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宇一边回忆, 一边忍不住想笑。再看看此刻静静躺着的何蔓,他不禁想要将眼前的画面切分成两半, 一边是五年前蜜月旅行时的何蔓,一边是此时的何蔓,然后好好问一问自己,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切分成了过去和现在,也切分了他们两个人。
又是一个加班的日子。谢宇抬起手腕看表,时针又走过了十二点。
广告人的生活就像灰姑娘,通常是过了十二点才开始精彩。
不过对谢宇而言,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了什么精彩不精彩,只有习惯不习惯。
比如在看到Lily的头像和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时候,就是不习惯。
“还在加班吗?”Lily习惯在讲话的时候尾音上挑,绵绵密密的甜,像声讯台的客服小姐一样,比亲人还亲切,却透着一股陌生。
当然,也许只是谢宇单方面的陌生。
“快搞定了。一会儿就走。”
“哇,才十二点哪,连我都觉得早。”
“那恭喜你了,你已经做好了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心理准备。”
Lily在电话那边笑得特别开心。至少听上去是这样的。反正平时谢宇这样讲话,何蔓是不会笑的,久而久之谢宇也觉得自己说话一点儿都不幽默。现在听到Lily每天这样笑,他反倒感到诧异了。
人的幽默感是相对的吧,热恋中的情侣连最无趣的笑话都能头碰头笑半天。他和何蔓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彼此都心知肚明,笑点越高越寡情。
“怎么还不睡,不困吗?”
“困呀,”Lily尾音嗲嗲的,“但是想陪你。”
“你怎么陪我?你又不能陪我加班。”
“看全世界都睡着了,是不是很寂寞?这时候呀,你只要一想到,远处还有一个人亮着灯在等你,会不会很开心?”
谢宇终于明白sweetheart(甜心)这个词的来历了。有些姑娘是可以嗲到人心里去的,虽然实际上她什么都做不了,但大家都是都市成年人,本来也不需要别人真的做到什么。
一两句甜言蜜语就够了。
可能他们就是因为少了这一两句甜言蜜语。每天少一句,每天少一句,然后感情死无葬身之地。
谢宇想到的“他们”当然是自己和何蔓。
有了新欢再对比旧爱是不厚道的。可是说这话的人哪里知道,但凡做得到,谁愿意再不停地想起旧爱?
“困了就要睡觉哦,睡不够可是会老的。”
谢宇在电话里这么讲道,语气是轻快的,关切得有点儿不像他,刻意制造出一种热恋甜蜜的感觉,好像是在为自己刚刚想到何蔓而向Lily表示歉意。
这也算是他为这段新恋情付出的努力。
谢宇挂断电话,还在发呆,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咣当”一声。
他回头一看,“四眼仔”面朝下砸在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
“活着?”
四眼仔头也不抬,闷闷地答道:“活着。”
谢宇失笑。四眼仔是他这两年招进来的得力手下,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跟着自己。谢宇眼看着他一步步从实习生晋升到客户经理,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发际线向逃兵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后撤。
“东西还差多少?写不完就明天吧。昨天刚看到新闻,一个在一家4A广告公司做策划的,劳累过度猝死了。”
“能死了还好呢。”四眼仔就保持着面朝下的姿势,语气半死不活。
谢宇走到四眼仔的工位,拉过椅子坐到他旁边,跷起二郎腿,一边玩儿手机一边和他闲聊。
“怎么,又有人生困惑了?”
“老大,咱们那些甲方客户是不是在招聘员工的时候有个统一要求?”
