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智(周嵩字仲智)喝醉了酒,侧过脸瞪着眼对周伯仁(周顗字伯仁)说:“您的能力不如弟弟,却凭空享有那样大的好名声!”过了一会儿,又举起蜡烛火去掷伯仁。伯仁就笑着说道:“阿奴(周仲智小名阿奴)用火攻,真是最糟糕的方法!”
顾和刚出任扬州州府从事的时候,初一这天朝会,他还没有进府,暂且停车在州府门外。刚好武城侯周顗到丞相王导那儿去,从顾和的车子旁边经过,顾和正在抓虱子,安闲自然,没有动弹。周已经过去了,又折回来,对着顾和的胸口问道:“这里面有什么?”顾和仍然抓虱子,慢吞吞地答复说:“这里面是最难猜测的地方。”周进府后,对王导说:“你的州吏里有一个能够做尚书令或仆射的人才。”
庾太尉与苏峻战,败,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射,误中舵工,应弦而倒,举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动容,徐曰:“此手那可使著贼①!”众乃安。
庾小征西②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③,翼归,策良马,盛舆卫④。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⑤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
宣武与简文、太宰⑥共载,密令人在舆前后鸣鼓大叫,卤簿中惊扰。太宰惶怖,求下舆;顾看简文,穆然清恬⑦。宣武语人曰:“朝廷间故复有此贤。”
王劭、王荟⑧共诣宣武,正值收⑨庾希家。荟不自安,逡巡欲去;劭坚坐不动,待收信还,得不定,乃出。论者以劭为优。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
[注释]
①“此手”句:意思是叛军不值得去射杀,以免弄脏了手。这是庾亮特意为误射舵工的人解嘲,使气氛轻松下来。著:射中。②庾小征西:庾翼,是庾亮的弟弟。③俄顷:一会儿。④盛:人数多,场面热烈,气势宏大。舆卫:随队坐的车子和卫士。⑤卤簿:仪仗,队列。⑥太宰:指司马晞,字道升。⑦穆然:沉静安详的样子。清恬:清静安适。⑧王劭(shào):字敬伦。王荟(huì):字敬文。⑨收:逮捕。庾希:字始彦,鄢陵(今河南省鄢陵西北)人。收信:收捕庾家的使者。得不定:语意不明。芟(shān删)夷:原义除草,引中为削除。条牒:条款文书。此指削除朝臣的方案。疏:臣下向君主分条陈事之文书。生:先生的省称。入幕宾:军队出征,施用帐幕,因称将军府为幕府。
[译文]
太尉庾亮和苏峻打仗,打了败仗,带领随从十多人乘坐小船向西逃走。这时乱兵正在抢东西,庾亮用箭来射,却错把舵工射中,舵工应声倒下了,满船的人都害怕得变了脸色,打算逃走。庾亮不动声色,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手岂能让他射中贼人!”大家才安静下来。
征西将军庾翼一度外出未回,他的岳母阮氏,是刘万安的妻子,和女儿一块上安陵城城楼上迎望。不一会儿,庾翼归来了,骑着骏马,率领着浩大的卫队。阮氏对女儿说:“据说庾郎善于骑马,我如何才能见到呢?”庾翼妻子对庾翼说,庾翼就为她在大道上摆开仪仗队,骑着马打转奔跑,刚转了两圈,就从马上掉到地上,不过仍然神态自若。
宣武侯桓温和简文帝司马昱、太宰司马晞同坐一辆车,桓温暗中指派人在车前车后擂鼓并大声叫喊,仪仗队便受到了惊扰。司马晞惊惶恐惧,提出下车。转头看看司马昱,他却镇静安详。桓温之后告诉别人说:“朝廷里还是有如此的贤人。”
