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工程师来看小光时,紫芳的大儿子永永已经八个月大了。在门口玩皮球的小光抱着皮球走进来,说,阿姨,外面有个人。她关掉灶上的火,抱着永永走出一看,是罗工程师。他也不打电话,就按着地址找来了,还是旧的工作服,比原来胖了点,神态肃然,手里拎着一串还很生的香蕉。
紫芳接过香蕉,招呼他到楼上坐,以为他会像上两次一样说不坐了,呆不了几分钟就走,他却答应了。小光一开始不知躲到哪里,等她跟罗工程师面对面地坐下了,却突然从哪挤了出来,依在她大腿上。小光刚出生时面孔很周正,这一时额头却冲了出来,眼睛也细了,头大身体小。紫芳掰了只香蕉给他。他撕开皮,咬了起来,眼睛一直看着罗工程师。
来,小光,紫芳说叫他,这是爸爸,到爸爸那儿去。小光犹豫了一下,被紫芳推了一把,走了过去,走到离罗工程师的腿还有一步远不走了,站在那儿看着他。
你叫小光?
小光点点头,我叫罗小光。
你几岁了?
我三岁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也姓罗,我叫罗雷……
紫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还不知道罗工程师叫罗雷。
你为什么也姓罗?小光好奇地看着他。这一段时间他学会了问为什么,问个不停。为什么鸡有两只脚,为什么狗是四只脚。样样要问。
紫芳以为罗工程师会说,我是你爸爸啊。罗工程师却没有说。他沉默了一会,把小光抱到膝上,说起现在的情况。小光先是老实地坐了一会,趁他不注意溜下来,又贴到紫芳大腿那儿。罗工程师告诉紫芳他回市里了,在水利局下面的一个部门上班。把电话号头报给紫芳。
紫芳很高兴,小光一岁半的时候得了小肠气,她真是急得要命,夜里也不敢睡。衣服都不敢脱。他还得过百日咳,还有点缺钙,缺维生素D,她想尽办法给他补钙补维生素D。她怕的是没有地方去说,只有心里煎煎地急着。连说这样好多了,有事情她给他打电话。又问他,那边以后就不用去了?
不用去了。他说,坦然了起来,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
看来他就是特意过来告诉紫芳这个消息的。除了告诉紫芳这个消息,他还带了一张小照给紫芳,照片上的人剪着短头发,五官清秀,完全不是刻在紫芳脑子里的那张脸。我是想,罗工程师说,……万一他问起妈妈,你就告诉他,照片上这个人就是他妈妈。
送他下楼的时候,紫芳问,你真不打算把他接过去了?我这边的情况你看到了。走在她前面的罗工程师回过头,她撞到他的眼神,复杂的,交织着对她的感谢,对她的恨,对儿子的想念,对儿子的恨。
……难道他也认同那些没文化的小镇女人的话:这是个克母的孩子?她没再说话,看着罗工程师耷拉着肩膀,又一次从她面前,从她的生活当中扬长而去。自那以后,整整五年,他没有再来过。
紫芳不记得哪一年开始,松廓的人开始到医院来找她了。那时她仍在托儿所。连院长也知道她会带孩子,把儿子送到她这儿来。二院的职工叫她都阿姨,她是名符其实的大家的阿姨。知道她管小孩细心,负责,都想她多管管自家的孩子。松廓镇上的人找到她了,她只能把人带到医生那儿,请他们关照一下。那些医生一来有子女在她这儿,正好还她一个情,一来是医院多次组织医疗队驻扎在松廓做巡回医疗,还有和当地人结婚后留在松廓的,比如姜院长,对那地方的人有一种特别的情结。松廓来的病人家属没地方住,或是想省一点旅馆费,紫芳把他们带到家里。
吴懋林去世前一年,吴懋林的哥嫂另外找了房子搬出去住了,陡然给他们空出一个天地。他们夫妻俩睡外间,三个孩子睡里间,她生下永永后,隔年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其时虽已不是生得越多越光荣的年代,生三个四个的还是大有人在,她生完就结扎掉了,说再也受不了生小孩了。邻居渐渐习惯了小光跑出跑进,只有新邻居搬进来了,经过一个时期的磨合和老邻居打成一片之后,才有人等她走过去之后,指着她,说起那段始终得不到印证的旧事。新邻居照例是诧异的,在一个时期里做着老邻居曾经做过的事,就是观察那三个孩子的相貌,以及他们和紫芳有多少相像之处。弄堂的生活永远都是这么生机勃勃的,紫芳早已经习惯了,只不知道吴懋林会生肺癌,从发现到过世还不到半年,她早早做了寡妇。
紫芳很少想吴懋林有什么好。吴懋林死后,她只对别人说一句话,吴懋林这个人最好的就是当小光是自家人。随便家里吃什么都是三个孩子平均分。
吴懋林的母亲受不了松廓的人不讲卫生,把鼻涕擤在洗脸盆边上不冲干净,只要他们尿过,马桶圈上总洒着尿渍,跟她分开吃了,等着她被那些没教养的松廓人气得跳脚,然后把他们赶走。紫芳不记得接待过多少个松廊来的病人,病人的家属。那些病人和家属起初就像飞远的鹞子,一走就不再有音讯。她根本也没有盼望过他们再出现。她为问心无愧地送走他们舒了一口气,她也没有再回过松廓,尽管她常常梦见医院,梦见墓场。只是她从来没有梦见过小光的母亲,——那个受难的,也让她受了罪的产妇,也就始终不能告诉她:孩子在她这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