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其实这两个字就像有人给她剧透了一部她压根儿没看过的电影,原本不会给她多大冲击。
她真正难过的,是思念,是醒过来后就在侵蚀她的想念。
何蔓路过一间大病房,里面六张床上的病人和家属都在仰着头看电视。墙上高挂的电视里正在播出一部颜色鲜艳的偶像剧,女演员在病床前声泪俱下地摇着男演员的肩膀,一遍遍地哭诉:
“你忘了我吗?你真的忘了我吗?快说,你是在骗我!”
一个女孩儿一边啃着苹果一边走进病房,与何蔓擦肩而过。屋里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病号服的中年女人回头笑着跟她说:“你猜对了,他的确失忆了。”
“刚才一看到车祸情节我就猜到了,”女孩儿把苹果皮嚼得嘎巴嘎巴响,“一出车祸,准会失忆。”
“太能编了。”好几个人一起感慨道。
何蔓站在她们背后的门外,抬头看看电视,又转头看看门玻璃反射出的自己,摸了摸头上的绷带,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看向走廊尽头,慢慢地,那句声嘶力竭的台词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快说,你是在骗我。”
何蔓喃喃自语。
何蔓回到病房,姐姐何琪正坐在窗边削苹果。
“上个厕所怎么那么慢?是不是又头晕了?”
何蔓摇摇头,坐到床上。
“要是还觉得头晕,我就去跟医生说,让你再多住两天,别急着出院了,还是应该多观察观察。”
何蔓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看到何琪手中的苹果,随口问道:
“你怎么又削苹果,上次给我削的我都没吃,后来被护士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不喜欢吃苹果。”
她的语气有点儿不耐烦。何琪早就知道,她自打醒来后脾气就不好,所以从来没跟她计较过,不管何蔓怎么抱怨,何琪都是笑嘻嘻的。
“我从小到大就没有照顾过病人,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当然要把经典的桥段都照着来一遍。小时候看偶像剧,我最羡慕能给病人削苹果的女主角了。”
何琪喜滋滋地继续低头认真地削苹果,苹果皮一圈儿一圈儿地垂下来,宽窄不均,却神奇地没有断。
何蔓看得愈加心烦,伸手就把摇摇欲坠的苹果皮扯断了。
这回何琪不乐意了。
“你干什么呀!”她叫出声,“这次我好不容易……”
“一个失忆的就够像偶像剧了,你就别在这儿雪上加霜了行吗?”
何蔓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何琪不再作声,放下苹果,起身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搂住了她。
“姐,你告诉我吧,谢宇到底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在怪我?”
何琪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他是不是怪我,要不是我捣乱,我们好好的,也不会出车祸……”
何蔓说到一半,自己先愣住了。
在住院期间,她无数次问起谢宇的伤势,也无数次为自己当时的行为自责,何琪怎么劝都没有用。
但这是第一次,何蔓自己停了下来,告诉自己,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拼命地想拉住五年前海边的月光,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样跟着时间离开。
时间拉不走她,就彻底抛弃了她。
十天前,何蔓从一片黑暗中醒来。
等到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她才察觉到自己是在医院里。这时,一张熟悉的脸孔映入何蔓的眼中。
姐姐何琪惊喜地大喊:“感谢老天!你终于醒了!医生医生……”
何琪一边大喊着医生,一边冲向病房门口,跑到一半才想起来病床前就有呼叫铃可以按,于是又折返回来用力按了好几遍。
何蔓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医生护士们给围了起来。
医生一边用手电筒检查何蔓的瞳孔,一边问她问题。
医生:“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何蔓不想理任何人,她的脑子很混沌,后脑勺儿有一个地方隐隐地疼,太阳穴也突突地跳。是因为昨晚喝了太多红酒吗?可是为什么姐姐会在这里?对了,是车祸!谢宇呢?谢宇还好吗?
她声音嘶哑地张口就问:“谢宇呢?”
没人回答。只有姐姐何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
何蔓想看一下旁边的床位,但又有点儿看不清楚。这时医生用更大的音量再次问她:“你好,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何蔓回过神儿来,轻声答道:“何蔓。”
医生紧接着问道:“你记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医院?”