“什么?本科学历?”谢宇引他讲下去。
“不长脑子。”
谢宇失笑。四眼仔的工作压力很大,如果说谢宇作为部门总监面对的更多是统筹压力、夹层负担,那对于四眼仔这种每天拿着策划案直接和客户人员对接的小喽啰来说,压力更多来自甲方客户的龟毛要求和混乱标准。
“在这行混了四年,我算是活明白了。”四眼仔继续悠悠地说。
“哦,明白什么?”谢宇忍笑。
“咱们所有客户对广告和公关方案的要求,总结起来就是一副对联。”
四眼仔说到这里,忽然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双眼透过厚厚的啤酒瓶底看着远方。
“上联是,高端大气国际化;下联是,时尚抓人有个性。”
谢宇适时补上一刀:“横批:眼前一亮!”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谢宇抓起四眼仔工位上乱糟糟的一沓材料敲在他头上。
“不过啊,我们都觉得,甲方再变态,也没有何蔓姐变态。”
四眼仔一开始只是单纯地以提到隔壁部门严苛总监的心态随口一说,转眼就看到了谢宇停滞在脸上的笑容。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很快谢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把材料甩回四眼仔的桌上。
“把你这桌子收拾干净。工位太乱很影响工作效率,找什么都找不到,心情也不会好。”
“老大,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是乱中有序。”
“没看出来你哪里有序了。还有,公司给你办的健身卡,你去过没有?每天坐在这里不动,下班就吃夜宵,早晚有你受的。”
谢宇站起身,把椅子一推,拍了拍四眼仔的后背。
谢宇又工作了一个小时才把工作收尾,离开办公室,回复了Lily的最后一条短信。
每一天,Lily挂断晚安电话之后,还会再来一轮短信问候。
一般没聊几句,谢宇就会催促她去睡觉,她会回复“好的⊙﹏⊙b”。一开始谢宇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可是还没过三分钟,她就会又发来一条,控诉他不回短信的恶劣行为。
“怎么不回?”
“你不是去睡了吗?”
“怎么可能睡得着。你哄我睡。”
“好好好,我哄你。现在可以去睡了吧?”谢宇无奈。
“好吧。那这次我睡去啦!^_^”
谢宇吃一堑长一智,在这条之后,又回复了一个笑脸符号作为结束语。
没想到,Lily也发了一个笑脸符号回来。
女人到底想怎样啊?
谢宇把车停到车位,然后从后备厢拿出一罐啤酒。拉拉环的声音使地下停车场显得更加空旷孤寂。
谢宇喝酒很快,走在回家的林荫道上,自家的小房子还没影呢,一罐啤酒就已经见了底。
他已经很节制了,每天一罐啤酒,连头晕的感觉都不会有,只会令人微微有点儿开心的感觉。谁不希望睡着的时候是快乐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和何蔓刚到这个城市,两个人都很穷,房子租得离市中心很远,也没有私家车。两个人坐末班地铁到终点,在路边小店买三罐啤酒,谢宇两罐,何蔓一罐,慢慢喝着走回家,一路笑得好开心。
后来,何蔓竟然比他先升到部门总监。他们加班时间不同,总是何蔓走得更晚些。刚开始谢宇还会在办公室等等她,后来她说他不必等。
于是,他自己喝掉三罐酒。
慢慢地就越喝越多。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离了婚,他就戒了酒,只是最近好友Danny送了他几箱啤酒,他留了一箱在后备厢,所以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开着一罐酒步行回家。
抬起头看到今晚有月亮,跟着他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前走,偶尔被头顶的繁密枝叶遮挡住,在路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月亮。何蔓最后记得的月亮。
谢宇仰头看着月亮,不禁失笑。
他想起前几天何蔓的姐姐何琪给他打来的电话。
失忆?骗谁啊!
何蔓出车祸的消息是她姐姐何琪打电话告诉谢宇的。那天谢宇只是注意到何蔓没去上班,但是他也不关心为什么——也许是出差见客户,也许是生病了,谁知道呢。
接到电话已经是下班后了。那天谢宇特意没加班,因为答应了Lily要把她正式介绍给自己的狐朋狗友,所以早早就约在了好友Danny的店里一起玩儿游戏。谢宇输了好几轮,脸上满是纸条,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谢宇几次想开口问问具体情况,口型都摆出来了,可是何琪下一句就能给出答案,所以也没有问的必要。他皱眉听着,周围朋友都安静下来,一齐盯着他打这个一言不发的电话。
挂掉电话,谢宇就站了起来,说:“何蔓出车祸了,我得去看看。”
Danny尴尬地咧咧嘴,其他几个朋友也面面相觑,纷纷犹豫着问道:“没事吧?”
