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①。观人新婚,因②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③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④,坠枳棘⑤中,绍不能得动⑥。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⑦,遂以俱免。
魏武行役⑧,失汲道⑨,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后阳眠,所幸一人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者。
袁绍年少时,曾遣人夜以剑掷魏武,少下,不著。魏武揆之,其后来必高,因帖卧床上,剑至果高。
[注释]
①游侠:此指任侠,行为放荡,靠武力我行我素。②因:趁机。③青庐:古代婚俗,用青布幔搭成屋,成为举行婚礼时行交拜礼的地方。④失道:迷失道路。⑤枳棘:枳木与棘木。⑥动:此指脱身。⑦遑迫:惊慌急迫。掷:跳。⑧行役:行军。⑨汲道:通向水源的道路。汲,取水。执者:指被逮捕的人。挫气:损伤了锐气。妄:随便。阳:“佯”,假装。少下:稍微低了点。揆:揣测。帖:通“贴”,紧挨。
[译文]
曹操年少时,曾经喜欢和袁绍一块做游侠。看到人家新婚,就偷偷进入主人家园子里,到了夜晚就大声叫喊道:“有小偷!”青庐中的人都跑出来看,曹操就乘机进去,拔出刀来挟持了新娘,与袁绍一块跑出来,半道上迷了路,掉到了荆棘丛中,袁绍动弹不了。曹操又大声叫道:“小偷在这儿!”袁绍惊慌失措地跳了出来,两个人这才一块逃走。
魏武帝曹操行军路上,找不到水源,士兵们都渴得很,于是他传令说:“前方有一片青梅树林,结了很多果子,又甜又酸,能够解渴。”士兵听说后,嘴里都流出口水,依靠这一招才赶到前方的水源。
魏武帝曾经说过:“要是有人要加害我,我就会心跳。”授意他身边的侍从说:“你揣着刀,暗中走到我身边,我必定会说我心跳得厉害,之后就把你抓起来送去受刑。你只需不说是我指使你的,就不会有什么事,我还会重重回报你。”仆人信任了他的话,也没觉得害怕,结果就被杀了。此人到死也不明缘由。左右的人也认为这是真的。
魏武帝曹操曾经说:“我睡觉的时候别人不能随意靠近我,靠近了,我就会杀人,自己也不知道。手下的人对此应该特别小心!”此后他假装睡觉,一个他宠爱的下人悄悄给他盖被子,他就趁此杀死了他。从此每当他睡眠时,手下的人没有谁敢靠近。
袁绍年少的时候,曾经派人在夜里投剑杀死曹操,剑掷过去,稍微低了一些,没有刺中。曹操猜想随后投来的剑必定会高些,就紧贴床躺着。第二支剑掷过来真的高了。
王大将军①既为逆,顿军姑孰。晋明帝以英武之才,犹相猜惮②,乃著戎服,骑巴马③,赍④一金马鞭,阴察军形势。未至十余里,有一客姥⑤居店卖食,帝过愒⑥之,谓姥曰:“王敦举兵图逆,猜害忠良,朝廷骇惧,社稷是忧。故劬劳⑦晨夕,用相觇察⑧,恐形迹危露,或致狼狈,追迫之日,姥其匿之。”便与客姥马鞭而去,行敦营匝而出。军士觉,曰:“此非常人也!”敦卧心动,曰:“此必黄须鲜卑奴⑨来!”命骑追之。已觉多许里⑩,追士因问向姥:“不见一黄须人骑马度此邪?”姥曰:“去已久矣,不可复及。”于是骑人息意而反。
王右军年减十岁时,大将军甚爱之,恒置帐中眠。大将军尝先出,右军犹未起,须臾钱凤入,屏人论事,都忘右军在帐中,便言逆节之谋。右军觉,既闻所论,知无活理,乃剔吐污头面被褥,诈孰眠。敦论事造半,方忆右军未起,相与大惊曰:“不得不除之!”及开帐,乃见吐唾从横,信其实孰眠,于是得全。于时称其有智。