王劭、王荟一块去拜见宣武将军(桓温),正碰到下令去收捕庾希家。王荟就坐不住,想告辞离开;王劭却安坐不动,等到报告抓捕情况的信使回来,晓得没有抓捕才告辞。那时的人评论说,王劭比王荟强。
桓温和郗超商议去掉一些朝廷大臣,条款文书都已写好,这一夜,他们两人就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桓温起床,叫丞相谢安、王坦之进来,把准备好的奏章丢给他们看,而郗超还在帐幕之内。谢安根本不说什么,王坦之不过把奏疏丢还给恒温,说:“多了”。桓温拿过笔来,想从打算去除的朝臣名单中减掉几个,郗超不知不觉悄悄地从帐幕中跟桓温说话。谢安含笑地说:“郗先生真能够称得上入幕之宾了。”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①。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②,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③,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④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⑤。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⑥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⑦,讽⑧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⑨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未得前。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
[注释]
①戏:游览。②遽:惊慌。③王:旺盛。④将无:还是。⑤“桓公”三句:晋简文帝死时,遗诏使桓温辅政,而没有满足他的篡位野心,他就以为是吏部尚书谢安和侍中王坦之(字文度)的主意,非常愤恨。后入朝,屯兵新亭,要谢、王前去迎接,想杀掉二人。⑥阼:皇位,这里指国家。⑦方作:通“仿作”,仿效。洛生咏:洛阳书生吟咏时声音重浊,后来的名士亦仿效其咏,不像,就用手掩鼻而吟。⑧讽:背诵。⑨趣:通“促”,急促,急忙。诣:拜访。日旰(gàn):日晚。前:指被接见。去:回转。
[译文]
太傅谢安在东山停留的时侯,与孙绰等人在海上坐船嬉戏。风起浪涌,孙绰、王羲之等人神态很惊慌,便大声喊叫要回去。谢安情绪正旺盛,吟诵长啸,不言不语。驾船的人与偶遇谢安脸色悠闲,意态喜悦,仍向前划船不停。一会儿风势转急,波浪迅猛,每个人都喧闹骚动不坐下。谢安安然地说:“这样的话,还是转去吧!”人们就应声而归。从此事上来看谢安的气量,是能够威镇安定朝廷内外的。
桓温埋伏好甲兵,设宴遍请朝中百官,想借此机会除掉谢安和王坦之。王坦之十分惊恐,问谢安:“应当怎么办?”谢安神色无变,对王坦之说:“晋朝的存亡,就决定于我们这一次的行为了。”两人一块儿前去赴宴,王坦之的惊慌状态,越来越清楚地表现在脸色上;谢安的沉着从容,也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在举止上。他到了台阶上就疾行就座,模拟洛阳书生重浊的声调,朗诵起嵇康“浩浩洪流”的诗文。桓温害怕他那种旷达超远的气度,便立刻撤走了埋伏的甲兵。王坦之和谢安原来名望相等,通过这件事才分出了两人的高低。
谢太傅(谢安)和王文度(王坦之字文度)一块儿去拜会郗超,直等到天色已晚仍然没有受到接见,王文度便要离开。谢安说:“难道不能为了保全性命而忍耐一会儿吗?”
