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十月初六。季节已是初冬,黎明时分,一阵一阵的风卷着寒意,掠过一望无际的平原,吹得枯草吱吱作响。
借着黎明的天光扫视这茫茫平原,一处突起的土堆就特别显眼,它宽约十余丈,高约丈余,四周都是缓坡。站在它上边,向西北望去,能看见黑乎乎的城墙,只是相距大约有三四里,虽看得见城墙,甚至能分辨出城墙顶部的垛口,却看不见城上的情形;向东南望去,也就百余步远,能看见几棵已经没有叶子的老树,光光的枝丫在这阵阵晨风中摇晃着,树下是一个有十好几户的村落,而眼下,这小小的村落却有为数不少的低矮的小草棚,把这村落团团围住。
原野静寂如死,一切都似乎在等待旭日东升,等待它用光芒驱散这无边的寒意,等待阳光的温暖把一切从静寂中唤醒。
如果有人会注意的话,就会发现,有几个黑影正在向那个不太高的土堆移动,几束从他们肩上反射出的亮光,正撒向这无边的静寂。
这几个黑影顺着东南面的缓坡走上了土堆,其中的一个黑影用沉稳的嗓音问道:“有动静没得?”
从这嗓音可以辨出,这是一个年轻人。
土堆上,看起来像是几个枯草堆的物事,这时动起来了,其中一个站了起来,轻声答道:“四哥,没啥子动静!”
“都这么多天了,咋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呢?”那个沉稳的嗓音,好像是发问,又好像是自语。
“四哥,依兄弟看,赵屠夫这老狗怕是要当缩头乌龟了!”站起来的那人说道。
“国栋,你带这几个值夜的兄弟回去,喝点热水,吃点东西,赶快睡一觉!”
“好嘞,四哥!这鬼天气,晚上呆这上边,简直要冷死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向另外的几个已经站起来了的草堆挥了挥手,说道,“兄弟们,我们走!”
他姓梁,名叫国栋,是保路军郝云峰部的左营统领。他叫的四哥,就是郝云峰。
看他们往土堆下走,郝云峰就对跟他一起上土堆的几个人说道:“先贵,你带兄弟们在这里守着,有啥子动静,就赶快叫兄弟下来说一声!”
“要得,四哥!”被叫着先贵的答道。他姓赵,是郝云峰的右营统领。
郝云峰在赵先贵肩上拍了一下,说道:“好,我就先回去了!”
赵先贵就笑道:“四哥慢走,兄弟们不送!”
郝云峰也笑了一下,就转身下土堆去了。
这时天已经亮开了,小村落和周围的草棚都有人在活动了,这些人肩上都挎着一支步枪,不过他们不把挎的家伙叫步枪,而是叫快枪。
郝云峰跟他们一样,也挎着一支快枪,不同就是他从左肩到右胁还挎了一支盒子炮。
郝云峰一边走一边想,赵屠夫这老狗,你到底要整那一招?
