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光,透过了医院走廊的大玻璃窗,将对面的墙,染上了一层金红的颜色。
李睿和秦少白正从妇产科的楼道走过,秦少白翻看着唐萍的报告。
秦少白边看边皱眉:“真的是恶的。”
李睿:“好在是鳞癌,高分化,现在是I期,包膜完整。通常治愈率很高的。”
秦少白的眉头依旧拧着:“这个真是麻烦。这个唐萍,结婚12年,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你也看见她那个样子了,都神道了。先跟他丈夫说吧。”
李睿烦恼地叹了口气:“本来可以跟她丈夫交流,但是她公婆现在来了,一口咬定谁谁车祸之后吃中药调理好了,结果他们儿子车祸了,我就摘了他儿子的脾……”
秦少白惊讶地瞪着他:“这不神经病吗?你不为了治病,摘他脾干嘛?”
李睿揉额头:“谁知道,我是拿去熬汤还是祭祖啊?”
秦少白噗地笑了,打量他:“你这果然是烦得不轻。”
李睿:“儿子的脾已经认定是我黑心给切了,媳妇肚子里的孙子更是比天都大,声称谁碰跟谁动刀子。我说不通,给他们写下来医务科的电话号码和门牌号码,让他们去投诉。他们现在就要出院去看中医,胡志军完全不敢跟父母争执,所以我想,还是跟唐萍本人谈。”
秦少白:“真是要了命了,”
李睿:“可以等20周之后保持妊娠进行腔镜手术,如果下一步的活检结果是在I期,就先不化疗,等生产之后化疗。”
秦少白:“得,走一步说一步。咱们先去跟廖主任讨论一下,综合考虑防止肿瘤扩散和尽量降低流产危险,看看到底该把手术时机选在什么时间合适。”
秦少白和李睿说着已经接近妇产科主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的门开着,秦少白和李睿走到门口,就见敞开的门里,一个30来岁,肚子突起,身体消瘦的女人坐在一边,一个面容憔悴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她身边,而廖主任正在看CT片。
秦少白一拉李睿胳膊,低声地:“算了。先别打扰他们,这是两年前一个Ia期卵巢癌病人,28岁未曾生育,坚决要求保留生育功能,情况也符合保留的标准。当时切除了肿瘤,保留了卵巢,现在怀孕18周,肿瘤复了。”
主任办公室里,廖克难眉头紧皱地看着墙上的片子,再翻看手里病历,刚刚拿到的检查。
小玉妈妈:“您看,小玉怎么样?”
廖主任:“我们上次反复地讲了,我还打印了资料划重点给你们,卵巢癌保留卵巢的手术,就要冒复发的危险,尤其头2年。一旦怀孕,激素变化,更增加复发危险,一定要严格监控。”
老太太流着泪点头。
廖主任:“可是您看,13周产检时,基层医院大夫已经从b超发现卵巢肿物,让她到上级医院做详细b超复查,怎么能拖到18周腹水都出来了,才来呢?”
老太太崩溃地哭出来,半晌,抽噎着:“她瞒着没说啊!我后来也问她,怎么能不说啊!她就哭,她说她不想复查,不想知道,以为能熬到孩子生下来再说……这傻丫头,这傻丫头……”
廖主任继续翻看病历,神色越发忧虑。
李睿和秦少白在门口,这时哭声传过来,老太太边哭边说:“她以为能熬到孩子生下来再说,这傻孩子啊!廖主任,这次,我做主,听我的,别管孩子不孩子了,救小玉的命!一定得救小玉的命!”
秦少白和李睿对望一眼。
秦少白无限感慨地:“现在复发,还已经出了腹水,怀上的孩子基本保不住了,得做根治术,子宫卵巢全拿掉。哎,早知会如此,当时……”她说着又烦闷地摇头,“问题是在当时,保留生育功能也是常规做法。大部分同样情况的,都做了妈妈,也10年内没有复发,可她偏偏就是小部分不幸的。”
李睿没有答话,却是不由自主地拿起唐萍的病历卷宗。
两人走进病房,唐萍的床空着。
另外三张床的患者,两个在吃饭,一个看报纸。
秦少白问:“人哪?”她走到门口冲外面护士台喊:“小于,8床哪?!”