陶公自上流来,赴苏峻之难,令诛庾公。谓必戮庾,可以谢峻。庾欲奔窜则不可,欲会恐见执,进退无计。温公劝庾诣陶,曰:“卿但遥拜,必无他。我为卿保之。”庾从温言诣陶。至,便拜。陶自起止之,曰:“庾元规何缘拜陶士行?”毕,又降就下坐,陶又自要起同坐。坐定,庾乃引咎责躬,深相逊谢,陶不觉释然。
[注释]
①王大将军:王敦。②猜惮:怀疑畏惧。③巴马:巴地人进贡之马。④赍:携带。⑤客姥:客居的老妇。⑥愒:休息。⑦劬劳:劳累。⑧觇察:暗中察看。⑨黄须鲜卑奴:指晋明帝。⑩觉:差,相差。多许里:指相距里程很多。息意:打消念头。钱凤:字世仪。屏:屏退,使避开。逆节:指叛逆作乱。剔吐:呕吐。剔,作“阳”,通“佯”,假装。从横:纵横。从,同“纵”。陶公:即陶侃,字士行。谢峻:谢罪、为苏峻叛乱之事找到台阶下。温公:温峤,字太真。引咎责躬:归罪于自己,责备自己。
[译文]
大将军王敦发动叛乱之后,把军队驻扎在姑孰。晋明帝司马绍即使有杰出的才干,也还是畏忌他,便穿上军装,骑着巴马,带上一条金马鞭,去悄悄察看叛军情况。离王敦军营还差十多里,有一位外地老妇在店里卖吃食,晋明帝路过那里,顺便休息,他对老妇说:“王敦起兵叛乱,猜忌、陷害忠良大臣,朝廷惊恐,我在为国家忧虑。故而自早到晚不辞劳苦,来侦察敌情。因担忧行动败露,或者形势窘迫,我被跟踪时,想要您为我隐瞒行踪。”便把马鞭送给老妇就离开了,绕着王敦的军营转了一圈出来。王敦的士兵看到了,说:“这不是平常人啊!”王敦躺在床上,突然心跳,说:“这必定是黄须儿来了!”下令骑兵去追赶,已经相距很远了。追赶的士兵就问那位老妇人;“有没有看到一个黄胡子的人骑马打这儿经过吗?”老妇说:“已经走了很久了,再也不能追上了。”于是骑兵就此打消了追击的念头。
右军将军王羲之年少不满十岁的时候,大将军王敦十分疼爱他,常常让他在军帐中睡觉。有一回大将军先出了军帐,王羲之还没有起床。不一会,钱凤进来,赶走闲人商量事情,完全忘掉了王羲之还在营帐里,就说起了叛乱的打算。王羲之睡醒来,已经听见谈论的内容,就知道没有活命的希望。便吐出口水弄脏头脸、被褥,假装熟睡。王敦商量事情到中途,才记起王羲之还没起床,彼此非常惊恐地说:“不得不杀了他。”等到掀开帐子,却见王羲之口水乱流,信任他真的在熟睡,这样保全了性命,那时人们都称赞他有智谋。
陶侃从长江上游东下平定苏峻叛乱,命令杀死庾亮,觉得必须杀掉庾亮,才能够安抚苏峻。庾亮想逃跑已不可能,希望去见陶侃,害怕被捕,进退两难,无计可施。温峤劝庾亮去拜会陶侃,说:“你只需远远地行跪拜礼,一定不会有什么事。我向你保证。”庾亮听从温峤的话去拜访陶侃。到了那儿就跪拜。陶侃自己起身阻挡他说:“庾元规为什么要拜陶士衡?”行过礼后,庾亮又降到下位就座。陶侃又自己邀请庾亮起来与自己同坐。坐好后,庾亮就引咎自责,深表谦恭谢罪之意。陶侃在不知不觉中打消了疑虑。
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①,乞粗②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曰,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③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④,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⑤,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所得⑥。
