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十五岁的时候，罗工程师终于把他接走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所以，他对紫芳说得很诚恳，以前，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的工作又老是东奔西走的，他跟着我怎么办？现在我安定了，有条件和他在一起了。
就是那天，紫芳捻着桌布上的一个线结，低着头，把那天夜里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她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也不提了。可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光要走了，她既高兴，又难过。罗工程师半天没说话，后来一个劲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你那时就应该跟我说的。不过我有一个预感，就是事情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那时，紫芳笑笑，说，那时我就是说了也没有用。再说不是小光，我也不会到二院了，那时，多少人想进二院。
罗工程师也笑，叹道，可见善还是有善报的。
紫芳摇头，一直在医院里，她不相信这些东西。她只是觉得还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此而已。
紫芳理了好几个晚上，把小光的东西全都理了出来，要的带走，不要的，留在她这儿。小光不肯说，哪样要，哪样不要。紫芳只好说，那这样吧，要的你点个头，不要的摇头，他摇了几下头，就不肯摇了。
走那天，罗小光很黯然，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紫芳知道他是不喜欢把自己的情绪显露在外面的人，和永永正好相反。
紫芳说，以后你想过来，就过来，这里也是你的家，坦然地看着他垂着头，跟着那个父亲走了，犹犹豫豫地回了一下头，没再转回身看她，出了弄堂走远了。
直到过年的时候，紫芳才又看到他，跟着罗工程师一块来给她拜年。新年头上，紫芳的儿子女儿都在，一个多年没见过面的同学拉了另外一个同学来找她，也在她家里，热闹得要命。罗工程师和小光坐了坐，放下东西就走了。连着两年，每到过年的时候他都来。有一年不是过年，是个平常的礼拜天。她吃了午饭，正想在沙发上睡一小会，突然有人敲门，拉开一看，原来是他，惊道，你怎么来了？这一年他突然长高了不少，相貌也变了，冲出的额头又收了回去，变得圆润了。头和身体也匀称了。样子很好。说有一本书想起还在这儿，过来拿。她问他记得放在哪儿了，他说可能在书架上吧。紫芳说，那就肯定还在书架上，书架上的东西她从来不动的，反正永永和小妹也不爱看，有一趟永永还踢了书架几脚，说搁在这里碍事体，不如卖给收旧货的算了。她还跟永永吵了几句，怎么说也不卖的。小光过去找，很高兴地说，在这儿呢。她叫他没事再坐一会，反正她也要快上班了，等会一起走。他又坐下，突然就没话了，人也呆住了似的，眉宇紧紧地皱着，仿佛忍受什么痛苦。她小心地问他爸爸工作怎么样。还好，他说。她又小心地揣度着问，结婚了吗？小光说，没有。紫芳怔怔地坐了会，从皮夹里拿出一百块钱，说，小光，这一百块钱你拿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吃。小光跳起来，说他不要，他有的，爸爸给他零用钱的。紫芳一定要给他，叫他拿着，推得急赤赤的脸都胀红了，最后愠怒似地说，阿姨给你的，你一定要拿的。小光总算拿了放好了。紫芳想不通他不是没钱用，不是家里有继母了，也不是他爸爸对他不好，那又是为什么？要么，他就是想到这儿来坐一下？来拿书只是借口？眼泪忽然要冲出来，说，我到楼下去一趟，你等着我，说着便低头下楼了。