旁边床看报纸的孕妇道:“大夫,唐萍在新生儿室外面趴着看小婴儿呢。上午去一次,下午又去了,她可真喜欢小孩。”
妇产科新生儿室玻璃墙外,唐萍趴在玻璃墙上,满脸的笑容,里面的护士正给一个小婴儿换尿布,小婴儿的腿一蹬一蹬地,脸正好朝向外面,唐萍搓着嘴唇隔着玻璃逗弄着他。
唐萍转身瞧见李睿,加快脚步走过去问:“我老公现在怎么样了?我不敢过去看他。我怕婆婆看见我生气,就赖我自己弄错了,以为是孩子出事,着急忙慌上医院,才闹出这么大事儿。”
李睿:“您爱人现在情况稳定,指标都挺好的。呃,除了您公婆,您有其他家属么?您的父母呢?”
唐萍:“早没了。”
李睿愣了:“啊?”
唐萍:“我14没的妈,16没的爸,就一个弟弟。嘿,我弟弟可棒了,知道么?他军事科学家!搞导弹的!学问大呢。”
李睿有些惊讶:“是吗?”
唐萍:“您看我没文化吧?那是我爹妈没的早啊!可我弟弟,别看就剩了一个姐姐,我俩埋了爸时我就发誓,我弟弟但只有姐姐,就不能比任何有爹妈的孩子活得差!他念到哪儿我供到哪儿!”
李睿和秦少白听得呆了,半晌,李睿才回过味来问:“您弟弟现在可以来么?”
唐萍:“那可不能耽误他,他做大事的,研究武器的,那怎么说的——项目进入攻坚阶段!我弟弟可是军队骨干!现在肩膀上三颗星星了!”唐萍一脸微笑,幸福地,目光落在婴儿室内,“这几年倒腾服装也有了些钱,生个孩子我好好培养他,不但像我弟弟那么有出息,还弹钢琴、学画画、滑冰、游泳……我和我弟弟从小想,没能得的那些,都叫他有。”
李睿还欲再说,秦少白脸上一贯冷硬的线条已经变得异常柔软,冲他摇头低声道:“算了,明天一早谈吧。”
暮色已经换了黄昏。
李睿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打开电脑里检索资料,关键词是“PREGNANCY RECTAL CANCER”。
敲门声响,李睿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说了声:“请进。”
方才跟韦天舒一起手术的江大夫低着头,双手下意识地抓着白大衣两侧的边缝,慢慢地走进来。
李睿抬起头,赶紧站起来:“江老师?”
老江连连摆手:“别,别,我哪能当你的老师!手术现在都是你带我做,我连系统的规范化考试都没有过,还要补考……”
李睿:“江老师,我第一天进科,刷手、穿手术服,是您手把手教的。医学知识不断更新,总有年轻人比老一代更适合目前的新技术新知识的时候,可领进门的老师永远是老师。”
老江头垂得更低。
李睿打量他半晌,温声地:“江老师,您找我有事?”
老江搓着双手,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我姑娘学校高考重点班班主任姚老师的老公……”
李睿:“哦,那个无症状胆囊结石的?片子检查,咱们不都一起看了?就是最简单的胆囊摘除术,等个1、2个月完全没问题。他既然说下月要出国考察,不是已经答应收进来,回头跟眼科借床,您明天就给做了?”
老江沉默半晌,声音更低:“刚才,姚老师说了,不能让我做,得找专家。”
李睿:“他这个就是单纯性胆囊结石,您做完全没问题,”
老江颓废地:“就刚才我那台结石,打开,病理一做,是癌变。中途出去跟患者家属交代时,姚老师也正好来办手续。”
李睿一愣,随即温声安慰:“这是太少见的情况,影像科学的局限。咱们这么大患流量,一年也碰不到一两起。就算碰见了,术中自然有应对措施啊。”
老江:“可是,人家姚老师说了,得专家的眼睛看着才更放心啊!李睿——”,老江抬起头,求恳地,“我姑娘今年升高三,去年期末考,差1分就能进重点班。她们学校的高考重点班,比其它三个班配备的老师都好,我们一直想方设法托人送礼,现在正赶上班主任姚老师有事儿求到头上……”
李睿点头,打断他:“行,今天恰好我轮空,一会儿我跟手术室说一声,加一台。”
老江:“谢谢!谢谢你李睿,我明白这为难,上个月凌院长刚强调“关系病人”滥用医疗资源的事儿……”
李睿有点赌气地皱眉:“规矩?他自己……”他摇摇头,赶紧停住,“这点人情,我加个班做一台,眼科同事帮个忙,又没有影响任何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