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蔓在内心里已经对这五年中的自己开始有种愤恨的情绪了。因为不记得,所以连自己也成了陌生的敌人——这个敌人苍老了她的容颜,离散了她的爱人。
然后扔给她一个烂摊子, 强迫她接盘。
直到出院那天,除何琪外,没有任何人来探望何蔓。
何蔓自认虽然不是长袖善舞的社交能手,但也算一个讨喜的人,有不少朋友,也早就融入了老公谢宇的朋友圈,甚至和公司的同事、老板也都相处融洽。按理说,不应该连一个关心她的人都没有。
就算离婚了,好歹也是五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是五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好、那么亲密,他怎么能够这么冷漠?
如果说谢宇已经变成了冷漠的“前夫”,那么小环呢?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怎么也可以对她不闻不问呢?
但是何蔓没有开口询问。何琪对她的疑问大多很回避,即使说起来,也含含糊糊的,最后干脆告诉她,自己知道的压根儿就不多。
“你以为还是以前啊,屁大点儿事你都会跟我这个姐姐说。你可是大忙人,平时给你打个电话,都冷冰冰地跟我说要是没有什么急事就赶紧挂断。我只知道你们关系越来越差,哪儿有机会听你说为什么。”
何蔓无奈,但也接受了现实。
在病房的最后几天,她学会了用何琪的iPad玩儿“植物大战僵尸”“逃离古庙”和“愤怒的小鸟”;还在医生许可的用眼程度内,恶补了一下这几年发生的大事件,汶川地震、日本海啸,看得她一惊一炸。
又用iPad看了电影《2012》。
何蔓哀叹连连,看到一半忽然暂停,对着一旁仍然在专心致志削苹果的姐姐由衷地发出感慨:
“姐,如果我以后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们还不如告诉我,2012年地球毁灭过一次,我认识的人都在灾难中死光了。”
“想得美,”何琪头也不抬,“自己一手把朋友老公都弄丢了,就盼着人家遇难?你这是什么品德?!”
何琪忽然意识到自己讲话实在太直接了,恐怕会刺激到何蔓,连忙偷偷抬眼观察她的反应。
何蔓失笑,似乎没太放在心上。
人的接受能力到底有多强,只有真的遭遇过重创的人才会了解。只要还想活下去,就必须接受。
一开始何蔓还试图解开一个个谜题,然而真的想要开口问何琪时,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道道选择题。
是一片空白,像考试卷上的最后一道论述题,她拿着笔,不知从何处写起。
何蔓轻轻叹息。她越来越平静了。
何琪看到她这样安静,反倒更加不忍。
“你也别把话说得太早,这电影拍的是今年12月21日发生的灾难,现在还没到那个日期呢,说不定真会末日。”
“是吗?”何蔓看向窗外,淡淡地笑。
那可真是太好了。
站在医院门外,何蔓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陌生感。
更确切地说,是不真实。
是她脑海中遗忘的那五年,让她对这一切有莫名的隔阂感吗?
何蔓搞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新生的喜悦抑或重生的混沌?还是根本没有去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何琪朝远处开来的一辆车招手。
“上车吧,你姐夫已经把你在医院的东西都放到车上了,我们把你送回家。”
何蔓上车后跟姐夫打了个招呼,看他的侧脸,好像的确老了一些。
姐夫一直在打电话。何琪一上车,就把副驾驶位上的包提起来交给何蔓。
“你的包。出车祸之后警察送到医院的。手机撞坏了,屏幕全碎掉了,以后给你再买个新的吧。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定期在电脑上备份联络人,要是备份了还可以重新导进新手机……唉,我跟你说这些,你现在也听不懂,到时候我教你怎么弄吧。”
何琪关心地絮叨着,何蔓却反复摩挲着手中陌生的包。
“这是我的包?”何蔓笑,“怎么长得这么奇怪,像个机器人的脸。”
“这可是2011年Celine(赛琳品牌)最热的It Bag,大家都叫它笑脸包,”何琪道,“你特别喜欢,还跟我炫耀来着呢。”
何蔓看着手上的名牌包,简直无法相信。她蜜月时和谢宇一起逛街,好不容易咬牙决定买一款包还得算计半天退税政策的样子,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转眼五年,已经这么不一样了。
她打开皮包,发现里面有一大堆卡片,信用卡、奢侈品门店VIP卡、商店积分卡、Spa会员、Gym会员……何蔓拿出来逐一研究。
大部分卡,她已经忘记是如何得来的了。
何蔓之前一直对自己和别人的关系耿耿于怀,直到这一刻,看到“现在的何蔓”生活的真实印记,才开始好奇这被遗忘的五年里,她自己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姐,看来这五年里,至少我生活上没有亏待自己。我实在是太会花钱了吧?谢宇,谢宇是因为我太能花钱才和我离婚的吗?”
