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演播厅的天花射灯砸下来时,我便也是身不由己地冲了上去。跳完一只热舞的安瞳虚弱得脚步都是虚浮的,他躲不过。尖锐的痛和着热血在我的脚上蔓延,安瞳转身眼神和我那么轻巧地一撞,我的眼泪便和血液一样疯狂奔涌。他终于看见我的存在。
台下尖叫四起,我眼前昏花,不知被谁抱起走向后台,那个转侧的瞬间,我分明看见欧阳楠,她眼角的泪痣,在灯光的映衬下,幽幽地闪。
电视里这突如其来的事故被当成头条新闻在各档娱乐节目里辗转播送,我便一次次看见安瞳抱起我的身影,虽然他看上去依然那么俊逸自在,可我知道他其实有多么吃力与虚弱。那天虽然我几近昏厥,却能感觉身下的手在瑟瑟发抖。
画面毫无征兆地消失,我转头,看见病床旁的银香。细边眼镜下的眼睛淡淡地看着我,一张脸离我不过寸许,绒长睫毛因为隐忍而轻微颤抖:“离开他,否则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我怔忡地看着他,最后展颜而笑,我轻拂他如瓷脸庞:“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可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他,因为你明白,如果他流血,最痛的那个,是我。”
我看着银香沉默地离开,心里不是不愧疚的,只是我真的无能为力,虽然明知前路是伤害是陷阱,却无力回头。
回平安镇那日,春寒未消,然而却满城花开,芳菲成阵。我牵着雪的手,我对她说,这是我的故乡在殷殷地欢迎她。她但笑不语,眉目延宕间胜却百般花样。是的,她极美,巧笑倩兮倾国倾城,可是我之所以仅凭一面之缘便应娶素昧平生的她,却是因为她的眼睛,清亮纯澈,一如记忆中那两汪柔暖。
也许这对雪并不公平,可这世上,谁不是欠着谁的呢?而且,只要我待她好,其余的便不重要罢。
散完步我在电梯里遇见欧阳楠,她手里掂着一个元祖蛋糕。我进去的时候走得很慢,她特意帮我摁着开门键。我几乎要心软了,可我终究横下一条心,我听见自己低冷的声音:“安瞳说你很温柔,他只是眷念你的柔情,他真正爱的人是我。”光洁的电梯墙壁扭曲地映出我的身影和表情,我心底一片麻木。不要怪我,怪只怪,老天爷把这个结打得太死太纷繁,我只能利刃相向,举手无悔。
安瞳重感冒一个人住在顶楼,出电梯门时,我转身对里面的人说:“替我祝安瞳生日快乐。”缓缓闭合的电梯门里,是不出意料的一片苍白的脸。安瞳向外宣布的生日是假的,他放起一切隐私只要求一年里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日子,这件事,他的经纪人都不知道。
我想我的嘴角是噙笑的,虽然眼底湿润,我突然感觉一阵眩晕。醒来时看见银香在我身边,床单上地板上,都是缤纷妖冶的桃红花瓣。
“你现在有太多的执念和奢求,再这样下去,我亦保不得你。”他眼角晶晶莹莹,俊美异常。我伸手拂去他发间的一朵桃花,埋首在他颈侧,嗅他身上浅浅深深的桃子味儿,听他一声叹息:“你难道不明白,你和他,不可能的。”
不,我不明白。我不信,我不甘,我偏执偏奢,我就要赌一赌斗一斗。人间****有太多限界,他们要门当户对要郎才女貌要半斤八两,可我不依不愿,虽然虽然看上去我的路还要艰难万千,可我依然自信满满孤注一掷。只因为,我非寻常,我是妖。
我与雪成亲后柔情款款,举案齐眉,从来不曾红过脸,日子也便如水般无声逝去。我几乎要沉溺于此以为幸福,可是在那年春日暖融时,爹却病倒了。延医无数却连病因也查不出半分。在我愁眉不展时,爹的病才稍见起色,却也怪异,总是起起伏伏时好时坏,有时可以上院子转几圈,有时却又连床也起不来。连带着院子里那株桃树也怪异起来,一时凋败一时盛极,真真令人匪夷所思。