支道林还东①,时贤②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谢冠帻③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瞋沮④。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其后二人俱不介意。
郗嘉宾钦崇释道安⑤德问,饷米千斛,修书累纸,意寄殷勤。道安答直云:“损米⑥,愈觉‘有待’⑦之为烦。”
谢安南⑧免吏部尚书,还东;谢太傅赴桓公司马,出西,相遇破冈。既当远别,遂停三日共语。太傅欲慰其失官,安南辄引以它端⑨。虽信宿中涂,竟不言及此事。太傅深恨在心未尽,谓同舟曰:“谢奉故是奇士。”
戴公从东出,谢太傅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
[注释]
①还东:支道林在首都建康,这时要回到东边的会稽郡东山。②时贤:当时的名士。③冠帻:头巾。④瞋沮:生气,颓丧。⑤释道安:东晋名僧,俗姓卫。⑥损:客套话,等于说承蒙赐与。⑦有待:有所待;有所凭借。⑧谢安南:谢奉。⑨引以它端:谓引开谈别的事,避免谈罢官之事。信宿中涂:途中连宿两夜。信,再宿为信。涂,通“途”。戴公:即戴逵,字安道,谯国人。吝色:不乐意的神色。
[译文]
支道林将回到东边去,那时的名士全都到征虏亭为他送别。蔡子叔先到,坐得挨近支道林;谢万石后到,坐得稍微远些。蔡子叔临时起身,谢万石就移坐到他坐的地方。蔡子叔归来,看到谢万石在自己位子上,就连同坐垫端起他来扔到地面,自己再坐到原位。谢万石头巾歪掉下来,于是缓缓站起身,抖干净衣服,坐回自己座位,神态很平静,看不出气恼沮丧的神态。坐定后,对蔡子叔说:“你是个怪人,差不多弄破了我的脸。”蔡子叔答复说:“我原本就没有替你的脸面考虑。”这之后两人都不介意。
郗嘉宾(超)敬佩推崇释道安的道德和名声,送去一千斛米,还写了封长信,寄寓了殷切的情意。释道安只答复道:“承蒙赠米,更加让我觉得收你的礼物是烦扰。”安南将军谢奉被免去吏部尚书职位东归会稽,谢安出任桓温的司马,往西行进。两人在破冈相逢。既然即将远别,就停留三天一同叙叙,谢安想安慰谢奉免去官职,谢奉总是用其他的话岔开,避而不谈去官的事。两人在中途即使同住了两夜,竟没有谈到这件事情。谢安十分遗憾心里话没有说完,对同船的人说:“谢奉真的是个奇人。”
戴逵从东边来京城,谢安去拜访他。谢安原本瞧不起戴逵,所以见面后,只和他探讨琴艺书法,戴逵不但没有丝毫不快的神态,反而谈得越来越精妙,谢安这才从他超然闲适的态度中,晓得了他的度量。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①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王子猷②、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蘧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③。
苻坚游魂近境,谢太傅谓子敬曰:“可将④当轴⑤,了其此处。”
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⑥许集。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一觞。”谢曰:”可尔。”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⑦耳!何敢诪张⑧!”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僧弥殊不肃省⑨,乃侵陵上国也。”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有美誉,公甚欲其人地,为一府之望。初见谢失仪,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阁下伏,公于内走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动。名价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辅器也。”
太元末,长星见,孝武心甚恶之。夜,华林园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皙慢戏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之而已。殷怅然自失。