何蔓问。
现在说起“离婚”这两个字,已经没有那么刺痛了呢。何蔓自嘲地笑笑。
何琪一面给老公指路,一面回答何蔓:“你都已经是你们公司的创意总监了,赚得多花得也多,很正常。谢宇可能还没你赚得多吧?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真的不是很清楚……唉……”
又回到何琪“不清楚”的话题了。
何蔓还想要再问点儿什么,出租车已经开到了一栋公寓大楼门口。
“这是……”
“你家啊,你离婚……反正是你自己租的公寓。”何琪打开车门,和老公一起张罗着把后备厢里的东西往下搬。
“这不是我家。”何蔓满脑子都是真正的“自己家”,委屈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下车。
姐夫接了个电话,示意她们先上楼。何蔓跟着何琪走进电梯,电梯门一关上,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何蔓一头雾水。
何琪叹口气,皱眉想了想,才有些不确定地按下了十九楼,又想了想,把十八楼的按键也按亮了。
“我也记不清了,”何琪说,“我上次过来还是帮你搬家的时候呢,分别看一眼吧,不是十八就是十九。”
何蔓盯着指示灯,一路沉默。
打开公寓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堆未开封的纸箱,堆在房间的地板中央,乱七八糟的。
何琪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搞的,都搬进来好几个月了还没整理,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何琪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做家务的时候嘴巴一直念,劳心劳力还招人烦。
何蔓看着她收拾,问题忽然脱口而出:
“我和谢宇,到底为什么离婚?”
她终究不死心,而且,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姐姐会对自己离婚的原因一无所知。
再不了解,总归也知道一点儿吧?
何蔓的声音弱弱的,她随手拉起盖在沙发上的白布想要坐下,白布扬起的灰尘惹得何琪一阵咳嗽。
“咳咳……我真的不是很清楚,那时候问你,你也不说。只知道你跟他在最后那两年过得很不开心,常常吵架。不过虽然你们离婚了,但谢宇还是挺关心你的。”
“关心什么,”何蔓想起来就鼻酸,“我出这么严重的车祸,他连来看看我都做不到。”
她一直没跟何琪提起自己的不满,此刻终于有了由头,说着说着,最后一个字都有点儿带着哭腔了。
“谁说的,你昏迷期间,他来看过你好几次呢。”
听到谢宇还是关心自己的,何蔓脸上闪过喜悦的神情,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真的吗?你怎么不早说!”
何琪低头忙着擦灰,没有看到何蔓的样子,随口回答:“嗯! ”
“那为什么我醒了之后,他一次都没来看我?”
语气中满是委屈和撒娇。
何琪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妹妹。
“姐,怎么了?”
“没什么,”何琪忽然笑了,“我好久没见过你这样了。”
“哪样?”
“大夫说你失忆,不光你不相信,我也觉得像演电视剧似的,没法儿相信。但是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
“不不不,”想到何蔓就是“以前”的何蔓了,何琪连忙纠正,“不是以前,是现在。”
“现在?”何蔓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哎呀,”何琪急了,“就是跟出车祸前的你不一样。我都不习惯了。”
何琪突然感伤起来,走到何蔓面前,也坐到沙发上,摸着她的头发感慨道:“你要一直是这样的性格该多好啊,可能你们也就不会离婚了。”
何琪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妹妹五年前的样子,活泼刁蛮,却又开朗阳光。在她的印象中,何蔓早就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无比成熟的都市女强人,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搞定,语气冰冷,步履匆匆。像现在这样需要人帮助的柔弱表情,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何琪想着想着就觉得心酸,她拉着何蔓的手:“蔓蔓,你要知道,你和谢宇已经离婚了。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和你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通知过谢宇你已经醒了,我想他也是担心见到你太尴尬,所以才没有再来。”
看着何蔓再次一点点黯淡下去的表情,何琪十分不忍。
“姐姐希望你能早点儿康复,要是真的一直失忆下去,那,姐姐希望你能有勇气重新开始。你放心,你就算没有了谢宇,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永远有我这个大姐。”
“姐……”
何蔓咬着嘴唇,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何琪感慨万千地把何蔓搂在怀里。时光匆匆流逝,她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变深,女儿都上了小学。忽然,她亲爱的小妹妹失而复返,被时间悄悄地带了回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后来,两姐妹一起打扫了一下午房间,何琪要去接女儿下课,但又不放心把何蔓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确定要自己一个人住这里吗?我家里的客房都安排好了,你真的不要先来我家住一阵吗?”
