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兄弟死了,犹如狂飙飞舞的四川保路运动,终于把四川的局势推向了最后的转折点,然而,把这场运动演绎成声势浩大的武装起义,要用武装起义来毁灭大清王朝在四川的政权的设计者和执行者,龙鸣剑,这位辛亥革命的真英雄,这位动荡时代的天之骄子,却在端方被杀的前一天,十月初四的下午,溘然长逝了。
龙鸣剑吐血身死!这个消息在川中已经传了一个多月了,已经让不少人深信不疑了。其实龙鸣剑还一直活着。说他吐血身死,只是他让兄弟们放的烟幕。
八月十八那天,当他听到大哥秦载赓井研遇害的消息时,他在病床上大叫了一声“大哥”,就又吐了几口血,接着就晕过去了。
秦舒月听到他的那声大叫,急忙跑进房间,连喊了几声“龙哥”,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舒月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气息,就给他掖好被子,然后把他吐在身上和床上血擦了。做完这些,舒月就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等他醒过来。
看着眼前这个晕死过去的男人,她又想到了哥哥秦载赓,想到哥哥,她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秦舒月十岁那年,父母都去世了。比她大十多岁哥哥秦载赓已经成家,哥嫂就你带自己的女儿一样,把她这个妹妹带大。
可是,现在哥哥让人给害了,说不在了就不在了,她连哥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去给哥哥报仇嘛,哥哥自己已经把仇人打死了,仇人的同伙又已经逃得不知去向了,而且她还守着这个半死不活的龙鸣剑,她不能丢下这个自己深爱的人,不能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她越想心越痛,越想心越悲,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外边的兄弟知道没法劝说,就索性让她在房间里痛哭,他们虽然担心她这样哭,会加重龙鸣剑的病情,但又找不到办法,只好焦成了一团。
她伏在床沿上哭了好久,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头上,一个低沉却非常清楚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妹子,你要节哀!大哥被奸人害了,我们要给他报仇!你哭坏了身子,咋给大哥报仇呢?大哥的在天之灵,也肯定不愿看到你这样啊!”
“龙鸣剑醒过来了?”她心里一惊,忙抓住那只手,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朝龙鸣剑看过去。
“龙哥,你醒了?”
“醒了!我病得不是时候啊,妹子!你莫哭了,你有我的那个药方,叫兄弟去给我抓药,等我病好了,我们把官军打退了,保住了荣县,就去找邓大兴手下那些恶贼,给大哥报仇!”
这一天里,龙鸣剑吐血好几次,整个人都有些变形了,脸色青癯癯的,看起来都有些怕人。他说到这里,又开始喘气了。
秦舒月忙说道:“龙哥,你别说话了!你再劳累,又要吐血了!你歇着,妹子晓得了!已经叫兄弟抓药去了,一抓来就给你煎了服下。”
龙鸣剑无力地点了一下头,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了。
等他再醒过来,他才知道还有一营兄弟在守护他,他让舒月把那个营统叫来,他给营统说了自己的计谋,那营统就去挑了二十个兄弟交给秦舒月,然后就带着其余兄弟回荣县了。
此后,“龙鸣剑呕血身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川。
这个消息,让人们都相信了,连住在荣县五保场的龙鸣剑的老母亲和妻儿也都信了。所以赵尔丰的探子也给赵尔丰带去了这个消息。
那营人马离开宗场后,秦舒月等抓药的兄弟回来,给龙鸣剑配好煎了服下。然后就带着那二十多个兄弟,抬着龙鸣剑离开了宗场。
他们几经辗转,他们躲到了叙府徐场杨湾村的赵家大院。为了让龙鸣剑能安心养病,秦舒月让兄弟割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所以龙鸣剑也就没法知道全川的情况了。
虽有秦舒月的精心照顾,但是龙鸣剑的病情仍不断恶化。
龙鸣剑这些年一直为革命奔波,早已积劳成疾,前次在罗泉井病倒,如果能休养个三月五月,也许就没事了,可是他为起事着急,强撑着为起事奔忙,起事了,他的身体也到了强弩之末。等到邛州就再次病倒了,从邛州返回荣县,如果能安心休养,也许还能好转,可是他又强撑着带兵袭扰叙府,最终让两个坏消息和病魔把他击倒了。
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现在已经病得人都脱形了。