Lily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但是很快就换上了甜甜的笑容。
“严重吗?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
谢宇没想到Lily居然提出要跟着,愣住了,本能地觉得有些尴尬。
还好,Danny及时站出来解围:“哎呀,Lily你就让谢宇自己去啦。他作为一个大男人,前妻出了车祸,总是要去看看才显得礼貌,肯定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还是留在这里吧。”
“凭什么?”Lily语气有些冲,不解地看着Danny,终于有机会把对谢宇的一点儿不满冲着别人发泄出来了。
Danny不以为意:“他走了也就算了,本来我们也不是冲着他聚到一起的,大家都是为了跟你玩儿的,你走了我们还有什么意思?”
其他几个人非常识相地连连点头。Lily有了面子,也不好再坚持,但还是站起身送谢宇出门。
“希望她没事。”Lily眨着大眼睛看着谢宇。
“应该没什么事。”谢宇有点儿心不在焉,脑子里很乱。
Lily敏感地注意到了,没有再说什么,扑上来拥抱了他。
“别怕,她一定会好的,”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在这儿等你。”
谢宇轻轻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乖,我很快就回来。”
然而,他那晚在医院守了一夜。
车祸很突然。早高峰时抢黄灯的车拦腰撞上了何蔓坐的出租车,司机重伤,何蔓昏迷。医生说,何蔓无大碍,理论上说治疗一阵就会醒过来。何琪晚上还得回去照顾小孩儿,谢宇自然而然地就留了下来。
“谢宇,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本来不应该给你打电话,可是我老公出差了,家里就我一个人。爸妈去世得早,都是我带着她,这次实在没办法分身,所以就只能再麻烦你一次了……”
谢宇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姐,你回去吧,明早来换我就行。”
Lily发了好多短信询问何蔓的状况,其实傻瓜都看得出,她是希望他赶紧回去。谢宇回了几条手机就没电了,也没有急着充电,索性就坐在何蔓床边看着她,脑袋放空,也不记得在想什么。
可能是想起了蜜月的时候,他俩的摩托车开下了马路,直接撞到了棕榈树上。谢宇的胳膊和腿擦伤了一大片,何蔓晕了过去。那天晚上,在当地的医院里,何蔓也是像现在一样被包得像个粽子,头上缠着一层层纱布,盖住了头发,像个小和尚。
他当时也是在床边,听着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讲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一边焦虑地等她醒来,一边想起导致两个人撞树的行为,又觉得好笑。他拿起勉强还能用的DV,把何蔓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录了进去。
他们后来还把这段视频剪辑成了安全驾驶的搞笑短片,在公司年会上播放,被同事命名为“秀恩爱,死得快”。
谢宇一边回忆,一边忍不住想笑。再看看此刻静静躺着的何蔓,他不禁想要将眼前的画面切分成两半,一边是五年前蜜月旅行时的何蔓,一边是此时的何蔓,然后好好问一问自己,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切分成了过去和现在,也切分了他们两个人。
月光从窗子投进来,照在她脸上。和五年前一样的月光。
后来谢宇又去看了何蔓几次,时间很短,再也没有守夜。何蔓的气色越来越好,何琪说医生预测她很快就会醒来。
何蔓除了脑部受到震荡以外,没有其他严重伤势,醒过来就等于好了大半。自打何琪发短信说何蔓醒了之后,他就再没去看过她。
见面了也没话说。
他也不希望让她觉得自己还很在乎她。倒也不是害羞什么的,好歹他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不过就是不希望热脸贴个冷屁股。
离婚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连话都不说一句了,何况现在,医院的白墙白灯白被单,没来由得令人紧张。
不过,有一次他倒是遇见了Lily。
他守夜那次之后,Lily就跟他闹了别扭。早上他回家之后给手机充上电,发短信给上司请了个假,之后就倒头睡过去了。醒过来后看到了几个未接来电,除了一个是Danny的,其他全都是Lily的。
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有点儿心虚,可是回拨过去,Lily却不接。
也发了几条道歉的短信,通通石沉大海。
他问Danny,Danny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跟他说:“你哟,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该。”