何蔓迟疑了一下,接着一堆混乱的画面涌入脑中:泳池边的烤肉晚会、水上气球行、满天的星星、长长的海岸线……最后的画面是飞速闪过的海岸线和熄灭的月亮。
何蔓的泪水夺眶而出。
“姐,谢宇,谢宇他没事吧?!姐,谢宇呢?”
何琪愣了一下,一时没说话。何蔓都快急死了,却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想大声喊一声,可叫出来的声音始终很微弱:
“谢宇!姐,谢宇怎么了?你别瞒我,他在哪儿?”
何蔓的泪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心脏在胸腔跳得厉害,不好的预感让她嘴唇颤抖。
既然姐姐都来了,车祸一定很严重吧?谢宇不会出什么事吧?
何蔓睁大了眼睛,却只能倒在何琪的怀里不住地流泪。
“出事时,你跟你老公在一起?”
医生轻轻地抛出这个疑问,何蔓脑子里“轰”的一声。
怎么?难道谢宇失踪了?
她挣脱何琪,虚弱地拉着医生的手说:“是啊!我们骑摩托车夜游,不小心撞到了一棵树……他人呢?你们没看到他?不会吧!我们只是撞了一棵树而已!”
何蔓哭着哭着,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砰”地一下断了,黑暗再次降临。
何蔓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推进了什么大仪器里,医生们似乎又在给自己做什么检查。她还想继续问谢宇的状况,眼皮却那样沉重,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随即再次沉入一片黑暗。
黑暗,像那一夜的海,不再有月光。
何蔓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只有姐姐在身边。
她觉得可能真的大事不妙,告诫自己,不能再晕过去了,要镇定,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了推睡着了的姐姐。
“你醒啦?”何琪很高兴,又要去按呼叫铃,却被何蔓拉住。
何蔓哀求的眼神让何琪有些手足无措。
“何蔓,你别急,你听我说……”
“你就直接和我说,谢宇到底怎么了!”何蔓觉得自己的视线又模糊了,全是泪。
“我之前就想问你,你说的……该不会是蜜月旅行的车祸吧?”
何琪的语气怪怪的,像是在提起一件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何蔓没有精力去探究她这样说的理由,只是狠命点头,晃得有些眼冒金星。
“你……你不会以为自己的车祸是……”
“你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啊!”
何琪也深吸了一口气,这深吸的一口气把何蔓的心都快要吸出来了。
“如果你说的是蜜月车祸的话,那么,谢宇没事。”
何蔓的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像一朵终于盛开的花。
“可是,”何琪小心地看着何蔓,“我奇怪的是,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现在不是醒了吗?”
“我的意思是说……”何琪表情为难地纠结了半天,“你,你跟他,半年前就已经离婚了呀!你怎么好像全不记得了?”
何蔓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离婚?!”
她太惊讶了,反而笑出声来。
出车祸的是自己,怎么把姐姐的脑子撞坏了?
何蔓笑着纠正道:“姐,你没事吧,我跟谢宇半年前还没结婚呢,怎么就离了?我俩刚度蜜月好不好?!”
何蔓说着,习惯性地用右手手指去转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却摸了个空。
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干干净净的,像是谁在夜里偷偷溜进来,残忍又无聊地把她为了蜜月新做的指甲全都洗掉了。
何蔓面无表情地坐在诊疗室里。何琪拉着她的手,一脸关切地看着墙上发亮的灯箱,上面挂着何蔓的几张脑部X光片。X光片的主人却魂不守舍,整个场景看起来,倒像是何琪生病了一样。
在何蔓发愣的时间里,医生指着那几张X光片,对她们两个做着说明。在毫不留情的白色灯光照映下,一串串专业术语向着何蔓袭来,这场景太过清晰和冷静,丝毫不像是梦。
她多么希望这是梦。
“这几天,我们对何小姐的脑部做了些检查。何小姐的CT和MRI检查结果都很正常,我们暂时未发现何小姐的大脑有任何异样。但由于人脑的构造非常复杂,再加上何小姐在车祸时曾经撞伤了头部导致昏迷了一个月,目前我们只能猜测,她是因脑震荡引起了短暂失忆……”
“失忆?我怎么可能失忆,这也太像小说了,”何蔓失笑,“我还记得我姐啊!我也记得……记得很多事!这怎么会是失忆?”
