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太守顾邵①,是雍②之子。邵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③,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嵇中散临刑东市⑤,神色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⑥尝请学此散⑦,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夏侯太初⑧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⑨。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注释]
①顾邵:字孝则,三国时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②雍:顾雍,字元叹,三国时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③启:报告。④丧明之责:春秋时孔子弟子子夏的儿子去世后,子夏哭得双目失明。⑤嵇中散:嵇康。汉代长安行刑之场所,后即专指刑场。⑥袁孝尼:袁准。⑦靳(jìn)固:吝惜固执。⑧夏侯太初:即夏侯玄。⑨信然:确实这样。魏明帝:曹叡,字元仲。宣武场:魏讲武场所。辟易:躲避。颠仆:跌倒。湛然:安然。了:根本。
[译文]
豫章太守顾劭是顾雍的儿子。顾劭死在郡守的任上。顾雍正宴请同僚部属聚会,自己在下围棋。外面报告信使来了,却没有儿子的信,顾雍即使神色不变,但心里已清楚其中的缘由了,他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掐得血流到了坐毯上。等到宾客都散去后,他才感叹道:“我已经没有季札那样的高尚旷达了,难道能够再受子夏失明那样的谴责吗?”于是排除悲痛和哀伤的心理,神色变得坦荡自如。
中散大夫嵇康押到东市被杀头时,神色不改,向人要琴弹奏《广陵散》。演奏完说:“袁孝尼过去想跟我学弹此曲,我舍不得教导给他,如今《广陵散》将要成为绝唱了!”当时有三千多太学生上书朝廷,希望拜嵇康为师,没有批准。嵇康死后不久,晋文王司马昭也后悔杀死了嵇康。
夏侯玄曾经靠着柱子写字,那时正值大雨倾盆,雷电将他倚着的柱子给劈开了,并且烧焦了他的衣服。但是他面不改色,依旧写字。宾客随从都害怕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了。
王戎七岁的年纪,有一次和一些小孩儿出去玩耍,看见路边的李树挂了很多果,压弯了树枝,小孩儿们争先恐后前去摘李子,只有王戎立着不动。别人问他,他答复说:“树长在路边,还有如此多的李子,这一定是苦的李子。”拿李子来一尝,真的是苦的。
魏明帝在宣武场把老虎用栅栏围起来,任凭百姓观赏。王戎七岁,也前去观赏。老虎乘隙攀住栅栏大吼,吼声震动大地,观看的人莫不惊退跌倒。只有王戎岿然不动,一点都没有恐惧的神色。
王戎为侍中,南郡太守刘肇遗筒中笺布五端①,戎虽不受,厚报其书。
裴叔则②被收,神气无变,举止自若。求纸笔作书,书成,救者多,乃得免。后位仪同三司③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④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⑤。”
裴遐在周馥⑥所,馥设主人。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⑦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⑧故耳。”
刘庆孙在太傅府,于时人士多为所构⑨。唯庾子嵩纵心事外,无迹可间。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千万,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太傅于众坐中问庾,庾时颓然已醉,帻堕几上,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千万,随公所取。”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
王夷甫与裴景声⑩志好不同,景声恶欲取之,卒不能回。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
王夷甫长裴成公四岁,不与相知。时共集一处,皆当时名士,谓王曰:“裴令令望何足计!”王便卿裴,裴曰:“自可全君雅志。”
[注释]
①筒中笺布:卷成筒的细布。端:古代计量单位,二丈为一端。②裴叔则:裴楷,字叔则。③仪同三司:散官名,位非三公而待遇和三公相同。④樏:食盒。⑤“汝看”二句:意谓目光向上。⑥裴遐:字叔道,晋河东闻喜(今山西)人。周馥:字祖宣,西晋汝南安成(今河南正阳)人。⑦不时:不及时。⑧暗当:暗暗承担。⑨构:挑拨离间,陷害。⑩裴景声:裴邈,字景声。回:改变,挽回。要:要挟,逼迫。裴成公:裴。裴令:裴楷,裴的叔父。卿裴:用“卿”来称呼裴,这是不讲礼法的称呼。
[译文]
王戎出任侍中时,南郡太守刘肇送与他五端长的筒中细布,王戎即使没有接受,但仍然深情地回了一封信。
裴叔则(裴楷字叔则)遭受拘捕,神气一点也没变,行为像平时一样。要求给他纸和笔写封书信,信件写好后,很多人都希望释放他,终于得以释放。此后,他做到仪同三司的高官。
王夷甫一度嘱托族人办事,过了一段时间还没有办。之后两人遇在一起吃喝,王夷甫便问那位族人:“之前嘱托你办的事,为何还没办呢?”族人非常气愤,就举起食盒摔到了他脸上。王夷甫一句话也没讲,洗干净后,扶着丞相王导的胳膊,和他同乘一车而去。在车里对着镜子,对王导说:“你看我的目光,居然在牛背之上。”
裴遐在周馥家中,周馥以主人身份请客招待。裴遐和人下围棋,周馥手下的司马过去给他敬酒,裴遐正下着棋,没有及时饮酒,司马很生气,把裴遐拉倒在地。裴遐站起来后又回到座位上,行为和平时一样,脸色也没变,仍究下棋。事后王夷甫问裴遐:“当时你如何能做到面不改色的地步呢?”裴遐答复:“不过默默忍受罢了!”