诸葛令⑦女,庾氏妇⑧,既寡,誓云不复重出⑨。此女性甚正强,无有登车理。恢既许江思玄婚,乃移家近之。初诳女云:“宜徙。”于是家人一时去,独留女在后。比其觉,已不复得出。江郎莫来,女哭詈弥甚,积日渐歇。江虨暝入宿,恒在对床上。后观其意转帖,虨乃诈厌,良久不悟,声气转急。女乃呼婢云:“唤江郎觉!”江于是跃来就之,曰:“我自是天下男子,厌,何预卿事而见唤邪?既尔相关,不得不与人语。”女默然而惭,情义遂笃。
[注释]
①丧败之余:兵荒马乱后的幸存者。②粗:大体上,马马虎虎。③玉镜台:玉制镜座,用以承托圆形的铜镜。④纱扇:新娘用来遮脸的纱巾,疑是盖头一类。⑤老奴:对男子的戏称,犹老家伙,老东西。⑥刘越石:刘琨,字越石。⑦诸葛令:即诸葛恢,字道明,晋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人。⑧庾氏妇:庾家媳妇。⑨誓云:发誓说。重出:再嫁。甚:很。正强:正直刚烈。登车:上车,此指出嫁。江思玄:即江虨(bīn),字思玄,陈留圉(在今河南开封杞县)人。近之:靠近江家。初:开始。诳:欺骗。宜:应该。徙:移居。一时:一同。去:离开。比:等到。觉:发现。莫:同“暮”,傍晚。詈:骂,责备。弥甚:更加厉害。积日:累日,过了几天。转帖:渐渐平息、温顺。诈:假装。厌:同“魇”,噩梦。不悟:不醒。声气转急:呼吸越来越急促。就:靠近。预:关涉,相干。见唤:唤我。既尔:既然。默然:沉默不语。惭:羞愧。笃:深厚。
[译文]
温峤的妻子死了。他的堂姑母刘氏,遇到战乱和家人走散了,只有一个女儿,貌美且聪慧。堂姑叮嘱温峤给女儿寻门亲事,温峤自己已有自己娶她的意思,就答复道:“好女婿实在难找,要是像我这样的怎么样?”堂姑母说:“遇到战乱后侥幸生存的人,只求能勉勉强强地活下去,就能够告慰我的后半生了,怎敢跟你比呢。”几日后,温峤对姑母说:“已经寻到一户人家,门第还行,女婿名声、地位全都和我差不多。”于是送上一枚玉镜台做聘礼。姑母很快乐。新婚的时候,行了礼以后,新娘用手拨开纱扇,拍手大笑说:“我本来就疑心是你这个老家伙,真的不出所料。”玉镜台是温峤出任刘越石的长史北伐刘聪时获得的。
尚书令诸葛恢的女儿是庾会的妻子,守寡之后,发誓说不再重新嫁人。这个女儿性情非常正直倔强,没有再嫁的可能。诸葛恢同意江思玄求婚以后,便把家搬到靠近江思玄的地方。起初他骗女儿说:“应该迁到这里。”后来全家人一起都走了,单单把女儿留了下来。等她省悟后,已经无法离开了。江思玄晚上到来,她哭骂得更加厉害,好多天以后才逐渐安静下来。江思玄晚上过来就寝,总是在对面床上睡。此后看她的心情愈加平静时,江思玄就故意做噩梦,很久也没醒来,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叫侍女说:“叫醒江郎!”江思玄便跳起来到她床上去,说:“我堂堂男子,做噩梦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叫醒我?既然如此关心我,就必须和我讲话。”她默不作声,十分羞愧,从此之后两人的感情才好起来。
愍度道人①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②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③也!”