还好楼下的公用厨房里没有人。紫芳抹掉眼泪，去弄口小店称了两斤小光喜欢吃的小蛋糕，回到房里，他正在看书，和从前一样低着头，斜着坐在窗前，写字台上铺着她钩的台布。她洗得勤，也不在太阳里爆晒，还是雪白的，窗帘也是她在那些痛苦的夜里钩出来的。这些白的，缕空的，花样复杂的，台布，窗帘，收音机、电视机罩子，全都是她的痛苦。她的痛苦，有口也说不出的痛苦，在太阳里雪白雅致。她推开门，看着他的侧影，愣了半天才走过去，手伸到他头发丛里，像他小时候那样摸着他的头说，我们走吧。大了，要懂事，记得听爸爸的话。
那一年过年小光没有来。打了个电话给她。说他们到爷爷家过年去了。又过了一年，他还是没有来。是不是还去爷爷家了？没有说。电话也没来。永永和小妹也不提他，就像他从来没在这个家里呆过。一年一年过去了，倒是邻居还记着他，有时问她，小光倒有几年没来了？不知道他爸爸对他好不好？他爸爸真没有再结婚？他们总不大相信，看他个子很高，长得也很英俊，怎么就不结婚了呢？觉得这里有着说不清楚的东西，值得茶余饭后，一趟趟讨论。
后来上面有了政策，医院内部的托儿所一律停办。医院问过紫芳，把她调去发发被单毛巾了，也不吃力。罗工程师带着小光一块来的时候，她得了痛风病，十个手指像鸡爪，端东西还有点抖。小光送了她一条羊毛围巾，很典雅的格子花纹，从盒子里拿出来就给她围了上去。他还带来一只扁扁的纸盒，放在桌上，也不说里面是什么。紫芳看他越大越像罗工程师，和罗工程师一样不爱说话。罗工程师代他说里面是一幅画，小光特意画了送给她的。紫芳笑了，说他小时候倒是喜欢在书上乱画，想不到还真会画画了。罗工程师说他要出国了。紫芳问，是出国学画画吗？罗工程师笑着说不是的，他学的是计算机，要去美国的大学。紫芳高兴地说，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紫芳的儿子永永读书一般，毕业后，帮开饭店的朋友料理饭店，勉强过得去，钱不够用了就伸手问她要。小妹东做西做都做不长，索性开了小店卖长裤，自己当自己老板了，头发弄得很时髦，穿得也时髦。她的裤子店紫芳很少去，店堂里黑压压的挂着的长裤让她气闷，坐着喘不过气。她一生要强，自己生的这一子一女却再普通不过了。她很高兴小光能到外国去读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包了包钱，一定要他拿去，带到美国去用。
小光拿来的那幅画紫芳拿着在屋里转了一圈，不知挂哪里好，随手放在两只橱柜的空档里，她的记性渐渐差了，在那里一放就放了很多年。她退休后永永结了婚，自己开饭店了，生意不错，开了两年就新买了房子，搬出去了。小妹吊儿朗当地开了几年裤子店，忽儿和一个来买裤子的人谈上了恋爱，祖上过去也是开公司的，和小妹也算门当户对，生了小孩，小妹裤子店也不开了。家里现在就是紫芳和吴懋林的母亲。吴懋林的母亲九十了，紫芳觉得她会活到一百多岁。
一日黄昏，紫芳拎了一斤排骨、一颗包心菜、几只洋山芋在马路上走着，忽儿一个人喊她。紫芳！都紫芳！她寻着声音发现跑过来的人竟是姜院长。紫芳问过她，随口问老张好吗？老张是姜院长的丈夫。姜院长说，老张两年前就走掉了，喉癌。姜院长有点得意地说她儿子给她买了房子，她到这边住了。兴奋地告诉她小谢从美国回来了，和丈夫一块回来的，她要请他们到最好的茶楼喝茶去。她要紫芳猜那家最好的茶楼最好的茶要多少钱一杯。一百？两百？紫芳猜不出。姜院长伸出四个手指说，四千！想不到吧。紫芳连说想不到，由衷地说，姜院长，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有干劲。姜院长摇晃着满头依然漆黑的卷发表示赞同，招手说，下次再见！和她在十字路口分开了。她起了冻疮的红肿的手揣在口袋里，她们没叫她去。没叫她。回到家里，紫芳放下菜，呆坐了半天，盛了半碗饭，拌了肉汤，端到阳台上。最近阳台上老是有一只猫跑过来，也不知谁家的。紫芳每天给它弄一碗饭，它想吃了就过来吃。这天这猫已经在等她了，喵呜叫了一声。紫芳看着猫吃着，心渐渐平了。她这种样子，跑到一杯茶四千块的地方也不合适。别说别人看着不舒服。她自己也不舒服的。
紫芳渐渐很忘事。不要说很久以前的事，几分钟前的事，一转眼也忘了。有一年紫芳找东西，无意中从橱柜的夹缝里找到了小光给她的那幅画。画画在木板上，青的底子上画着几道深红色。她把它拿到窗子跟前，端详了很久，才看出来上面画的是一朵莲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