羊绥第二子孚,少有俊才,与谢益寿相好。尝蚤往谢许,未食。我而王齐、王睹来,既先不相识,王向席,有不说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唯脚委几上,咏瞩自若。谢与王叙寒温数语毕。还与羊谈赏,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须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属羊不暇。羊不大应对之,而盛进食,食毕便退。遂若相留,羊义不住,直云:“向者不得从命,中国向虚。”二王是孝伯两弟。
[注释]
①淮上:淮河上,因淝水为淮河上游的支流,故称淮上。这里是指淝水之战。②王子猷:王徽之。③神宇:气质风度。④可将:可人心意的将领。⑤当轴:掌握权力的重要人物。⑥谢车骑:即谢玄,谢安兄弟谢奕之子。王小奴:即王荟。⑦钓碣(jie):便于垂钓的石头。⑧诪张:放肆,狂妄。⑨肃省:谨慎自醒。王东亭:王珣。承藉:凭借,依靠。公:指桓温。人地:人的才能和门第。欲:一作“敬”。望:意思是仰望的楷模。月朝:旧时每月初一官僚拜见长官。阁下:官衙前。伏:拜伏。走马:纵马。突:冲。宕仆:躲避跌倒。名价:指名声。器:才具。长星:彗星的一种,古人认为不吉利。见,同“现”。慢戏:戏谑;开玩笑。函:套子。如意:又称爪杖,一种搔痒的用具,因搔痒时可如人意而得名。帖:通“贴”,压平。蚤:通早。了不眄:完全不理睬。眄:斜视。委:放; 搁置。几:倚凭身体之矮桌。寒温:寒暄。食下:食物摆了出来。直:只,只是。向者:当初。中国:比喻腹部,肚子。当时口语。
[译文]
谢公和人下围棋,过一阵子谢玄从淮上前线派来使者,谢安看完信后,沉默不语,之后又慢慢地接着下棋。客人探问淮上战争的胜负情况,谢安就说:“孩子们大破了敌兵。”他说话的神情举止同往常没有丝毫的差别。
王徽之、王献之二人曾共坐在一座房里,房顶突然起火。王徽之慌恐逃跑,来不及穿上木屐;王献之神色安静,安然地呼唤左右侍者,将他扶出房里,和往常没有差异。世人从这件事判定二人的气质风度。
苻坚来犯边界,谢安对王子敬说:“掌管实权的可心将领,将要在此被了结了。”
王僧弥、谢车骑一块儿在王小奴府上集会。僧弥端起酒杯向谢玄敬酒,说:“敬使君(魏晋时对州刺史称呼为使君,谢玄曾任州刺史)一杯酒。”谢玄就说:“好啊。”僧弥见谢玄不客套便勃然大怒,站起来说:“你本是在吴兴溪边钓鱼的碣而已,居然敢如此嚣张跋扈!”谢玄从容不迫地拍着手掌大笑说:“卫军僧弥太不好好反省自己,外藩竟敢冒犯朝廷!”
王珣出任桓温的主簿,他凭借祖上的地位,已经拥有很好的名声,桓温对他的才学与门第十分敬重,他也成为全部大司马府上众望所归的人物。王珣第一次见到桓温时有失答谢礼仪,但他神态坦然自如。座上的宾客立马贬抑嘲笑他。桓温说:“并非这样。看他的神态面貌,必定不是寻常之人。我要考考他。”之后趁着初一属吏朝见拜伏在官署阁下之时,桓温从官衙内骑马直冲出来,身边共他人都惊慌失措跌倒在地,而王珣则不为所动。这样他的名声获得很大的提高,人们都说道:“他是具有三公、丞相才能的人才。”
太元末年,长星显现,晋孝武帝司马曜心里很讨厌它。夜间,他在华林园中喝酒,举杯向长星劝酒说:“长星,敬你一杯酒。从古以来什么时候有过万岁天子的!”
殷仲堪有个认识的人作了一篇贼,属于束晳《饼赋》那样的文章,殷仲堪觉得很有才气,对王恭说:“刚才看到一篇新作,相当可观。”就从手巾套子中取出来给王恭。王恭在看这篇文章的时候,殷仲堪在旁边不自禁地笑。王恭阅完之后既不笑,也不说文章好坏,只用手中如意把它压压平罢了。殷仲堪怅然自失,非常尴尬。
羊绥次子羊孚,年轻时就有卓越的才智,和谢益寿(混)十分要好。有一次一大早就到谢家去,还没有吃早餐。一会儿,王齐、王睹也来了,他们原先并不认得羊孚,对着座位就有不高兴的脸色,想使羊孚离开。羊孚斜着眼睛都没瞧他们一眼,不过把脚搁在小桌子上,吟咏顾盼,悠然自得。谢益寿和二王寒暄了几句,转头仍和羊孚谈话、玩赏。二王方才体会出他不同一般,这才和他一块儿说话。一会儿摆上饭菜,二王完全顾不上吃,不过忙不迭地劝羊孚吃喝。羊孚也不大理会他们,却大吃特吃,吃完便离开。二王苦苦相留,羊孚决意不肯,不过说:“刚才我不能遵从你们的心意马上离去,只是由于肚子还是空的。”二王是王孝伯的两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