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2点。
凌远从电梯里下来,边走边打电话:“陈局长……”,听了几秒,脸上微现喜色,试行缩短住院日的项目审批通过正式立项?嗯,”他笑了,“既然立项了,我当然立刻要启动,磨什么?……哦,上面的资金一时到不了位我去想办法……具体执行人?我当然早就心里有数。”
凌远挂断电话,正好郁宁馨迎面而来,凌远顺势问:“小郁,李睿呢?”
郁宁馨:“手术呢?”
凌远:“他今天轮空啊”
郁宁馨:“给江大夫的关系加了一个腹腔镜下胆囊摘除手术。”
凌远一愣,没说什么,走回自己办公室之后,才给手术室打了个电话,“曲老师,我凌远。一会儿老江下台,让他过来找我。”他说罢,拿出了一份资料,眼光有几秒钟的犹豫,还是打开了。
1小时后,这份文件被放在凌远办公桌上,打开着。
凌远坐在办公桌后面,神色平淡,看不出一丝情绪。
办公桌对面,老江失神坐着,头发有些蓬乱,背有些佝偻,已有不少细纹的脸显得特别苍老,却像小学生似的,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望向凌远的目光,仿佛等着最后的判决。
凌远平淡开口:“江大夫,我知道您在第一医院普外科,位份不低,这儿好几个副主任医师,甚至专业组长,都叫您“老师”。在咱们教学医院,“老师”二字,比叫院长,叫主任,都多了由衷的尊重。”
老江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头却垂了下去。
凌远:“所以,老师说出口的话,不管合理不合理,做过学生的人,还真不好拒绝——尤其呢,是已经不那么位高权重的老师,对着正意气风发的学生。”
老江脸色已经灰白,头垂得更低。
凌远瞧着他,半晌,笑笑:“所以,就这么巧,今天一个下午,普外科恰好两位专业组长手术轮空,一位,就替江老师做了个您做不了的手术,另一位,就替江老师开了个后门。”
二天之后。
普通外科每月一次的综合会诊。会议室内坐满了人,有40至50之多,不少年轻大夫没有位子,站着。此时李睿正在指着几张挂起的ct片子和打在幻灯上的简要讲病例,凌远坐在桌首,看着简要病历和片子。
李睿讲完,回到桌边自己位子上坐好,韦天舒上前,各位大夫都回归原位。
李睿侧头低声对凌远:“凌老师,还有就是本科生那边,希望你给做一个目前器官移植发展的讲座。”
凌远:“最近2个月我都没空,回头再说。”
李睿点头。
凌远环顾周围,轻咳一声:“病例讨论完了,还有两件事要说。第一件,有关“后门”病人,上周才刚强调规矩,昨天我就发现一个完全没有任何急诊手术指征,就难度而言,任何一位主治都能够胜任的患者”——下面完全安静下来,凌远继续,“手术时间比正常排期提前了5周,由专家完成,因为没病床,术后住在其他科室,涉及一系列与我们所强调的各岗位明晰责任制相违背的违规。”
老江的手抠着桌边,李睿先是有些意想不到的惊讶,想了想,才要说话,凌远已经继续:“我知道这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但是,这是“开罚”的第一次。”
老江的头埋得更抵,抓住桌延的手滑下,无力地落在膝盖上,一些细碎的小声响起来,一些大夫开始交头接耳,凌远没有制止,接着道:“江主治,作为一个从业20年的资深医生,在专业上,未能达到国家的统一标准,准备复试期间,却利用医务人员的身份为自己谋取私利,混乱科室管理。”
他环顾周围,四下一片沉寂,李睿脸上满是不能置信的震惊,脸色也变得苍白,他按着桌子,才要说话。凌远已经继续开口:“鉴于以上,经科室、院方与江主治沟通,认为他不具备在第一医院外科继续做一名临床医生的资格。鉴于他过去20年中,主要是时代造成的人才断层期间,对科室有一定贡献,医院保留他的工龄、教龄,一切医疗和退休福利。江同志从下周起,调岗到资料室工作。”
老江的头深深地低下去,李睿猛地抬头,脸上已经带了愤怒,他抓着桌缘的手背青筋隐现,压抑地道:“凌老师,我觉得,加这么一台手术,并没有违背我们的职业道德底线。”
凌远淡淡笑笑:“什么是职业道德底线?”