刘舆在太傅司马越那里任职时,有很多人被他设计陷害。只有庾一人置身在世事之外,所以没有什么空子可以利用。后来庾因生性节俭而家里很富有,刘舆就劝说太傅向庾借钱一千万,希望他吝啬不借,从而找到可乘之机。太傅在大庭广众下问庾,庾当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头巾掉在几案上,便用头凑上去戴起来,慢慢回答说:“我家里原有个两三千万,随便公等需要去拿就是。”这时刘舆才真的服了。后来有人向庾说起这件事,庾说:“这就是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夷甫和裴景声志趣、爱好不一样,景声不愿意王夷甫想任命自己,但是最后也无法改变。于是就有意到王夷甫那里去肆意指斥,极力痛骂,逼着王夷甫回应自己,想以此来让王夷甫承受些别人的非议。王夷甫居然不动声色,不过慢悠悠地说:“白眼儿最终发作了。”
王夷甫比裴成公(裴)年纪大四岁,没和裴成为朋友。一次那时的名士都聚在了一起,有人就对王夷甫说道:“裴令的美名远扬,不应该计较年龄的大小。”王夷甫便拿亲密朋友间的称呼叫裴为“卿”。裴说:“自然可以成全您的高雅志向。”
有往来者云①庾公有东下意②。或谓王公:“可潜稍严③,以备不虞④。”王公曰:“我与元规⑤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⑥,何所⑦稍严!”
王丞相主簿欲检校帐下⑧,公语主簿:“欲与主簿周旋,无为知人几案间事⑨。”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布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许侍中、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尔时已被遇,游宴集聚,略无不同。尝夜至丞相许戏,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不得快孰;许上床便哈台大鼾。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
[注释]
①往来者:往来于京城和武昌间的人。②庾公:庾亮。有东下意:有意沿江东下入京。③潜:暗地里。严:严防,戒备。④不虞:不测。虞:意料。⑤元规:庾亮的字。⑥角巾:方巾,有棱角的头巾,为古代隐士冠饰。本句的意思是解官隐退。⑦何所:意思是何必。⑧帐下:幕府中,这里指幕僚。⑨几案间事:指案犊,即官府文牍案卷之事。祖士少:祖约,字士少。得失:高下,优劣。屏当:同“摒当”,料理,收拾。簏:竹箱。蜡屐:用蜡涂在屐上,使它滑润。许侍中:许璪(zào),字思文,义兴阳羡(今江苏宜兴南)人。顾司空:顾和,字君孝,官至尚书令。从事:属官名。遇:知遇,赏识。回转:辗转反侧。哈(hai)台:打鼾声。
[译文]
有往来京城的人说:“庾公有起兵东下的打算。”有人对王导说:“应该暗中略作准备,以防备不测事件。”王导说:“我和元规即使都是国家大臣,不过本来就怀有布衣之交的情谊。要是他想来朝廷,我就径直回家当老百姓,略作准备做什么!”