秦舒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盼望出现奇迹,让她心爱的这个男人能迅速好起来。
她每天精心地煎药,然后精心地给龙鸣剑服下,又精心地给他准备饮食,反正,她能想到的办法她都用了,但龙鸣剑的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
她悲伤,她绝望,她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
龙鸣剑醒着的时候,她就给他讲一些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可一讲这些事,又要说到哥哥秦载赓,一说到哥哥,她又满心悲伤,但是她仍强为欢颜。所以每当龙鸣剑昏睡过去的时候,她就会躲到房间外面去哭泣。
她自从爱上龙鸣剑,就一直希望龙鸣剑能娶了她,但是龙鸣剑从来没答应。她就希望一直跟龙鸣剑去革命,让龙鸣剑了解她,喜欢她,最终爱上她,娶了她。可是现在,龙鸣剑病倒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龙鸣剑就要永远离开她了!
所以她热切地盼望出现奇迹,龙鸣剑能从病床上下来,能跟前面那些日子一样,带着兄弟们去冲杀。
但这种热切的盼望正一天天地被消解,她开始体味绝望的滋味了。
进入十月的第一天,龙鸣剑的精神似乎好起来了,他叫舒月给他找来纸笔,他坐在床上给王天杰写了一封短信:
联合各路同盟会,先订军律及同盟条约,须预备一月,次行筹足军饷,再次定期直捣CD然后让舒月叫兄弟给王天杰送去。
他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他担心王天杰等兄弟还在与敌人苦战,所以他要给他们出谋划策。
信送走了,他就一直在等王天杰的回信,他非常想知道外边的局势,更希望知道兄弟们的情况。
他等待着……
然而,到十月初四,他听到的却是一则夺命的消息。
早上,舒月给他吃了早点,又服侍他吃了药。他的精神比较好,又让舒月给他拿来纸笔,他在纸上写了十二个字:
求贤、筹饷、练兵、造械、保民、慎行
他写完,对舒月说道:“妹子,找个兄弟给子骧送去吧!”
舒月说道:“龙哥,你躺下歇着,妹子找人去送!”
龙鸣剑就顺从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舒月出去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舒月回来见他已经睡着了,就去做了点别的事儿,然后就给他准备午饭。
快到中午时,龙鸣剑醒了,见舒月不在,他就在床上继续闭目养神。
忽然间,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门外的两个兄弟在说话:
“兄弟,听说荣县丢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前天,内江的巡防营,还有奎焕从资州南下的巡防营,就逼近县城了,昨天王天杰都督带兄弟们在县城外,跟两路官军大战到下午,就抵挡不住了,他没叫兄弟们入城,直接就朝墨林场那退去了。”
“城里的兄弟呢?”
“王都督见挡不住了,就叫人进城给吴民政长说了,吴民政长就带城里的人先出城向西走了。”
“唉,他们还是把荣县丢了!”
……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龙鸣剑在屋里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早已是五内俱焚,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大吼了一声:“天哪!”
然后一翻身就跃下了床。
他已是涕泪纵横,扑到桌边,就挥笔在纸上写道:
槛边极目望三荣,黑黯愁云四野生;不识同群还在否,可怜我哭不成声。
写完,毛笔就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又开始大口地吐血了……
门外的兄弟听到他的吼声,急忙扑了进来,看着他写字,看着毛笔从他手中滑落……
他们忙把他扶到床上躺下。
舒月也听到了他的吼声,也赶了过来。
龙鸣剑躺下了,却一直吐血不止,舒月和兄弟们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也没能让他止住吐血。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拖到下午,他又大吼了一声:“天哪——”
他就闭上了眼睛。
龙鸣剑,就这样含恨逝世了,年仅三十四岁。
眼睁睁地看着龙鸣剑咽了气,抓着他枯瘦的手,感受着他的手渐渐冰凉,秦舒月哭得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以为自己刚做了一个恶梦,她一翻身就起了床,就着急地想出门——她要去看龙鸣剑,她这时才看清楚,她房间里还站着赵家大院的几个老妈妈。
一个老妈妈对她说道:“姑娘,你慢点!”