她直面另外两个人有些惋惜又有些无奈的目光,硬着头皮,拒绝接受。
来诊疗室之前,何蔓躺在病床上,忽然灵光一闪。她怀疑这一切都是谢宇策划的,就像泳池边烧烤晚会上那个主持人送来的祝福和漫天烟火一样。他只是想和劫后余生的自己开个小玩笑,测试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他吧?
“如果你一觉醒来,已经是五年后,我们已经分开了,你还会义无反顾来找我吗?”
他总是喜欢这么做,问她奇怪的问题,还会用DV把这些问题都录下来,防止她耍赖反悔。
他说,这样人生才不无聊。
他一定藏在某个地方,用DV悄悄记录着她慌张又迷茫的样子。
尽管姐姐看护她时一直在玩儿的那个叫iPad的古里古怪的平板电脑、写着2012年的报纸和杂志,还有她自己的理性逻辑和智商,都在清楚地告诉她,这个谎言太庞大和真实了,谢宇策划不来。
只有时间。只有时间能做到。
恍惚中,何蔓听到医生一直在耳边说:“何小姐,失忆的情况分很多种,根据你所说,你最后记得的就是你的蜜月旅行。所以,你是属于暂时丧失部分记忆的患者。”
他的语气太有说服力,太像一个有责任感的医生了。何蔓彻底绝望了。
何琪始终紧紧拉着何蔓的手,直到微微汗湿。
“那么,那么……我妹妹,她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记起来啊?”
何蔓这时才将注意力转向医生。
这是目前她除了谢宇之外最关心的问题。她的脑海中有太多为什么,五年的时间碎成粉末,埋葬了那么多秘密,也埋葬了她的感情。除非她自己想起来,否则谁也不能帮她重新拼完整。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人在几个星期后便回忆起来,有人则用了一年多时间,也有些人到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们也不能告诉你一个确实的时间。不过在这段时间,我建议你妹妹尽量跟家人、朋友,或者所有熟悉她过去的人多相处,这样会有助于她找回从2007年起失去的五年记忆。”
“好啊!”何蔓忽然站起身。她起身太急,差点儿又眼前一黑,连忙扶住灯箱。
“我现在就去找能帮我恢复记忆的人,我要去找谢宇。”
不知怎么的,自打醒来后就积蓄在胸腔的情绪汹涌起来,何蔓再也无法抑制住。
她醒过来已经整整一天了,他没有打电话给她,没有发短信,没有问候。
他们离婚了。
凭什么。
这些人随随便便就说她失忆了,像穿越时间一样把她扔在未来世界,面对一大堆闻所未闻、用也不会用的科技产品,听着人们谈论她完全不知来龙去脉的娱乐圈八卦和社会动态,费劲儿猜测着含义不明的网络词语……时间丢给她潮水一般汹涌的信息和新闻,却带走了她最重要的人。
就像睡了一觉,醒来后,前一天对着烟火说永远爱你的人,现在却杳无音信。
她凭什么要接受。
何琪抱住她:“蔓蔓,你冷静一点儿,你现在不能出院。”
何蔓像疯了一样挣脱何琪,跌跌撞撞地往门口冲去。她虽然平时是个活泼的人,却最厌恶在公共场合撒泼打滚儿不知分寸的人,但是现在她顾不了,心中的委屈如洪水开闸,她拦不住。
她想他。
离婚。其实这两个字就像有人给她剧透了一部她压根儿没看过的电影,原本不会给她多大冲击。
她真正难过的,是思念,是醒过来后就在侵蚀她的想念。
她想抱抱他、亲亲他,告诉他自己很害怕,想回到那个永远都是夏天的海边小城,坐在他身后,沿着海岸线走一段没有尽头的路。
谢宇,我很想念你。
何蔓没能走到门口,就再次眩晕在一片迷蒙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