九月十三早晨,阻击战总指挥郝云峰带兄弟们从龙泉山阻击战场撤出,攻城总指挥吴庆熙就停止了对锦城的佯攻。
这一仗,虽然打掉了奎焕一半人马,但他还是带着剩下的六千多巡防军进了锦城。加上早些时候回防锦城的冯玉光部巡防军,赵尔丰用来守锦城的人马,仍然有一万多。如果再加上锦城外围的第十七镇新军,那就有两万多人马了。
城外聚集的保路军虽然有四五万之众,但自秦载赓、龙鸣剑等大首领死了之后,这保路军早就是一盘散沙了。虽然这次在罗纶的游说下,他们联手打了龙泉山阻击战,但战斗一结束,他们又回复了原样,各不服气,各行其是。再因为装备实在太差,不要说跟第十七镇新军比,就是跟守城的巡防军比,也差得太远了。所以他们也没有再次攻城。
保路军不攻城,赵尔丰也没派兵出城剿杀。他手里只有那么点实力了,出城剿杀,顺手也还罢了;要是不顺手,把这点本钱都赔进去的话,不但锦城不保,可能不用朝廷派人来杀他的头,他的头就被保路军砍掉了。所以他不出城剿杀,只等新任川督端方来接任,然后了撂开手走人。因为朝廷虽然撤了他的川督,但还让他回任川滇边务大臣,他也还想去康边,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改土归流。
双方挂了免战牌。这一挂就是二十多天了。
城里的巡防军也还好过,因为城里有充足的粮草,但城外的保路军就不好过了,因为自七月开战以来,男人们都来参加保路军了,留在家里的老弱妇幼,一则没有劳力,二则随时要准备逃命,就让这川西平原一望无际的水稻和其他庄稼大多烂在了田地里。仗没打出结果,给养又没着落,保路军的首领们都有些着急了。
有些首领本来也想带自己的兄弟撤了,但又觉得结果就要出来了,这个时候走人,实在是不合算,所以就继续留下来了。
撤离战场后,郝云峰就带着手下的两千多兄弟,回到了自己设在离CD东门大约五里地的营盘。他本来有四千多人枪,但在龙泉山东麓打完阻击奎焕大军的这一仗后,他的一半兄弟倒在了那边的阵地上。
郝云峰下了土堆,跟在梁国栋他们后边,边走边想,回到了营地。
这营地里,除了他的人马外,已没有村民了。自七月十六以来,锦城外围兵马往来,恶战不断,离城近的小村落就遭了殃,村民或死于战乱或逃往他乡了。
他走到他的指挥部门口,对守卫在那里的一个兄弟说道:“兄弟,你去跑一趟,叫天德叔,天禄叔,还有秋山等统领,过了早,就来我这里,有事要商量!”
“好嘞,少当家!”那兄弟一声,转身就去了。
郝云峰觉得,眼下这情形,得商量一下出路了,再不作打算,就要出大事了。因为久屯这坚城之下,攻,攻不下来;走,又前功尽弃。
更让他窝火的是,仇人就在城里,却拿他毫无办法。
窝火归窝火,重要的是得想出个办法,打破这僵局。
眼下城外聚集着四五万保路军,但这百十来个龙头大爷,打这个旗号,却心怀异志,谁也不服谁,又谁也做不了老大,这就是出现僵局的原因。就说九月十二到十三打的那一仗吧,还是大汉公大龙头罗纶出城来撮合的,要不是他的撮合,这几万保路军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奎焕大军进CD更可能的就是,他们现在正各自逃命了。
想着这些,郝云峰就来气。而眼下最要命的是,他贮备的粮草就要用完了。昨天,管粮草的老叔吴天禄来给他说:“少当家,这粮草最多还能凑合五天,到第六天,就没米下锅了呢!”
这问题实在太严重了!打仗打的就是粮草,粮草不足就会军心不稳,粮草一尽,军心必散!他手里也还有些银子,但这银子眼下就没用,买不到粮食。今年本来应该是个丰收年,但自动乱之后,就没人在意田地里的庄稼了,后来一打仗,CD一带的村民就逃命去了,粮食就全烂在田地里也没人敢去收割,眼下锦城一带已经闹粮荒了。这粮草一尽,再齐心的兄弟都要散伙,更何况城里还有强敌,要是让赵屠夫晓得了这个情况,他要趁机挥兵杀出,这城外的几万保路军怕是逃命都难了。
“咋办?这咋办?”他在心里问道。
他正低头想着,曾天德等人就进来了。
他招呼这几人在长案桌边坐了,才说道:“两位老叔,各位兄弟,仗打成这个样子了,这粮草就成了大问题了呀!你们有啥子办法没得哟?”
张秋山就说道:“这能有啥子办法?要好就是联络各路首领,拼命杀进城去,把这仗打出个结果来!就这么干耗着,就是有钱也买不来粮食,更何况还没啥子钱!”
曾天德也说道:“除了粮食,这冬天就要来了,又没得冬衣,这么耗着,真要出大事呢!”