她也没应声,就冲出房间去了。
龙鸣剑已不在他的房间了。
她退出龙鸣剑的房间,才看见:外间,两张长凳支起的一张门板,龙鸣剑就躺在那里,一叠纸钱盖在他的脸上,他脚那一头的地上,已燃起了一盏如豆的长明灯……
再看,兄弟们头上都缠了白布条,他们已经戴孝了。
朝门外看上去,还有一些人,他们正在整理棺木。
舒月明白,她没有做恶梦,龙鸣剑真的离她远去了!
她的心就像坠入了冰窖,迅速凉到了极点。
她木然地走到灵床前,缓缓地跪了下去,抓住了龙鸣剑早已冰凉的手。
她已经哭不出声了。
就这短短的不到五十天时间里,她失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哥哥秦载赓,这个就像父亲一样,把她抚养成人的男人;一个就是躺在这里,已经变得冰凉的龙鸣剑,这个让她发誓要嫁却始终没有答应娶她的男人。
她在心里叹息:这就是我的命啊!
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命苦的人了。才十岁,父母就弃她而去了;自己长大了,抚养自己长大的哥哥,现在又弃她而去了;自己爱上了龙鸣剑,龙鸣剑却始终不答应娶她,而今又撒手弃她而去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她想,她应该随他们去了。
这时,有人给她头上缠白布条,并轻声地说道:“妹子,你要节哀!你要挺住!顾三兄走了,载赓兄也走了,兄弟们还在,你嫂子和侄儿、侄女还在,你还得帮你哥哥抚养他的儿女,你还要看着兄弟们给两位兄长报仇,你晓得不?”
她听出来了,这是王天杰的声音。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憋在心里的悲哀找到了出口,她又放声大哭了。
这一阵哭声,是舒月对哥哥秦载赓的哀悼;是舒月对龙鸣剑的悲怨;更是舒月对自己的人生悲苦的哭诉。
王天杰怎么来了呢?
“荣县失守”是个误传。奎焕奉赵尔丰之命率大军撤回CD王天杰就把在威远以北抗击奎焕大军的人马分成两路,一路追击袭扰奎焕北撤,一路由他率领回师荣县。他在程家场以西击退了攻入荣县境内的内江巡防军,使荣县转危为安了。他怕影响龙鸣剑养病,就没有叫人给龙鸣剑送消息,却没想到竟然在昨天会让龙鸣剑听到荣县失守这样一个假消息,更没想到这个假消息竟然夺走了龙鸣剑的性命。
昨天龙鸣剑去世,秦舒月哭晕了。一个兄弟就快马奔回荣县报信,王天杰就赶过来了。
等秦舒月哭够了,王天杰才给她说了情况,她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半天了,现在已经是十月初五了。
接下来他们就为龙鸣剑入殓,安排起灵,送龙鸣剑的灵柩回家乡。
两天后,荣县、叙府两地上万人自动前往为龙鸣剑送葬。龙鸣剑,这位为推翻满清、建立共和民国的战士,终于魂归故里。
百年后,有人写诗赞颂这位英雄道:
荣州独立说三雄,白马将军本姓龙。捣叙救荣人敬仰,英年碧血献同盟。
秦舒月在安葬了龙鸣剑后,就只身返回家乡资州罗泉井,到哥哥在山中的练兵场找到了嫂子谢碧萝和哥哥的那对儿女,她跟嫂子一起抚养了那对儿女。
她自己许身佛门,终身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