何蔓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了,姐,你放心吧,我可以照顾自己的……我也想一个人静一下,房间里的东西,或许会有什么能让我想起一点儿……”
看来还是不死心啊。何琪心中感慨。
“你有任何事情都给我打电话,我晚点儿再来看你。”
“不用了,姐,这段时间你天天在医院陪我,也该好好回家陪陪我外甥女了。”何蔓做了个鬼脸儿,“你看,我精神着呢,医生都说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没问题的!”
其实,何蔓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大庭广众下月经血沾在了白裙子上,又可怜又好笑,自己却不知道。
她需要一点儿独处的时间,来回答这个陌生的世界抛给她的空白问卷。
原本乱七八糟的房间已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何蔓用了一夜时间把纸箱一一打开,尝试找回些过往的记忆,却找不到任何与谢宇有关的东西。
几本相簿都空荡荡的,没剩下几张照片。
看来很多照片都被抽出来丢掉了。何蔓想。
这次分手,想必双方姿态都很难看。他们平时就喜欢嬉闹拌嘴,也大吵过,也扬言要分手过。但是一切都无损亲密。
真的分开会是什么样子,何蔓没办法想象。
哪个热恋中的人会去想象分手?
可她就是那个热恋中的人。
何蔓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烦闷,放下相册,坐到梳妆台前,端详镜中的自己。
眼角有了小细纹。
何蔓在内心尖叫起来,脸上依旧保持着呆愣的样子。
再来一百个医生对她义正词严地飙医学术语,也不及这一道细纹来得震撼。除谢宇外,何蔓终于找到了第二个让她想要崩溃大哭的理由。
凭什么还没年轻就老了?!
何蔓在内心里已经对这五年中的自己开始有种愤恨的情绪了。
因为不记得,所以连自己也成了陌生的敌人——这个敌人苍老了她的容颜,离散了她的爱人。
然后扔给她一个烂摊子,强迫她接盘。
何蔓愤恨地拉开抽屉,开始往脸上抹保养品,仔细一看手中的小瓶子,心中的恨意倒是略有减轻。
都是很贵的护肤品,曾经的她内心长草却不舍得买的大品牌。
何蔓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完成了涂抹和拍脸的工序,顺便把桌下的抽屉一个个拉开,想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第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一些信件文件类的东西。何蔓关上,打开第二个抽屉。
第二个抽屉放着何蔓的一些小首饰。就在她准备关上时,在抽屉角落发现一个蓝色的绒布袋。
“这是什么?”
她伸手拿起绒布袋,一枚钻戒从袋中掉出来,落在梳妆台上。
钻戒折射着梳妆台的灯光,直刺进何蔓的眼底,把她的心都给刺痛了。
这是谢宇当年向她求婚时的钻戒。
何蔓向来乱放东西,丢三落四,以前两人同住时,一直都是谢宇更居家也更细致一些。此刻,看着被自己好好保存起来的钻戒,何蔓刹那间明白,不管五年中的自己和谢宇的婚姻有多么不开心,她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在意这段婚姻的。
“那五年中的何蔓”一定还爱着谢宇。
何蔓轻轻地把戒指再度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这一次,她真的找到了一点点熟悉感,还有一种安全感,从指尖传到了心里,暖暖的。
何蔓站起身,环视着这个冷冰冰又陌生无比的“家”。
她不要待在这里,另一个何蔓也肯定不愿意待在这里。
她要回家,回到她和谢宇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