丞相王导的主簿想去核查部下,王导对他说:“我想和你探讨一下,不要去核查人家文牍案卷上的事。”
祖士少贪财,阮遥集爱好木屐,都是常常自己统筹管理。同样是一种毛病,不过还不能由此分出两人的高下。有人到祖士少家里去,看到他正在清点查看财物,客人来了,还没有收拾整理结束,剩下两只小箱,便放在背后,侧着身体遮着,心神无法宁静。又有到阮遥集家去的,看到他亲自用口吹火给木屐涂蜡,所以叹息道:“不知这一辈子会穿几双木屐!”神态安然自在。这样两人的高下才分出来。
侍中许璪和司空顾和一块儿在丞相王导手下担任从事,那时两人都已经获得赏识,凡是游乐、宴饮、聚会,两人都参与,没有丝毫不同。有一次两人晚上到王导家游玩,玩得快乐极了。王导便叫他们到自己的床上睡。顾和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不能很快熟悉;许璪一上床就鼾声如雷。王导转头对客人们说:“这里也是难得睡觉的地方。”
庾太尉风仪①伟长,不轻举止,时人皆以为假。亮有大儿数岁,雅重之质,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温太真尝隐幔怛之②,此儿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③何以为此?”论者谓不减亮。苏峻时遇害。或云:“见阿恭④,知元规非假。”
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⑤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⑥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⑦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⑧,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人?”吏云:“昨有一伧父⑨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注释]
①庾太尉:庾亮,字元规。②幔:帷帐。怛之:吓唬他,使他害怕。③君侯:对列侯和地方高级官吏的尊称。④阿恭:庾亮儿子的小名。⑤褚公:褚裒,字季野。章安:县名。太尉:指郗鉴。⑥估客:贩货买卖的商人。⑦钱唐亭:钱唐县的驿亭,是官方设于路边供旅客食宿的客舍。⑧浙江:水名,到钱塘县境内又称为钱塘江。⑨伧父(cāng fù 仓府):六朝时南方人对北方人的蔑称,意为粗俗鄙贱的人。遽(jù 据):惶恐。修刺:备办名帖。刺,名帖。馔具:酒食。
[译文]
庾亮风度容貌端庄伟岸,不轻易妄动,当时人都认为是假的。庾亮有个大儿子才几岁,文雅庄重的秉质,便是自然这样,人们知道这是天性。温峤一度隐藏在幔帐后面吓唬他,这个孩子神态恬静,从容地跪下来说:“君侯你为何要这样做?”说话的人说这个孩子气度不减庾亮。这个孩子在苏峻作乱时受害。有人说:“看见这个孩子,就晓得庾亮不是装出来的。”
褚公由章安令升迁为太尉记室参军,即使名声很大,不过官位却很卑微,理解他的人并不多。有一次,他乘商船到东边去,与为他送别的几位属吏投宿钱塘亭。那时吴兴沈充担任县令,正要送客过浙江。客人来了,亭吏便将褚公赶去牛棚里住。潮水涌来时,沈充到庭院间散步,问:“牛棚里是什么人?”亭吏就说:“昨天有一个北方佬来钱塘亭投宿,因为贵客到来,暂时把移到了那里。”江充有些醉意,就远远地询问:“北方佬,你想吃饼吗?姓什么,能够一起聊聊。”褚公举手回答:“河南褚季野。”远近的人早就晓得褚的大名,江充听后惊慌非常,又不敢移动他,就在牛棚下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帖子递上,来拜见他,并杀鸡宰羊,设宴款待。并且在褚面前鞭打亭吏,以赔礼谢罪。褚与沈一块儿喝酒聊天,言语神态一如既往,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江充一直把他送到县界。
郗太傅①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②,因嫁女与焉。
过江初,拜官舆饰供馔③。羊曼拜丹阳尹,客来蚤④者,并得佳设,日晏渐罄⑤,不复及精。随客早晚,不问贵贱。羊固拜临海,竟日皆美供,虽晚至,亦获盛馔。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
周仲智⑥饮酒醉,瞋目还面谓伯仁曰⑦:“君才不如弟,而横⑧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
顾和⑨始为扬州从事,月旦当朝,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
[注释]
①郗(xī)太傅:郗鉴。②逸少:王羲之,字逸少。③舆饰:舆,都、皆;舆饰,都整治。供馔:酒宴。④蚤:通“早”。⑤晏:晚。渐罄:渐空。⑥周仲智:周嵩,字仲智。⑦伯仁:周,字伯仁。⑧横:无缘由地;意外地。⑨顾和:字君孝。月旦:农历每月初一。朝:这里指下属进见长官。夷然:安然自若的样子。令仆才:指作尚书令和仆射之才。
[译文]
太傅郗鉴在京口,他派门客给丞相王导送信,想在王家寻个女婿。王导对郗鉴派来送信的人说道:“你到东厢房去任意选吧。”门客回去禀报郗鉴道:“王家的几位男子都很好,知道您选女婿,个个庄重得有些拘束,只有一个在东床上袒腹而卧,似乎不知道这回事一样。”郗鉴说:“正是这个好!”一去探听,原来是王羲之,于是就将女儿嫁与了他。
朝廷南渡初期,官员接受授命,都要办酒宴招待客人。羊曼出任丹阳尹时,客人来得早的,都能吃上很好的酒食。天晚之后东西渐渐吃完,就不能再谈得上精美了,不过随客人到的早晚而不同,无论职位高低。羊固担任临海太守时,整日都有精美的酒宴,就算晚到,也能吃上丰盛的酒食。那时的评论觉得,羊固酒宴的丰盛精美,比不上羊曼的自然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