王文度弟阿智④,恶乃不翅⑤,当年长而无人与婚。孙兴公有一女,亦僻错⑥。又无嫁娶理,因诣文度,求见阿智。既见,便阳言:“此定可,殊不如人所传,那得至今未有婚处!我有一女,乃不恶,但吾寒士,不宜与卿计,欲令阿智娶之。”文度欣然而启蓝田云:“兴公向来,忽言欲与阿智婚。”蓝田惊喜。既成婚,女之顽嚚⑦,欲过阿智。方知兴公之诈。
范玄平⑧为人,好用智数⑨,而有时以多数失会。尝失官居东阳,桓大司马在南州,故往投之。桓时方欲招起屈滞,以倾朝廷;且玄平在京,素亦有誉。桓谓远来投己,喜跃非常。比入至庭,倾身引望,语笑欢甚。顾谓袁虎曰:“范公且可作太常卿。”范裁坐,桓便谢其远来意。范虽实投桓,而恐以趋时损名,乃曰:“虽怀朝宗,会有亡儿瘗在此,故来省视。”桓怅然失望,向之虚伫,一时都尽。
谢遏年少时,好著紫罗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伤其意。乃谲与赌,得即烧之。
[注释]
①愍度道人:支愍度,晋代高僧。②伧道人:原籍北方的和尚。③如来:佛主释迦牟尼的一种称号。④阿智:王处之,字文将,小名阿智。⑤不翅:同“不啻”,不止,不仅。⑥僻错:怪僻、乖张。⑦顽嚚:冥顽愚蠢不讲道义。⑧范玄平:范汪,字玄平。⑨智数:心计;谋略。会:机会;时机。屈滞:指受委屈得不到升迁。朝宗:拜见长官。瘗(yi ):埋葬。虚伫:虚心期待。谢遏:即谢玄,字幼度,小字遏。著:佩戴。垂:悬挂。覆手:不知具体是何物,疑是手巾之类。太傅:即谢安。意:情感,情绪。谲:欺骗,假装。即:立刻。
[译文]
愍度和尚起初想渡江南下,预备和一个北方籍的和尚结伴而行,两人商议说:“用旧的教义到江南去宣讲,或许不能维持生活。”于是一起创立了“心无义”学派。之后这个和尚南下未能成行,愍度和尚过江后真的讲了好多年“心无义”。此后有个北方人到南方来,之前那个和尚让他捎话说:“替我告诉愍度,心无义如何可以成立呢?那时想出这个办法,不过权且避免挨饿而已,不能终究辜负了如来佛呀!”
王文度的弟弟阿智,愚顽恶劣非常,年岁已经大了,却没有人肯和他结亲。孙兴公有一个女儿,也很乖张怪僻,没有嫁出去的可能。他便去访问文度,希望见见阿智。见到后,便假意说:“这孩子原来不错,并不像人们所传的那样,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娶亲!我有一个女儿,也还不坏,不过我是清寒的人,本不该跟你商量,但我想让阿智娶她。”王文度高兴地告诉父亲蓝田侯王述。说:“孙兴公刚刚来过,突然说想跟阿智联姻。”王蓝田又惊异又高兴。结婚之后,女子的愚顽狂妄,几乎要超过阿智。这才晓得孙兴公的假诈。
范玄平为人爱使心计,不过有时因为心计太多而错过时机。他一度丢掉官职住在东阳,大司马桓温此时在南州,范玄平特地前去投奔他。桓温那时正想招揽起用官场上失意的人才,来颠覆朝廷。何况范玄平在京都,一向也很有声望,桓温认为他远道来投靠自己,十分喜悦兴奋。等到进到庭院中,谦恭引见,谈笑得十分融洽。桓温转头对袁虎说:“范公将能够做太常卿。”范玄平刚坐下,桓温就谢谢他远来的心意。范玄平虽然真的来投奔桓温,但担心由于投靠得势的人而损坏名声,就说:“虽然是想归向您,正好在这儿有我死去儿子的墓,故而来看一看。”桓温觉得惆怅失望,刚刚的虚心期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谢遏年轻时,喜爱带紫罗香囊,挂着手巾。太傅谢安很担忧这件事,但是又不想伤他的心,便设计骗他打赌,赢得香囊、手巾后马上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