这样冷战了几天,一次谢宇去看何蔓的时候,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看到Lily提着水果篮,像只兔子一样乖巧又小心地透过门玻璃往里看。
他看到她推门走进去,自己就站在门外看着。
何琪也许去上洗手间了,并不在场。Lily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努力踮着脚,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好像她的脚步声真能把何蔓吵醒一样。
她把果篮放在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然后探过身去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何蔓,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谢宇就在门口等着她。Lily走到门口还一直留恋地回头盯着病床上的何蔓,刚一走出病房,转头看到谢宇,整个人都吓傻了。
谢宇不禁失笑。
Lily也忘了自己正在和谢宇闹脾气,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谢宇走过来伸手牵起Lily,拉着她离开。
“你不生气?”Lily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生什么气?你不生气就好了。愿意来看病人,是你的好心啊。”谢宇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好心啦。”
“那是为什么?”
“病人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大熊猫,”Lily嘟着嘴抱怨,“还不是因为她,因为她你才……”
谢宇立刻打断她:“所以你在刚才送的水果里下毒了?”
“乱讲什么啦!”Lily被一句话岔开,气得笑出来,追打谢宇,“我就是好奇而已啦。”
“好奇到需要伸手去戳她的脸?”谢宇皱眉。
Lily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想摸摸她素颜皮肤怎么样嘛。”
女人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啊,谢宇无奈地捂住了眼睛。
然而,这是Lily最像何蔓的时候。
发嗲的时候不像,撒娇的时候也不像,回短信回个没完的时候更不像。
但是偶尔的这种奇怪举动,女孩子的小心思,莫名其妙的想法……真的很像。
像当年的她。
谢宇揉着Lily的头发,揽着她走出医院大楼。Lily还回头看,谢宇有些心烦,脱口而出:“到底有什么好在意的啊?”
Lily撇了撇嘴:“你说呢?”
谢宇随口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掏出车钥匙解锁,帮Lily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又走向驾驶室那一边。
背后隐约传来一句很轻很轻的埋怨。
“就是过去才麻烦。”
谢宇把空啤酒罐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不远处自家门口的橙色路灯还亮着,给他心里增添了一丝暖意。他打着哈欠走过去,忽然被旁边的人影吓了一跳。
黑暗中的人形像来自过去的剪影,挪动了两步,站在了路灯下。
是何蔓。
但又不是何蔓。
她不再穿着黑白灰的OL职业装,换上了一身很久很久都没穿过的休闲衣服,松松垮垮的,谢宇看着很眼熟。
好像是蜜月度假时穿的某一身。
又是夏天了。谢宇不合时宜地走神儿了。
何蔓的头发也不再盘得无懈可击,此刻散着放下来,垂在耳边,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看上去安静又温柔。
她就这样抬眼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如打鼓。
你回来了?
话差点儿脱口而出,谢宇生生把它拐了个弯儿。
“你……你出院啦?”
这么久没和她说过话,谢宇实在是不自在,表现得非常不淡定。
但是再不淡定,也没有接下来的一幕不淡定。
何蔓几步冲上来,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
谢宇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踩了一脚,大脑供血不足,眼前一片白。
渐渐地胸口有温热的感觉。怀中的女人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抽抽噎噎,一抖一抖,温柔得一塌糊涂。
谢宇僵硬的双臂也缓缓地放下来,轻轻地将她搂在怀中。
“谢宇,我失忆了。”
胸前传来带着鼻音的、糯糯的一句话。
谢宇浑身所有的浪漫温柔被这句话瞬间清空了。
你他妈是在逗我玩儿吗?
他轻轻地却不容反抗地,将何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