李睿:“尽最大努力救死扶伤。”
凌远:“对,这是临床医生的底线。但是,给每个患者公平的享受医疗资源的权利,是医院管理者的底线。所以我需要坚持我的底线。”
李睿盯着凌远,似是极力忍着愤怒,终于是开口一字字地问:“凌院长,“公平”两个字在我们这里,究竟怎么定义?还是说,这个定义是因情势不同,做事的人不同,随时可变的?”
凌远突然听见“院长”两个字从他口中出来,代替了“老师”二字时,眉毛跳了跳,望向李睿,嘴角的笑容带了讥诮:“至少,“公平”二字,用在科主任身上,不应当因为感情因素或者个人价值观念取向,而把有限的工作时间,浪费在效果微乎其微的带教上。“
李睿平素一贯温文温和的脸上,已经带了少见的阴郁的戾气,他抬起头:“整个手术是我安排的,我是科主任,我认为主要责任应由我负。”
凌远:“你当然要负责。以后不管是给亲戚走后门,还是给穷困病人加手术,一律照这一次办——本月奖金扣除,本年度年终奖金扣百分之二十,并取消本年度任何职称评审。”
下面一片沉默。
凌远:“第二件事情,我院上交的有关试行缩短住院日的提案,昨天正式通过审批,在卫生部立项,试验试点放在普通外科。至于具体的项目执行人——我们经过讨论,希望尽可能地挖掘诸位临床之外的潜力,所有有过带组经验的主治以上大夫,都可以申请——不过计划书,要在2周内交上。”
整个会议室,有1分钟的彻底安静。
几个年轻大夫低着头,朱建华手里那份病历,分明是倒着的,他脸上的模样却仿佛十分专注。郁宁馨望着李睿,嘴唇轻动,仿佛想说什么,但后者的目光只是落在不远处的桌面的某点上,一动不动,宛如石化;她又看向凌远,凌远的神色却如任何一天一样,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亲口宣布了一个从业20年的外科医生职业生涯的结束,亲口重罚了3个月前才因老主任提前退休而被他亲自任命代理主任的,他曾经亲手带教的青年专家——似乎这一切都很平常,平常的好像说“我院普通外科本月完成胃癌根治手术60例,肝癌根治手术40例,肝移植2例”一样。
凌远和上手里的资料,望向李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睿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凌远抬起头,“好了,那散会。”他说罢站起来,走出会议室。
李睿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老江低着头,仿佛逃避似的,第二个走出去,选择了跟凌远正相反的方向,而其他人,有的似乎想跟他说句话,有的似乎想立刻逃离此地,最终,没有人过去说话,而这个房间里,只剩了李睿和郁宁馨。
李睿站起来,他才走到门口,郁宁馨几步赶上,跺跺脚:“是我跟凌院长说的。”
李睿不解,回头看郁宁馨。
郁宁馨:“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给熟人做手术的事儿不是多的是,所以凌院长问,我随口……”
李睿摆摆手,并没有非常吃惊或者愤怒的神色:“反正也是事实,没什么不能说。”
郁宁馨愣在当地,眼见李睿不再理会自己走开,咬咬牙,追上去拦住他:“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因为我是郁青的女儿?”
李睿皱眉不答。
郁宁馨:“为什么在所有人眼里,我都不是郁宁馨,而是郁青的女儿?!”
李睿平静地看她:“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至于我,看你不顺眼的理由,跟你是谁的女儿毫无关系,而是因为你面试时浮躁的作风,不标准的操作,又以这种无法跟其他优秀的竞争者相比的水平,占了他们的机会,走到了这里。”
郁宁馨:“你是对我说,我进来,靠的不是自己,是我爸爸。”
李睿看着她,想了想,坦然地:“说实话,能占了别人的机会进来,这不是你的错,我因此对你有所反感,是我不对。我反感的对象,不该是你。”
郁宁馨愣怔地看着他。
李睿:“但你进来之后,不尊重带教老师,不规范操作,不像其他年轻住院医生一样踏踏实实地学习,把自己当郁大小姐而不是郁医生,这就是你的错。你如果继续如此,我即使没有本事阻止你进来,是一定有权利让你出去的。”
他说罢,不再看她,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