吴天禄道:“我管着粮草,手里的粮食大概也就还能将就个十天,今天是十月初五,最多到十五就要断炊了啊!少当家,就是秋山说的,找各路首领商量下,趁现在还有点儿粮草,再大干它一场!要不然,兄弟们都饿肚皮了,想干也干不成了!”
郝云峰道:“我也真的想再大干它一场,问题其他人都不干,我们这两千多人能干出个啥子呢?”
曾天德道:“少当家,你去找他们商量一下,他们要是就想这么干耗着,我们就走吧!”
郝云峰道:“天德叔,你说走,我们往哪里走呢?”
曾天德道:“我们回绵州,我已经叫人去打探过了,绵州的巡防军就只有一个营了,也就五百来人,我们有两千多兄弟,拿下绵州不是啥子事!而且绵州地面的庄稼大多都收割了的,到那边筹粮,也不是大问题,更何况绵州府的官仓里还有存粮!”
郝云峰道:“好!我这去找他们商量!他们答应干,我们就留下来;他们不干,我们就走!”
曾天德道:“少当家,大大小小百多个大爷,一个一个地找,哪有那么多时间?”
“那咋办?”
曾天德道:“少当家,你主要找吴、孙、罗、刘、侯这几个大龙头,他们人手多,这粮草怕也跟我们差不多,他们怕也耗不下去了。还有,他们都参加过罗泉井大会,都是当时确定的统领,要是他们答应干,就可能干得成!”
他话音刚落,吴天禄又说道:“少当家,我估计那些小龙头,人手虽然不多,但粮草也不会比我们富裕,你这一路过去,也招呼一声,他们可能会跟你一起去找这几个大龙头,那就更好整了!”
郝云峰听他说完,就站起了身子,说道:“好!秋山,你跟两位老叔守盘子,有啥子动静,就叫兄弟飞马来找我。云飞,有福,跟我走!”
三人骑马出营,就向南去了。
郝云峰的营盘在CD东门外偏南的地方,吴庆熙的营盘在CD南门外,中间隔着七八里地,步行要走好一阵,骑马就快多了,但今天他们竟然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他们出来的时候是辰时,走到吴庆熙那里已经快到巳时了。
他们走得这么慢,就是为了把这七八里路上的小龙头们都叫上,而这七八里路上有大小二十个营盘,这其中就有侯国治的营盘。单就人手而言,侯国治有近三千人,比郝云峰要多出近千人,只是郝云峰的两千兄弟们都装备了快枪,而侯国治只有千把人装备了快枪。这人手多,粮草消耗就更大,他也正在为粮草将尽而恼火。
侯国治早起巡营之后,就把手下的几个大头领叫到他的中军商议。
他先说道:“各位弟兄,九月十三那一仗打完,到今天又是二十多天了,究竟还打不打,这么大龙头小龙头,也没一个站出来说一声,你们也晓得,再过三几天,我们怕就要断粮了,你们说,咋整?”
一头领道:“大哥,这就是散沙一盘,一起再攻城肯定是搞不成了,依小弟我的话,我们就走了算了!”
另一头领问道:“你说走,往啥子地方走?”
“回绵竹,先把县城拿下来,然后就扩大地盘,招兵买马,等有机会了,再来取这省城!”
又一头领道:“大哥,不要听他的,现在走不得!”
侯国治道:“为啥子?”
那人道:“大哥,这城外十七镇的不跟我们作对了,城内的巡防军也就万把人,而我们在城外有五六万人,要是我们刚一走,他们就把城攻下了,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到时候啥子都没得呢!”
侯国治又问道:“要不走,这粮草咋整?”
“大哥,我打听过了,差不多都没几天的粮草了!都要撑不住了,就会有人出来带头干了,大哥,再撑一撑吧!”
侯国治正要答话时,一个小头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大声说道:“大哥,信义公的郝大龙头来了,他说要见大哥!”
刚才说话那人就说道:“大哥,你看,着急想干的人不就来了?”
侯国治朝那人会意地笑了一下,就对那个小头领说道:“快请!”
他说完就跟那小头领朝营门快步走去,那几个大头领也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