍前给我们安排训练计划,好家伙,一说就是大半天,哪能记得住!
每人都有一份写了满满两页纸的训练计划。一看,全都是最简单的基本功,但数量大、种类多,估计每天6个小时都练不完。
首先是陆上项目。集训组有二三十人,只有几张弹网和几块板,如果排队轮流上,我得练到半夜了。我就找了一块没人用的旧跳板在上面练,只要有弹网空出来,我就争着往上跳。可徐教练好像很不喜欢我,从不拿正眼瞧我,从我身边走过也不看我跳。如果那天运气好,他会把要领给我讲一遍,但马上又去指导别人,根本不会花时间看我跳动作。
一周基本功训练下来,徐教练给集训组安排了一个基本功比赛。他在弹网上做了一个圈,指定大家在网上做10次直体、10次屈体、10次抱膝的连跳,看10次中能有几次跳在圈里。集训组分为两组进行对抗赛,轮到我时,我很蔑视:不就跳10下嘛,这还不容易。可弹起来后才知道,每次都要弹在圈子里真不容易,10次弹跳对身体平衡要求很高,一点点偏差就出圈,一出圈再想回来就难了。其他队员最少的都有五六次在圈里,我很丢人,只有2次。接下来屈体和抱膝就更失准了,我成了哪个队都不要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