雪和我一般日渐急躁,我便劝她,总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爹一生为善,不会有此报应。这也是我一直劝慰自己的。直至那一天,家丁阿祥跌跌撞撞冲到店铺把我拉回家,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爹直直地躺倒在院子里,鲜血至他颈畔滚落一地,却是早已凉了的。我失魂落魄不知所措时,不晓得从哪儿哧地钻出一只浑身浴血的狐狸,后面紧撵一只雪煞煞的孔雀。是青哥儿!我心下雷动,却只看见两只畜物扭成一团,渐渐青哥儿无力为继落至下风。不容多想,我拔出靴子里防身的牛角刀,迅疾刺向那只狐狸。它中刀缓缓扭头看我,口中悲鸣。明明是动物的眼睛,却饱含了那样多欲诉还休的情感,震惊,伤痛,无奈,难以置信,又在一刹那转为浅浅的柔情万千。手中的刀脆声落地,是雪!它是雪!我一直以为雪的眼神像青哥儿,知道这一刻我才晓得,她的眼神有多么独一无二与众不同,所以在它凌厉地咬上我的颈项时,我毫无挣扎,甚至推开了扑翅上前的青哥儿。
留在我眼中的最后一幕,是桃花若雨,乱红成阵,还有青哥儿哀戚的眼神和雪阖眼前眼角那一滴闪闪的泪。
傍晚,微风徐徐撩起玫瑰色纱帘,一波一波。我掀起窗帘,窗外,鸽灰色的天空已有点点星芒,不同于尘世嚣攘,医院里总显得阒静些,所以我可以那么分明地听见楼下传来的男女争执的声音。
我正听得出神,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惊得转身,原来是天馨,她看见我湿润的脸庞,愣了一下,接着举起手中的卡布奇洛和棉花糖,一股脑塞给我,然后微笑着舒开指尖,虚空一划,所到之处,仿佛花树枝丫,抖落瓣瓣心香,娇甜的樱花花瓣兜头洒了我一脸,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润泽。天馨是这样好的女子,每每在我最需要的时刻,给我不由分说的关切与帮助。
演唱会在音乐广场举行,承办方是音乐广场的东家千川集团。他们尽其所能地造势,见缝插针地安置他们的广告,推广他们的产品。夜幕降临,广场上,闪闪烁烁的荧光棒胜过天上繁星。安瞳临上台时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庆幸那里面没有埋怨。今夜,他要与我共舞一曲伦巴,那是我向银香央来的。而这场演唱会后,安瞳便可以退出演艺圈,和欧阳楠共赴巴黎留学。这也是我那可爱而又神通广大的银香做到的。我想再好好地谢他一次,可是,他没有来。
我和安瞳并未排练合舞,可是他自幼便苦攻各门舞蹈,而我也练习数日,所以我们舞得酣畅淋漓天衣无缝。恍惚中我仿佛依然是当日的小孔雀,而他就是青衣垂髫的顽童,在院子里桃树间嬉戏玩乐,又记得我为他开屏,为他把一身雪翅抖擞如花,还有我误食鼠药在他怀里他为我而倾的眼泪。我已满足。最后我仰倒在他怀里,低喃:“这命,你给的,现在,我还你。”声音透过他唇边的耳麦从音响里轰轰回荡全场。世界一瞬间安静如初,台下一片寂谧,人们手中的萤火棒似也凝冻。
天地胶着。
安瞳也已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我从他怀中挣开,如挣脱自己的执着和贪心。
从听见他对欧阳楠说的那句“我心里只有你,永远只有你”的时候,我便决定放弃一切追逐的意念。
我愿退让,只要你幸福。可是,你不能幸福。因为她原是山中狐妖,接近你只为向你爹报当年的灭族之恨。未料爱恨纠葛,以至此后生生世世,纠缠不休,亦不得善终。她是你的煞,一经遭逢,必然两败俱伤。
不过没关系,幸福,我来给你。
当年你将我葬在桃花树下,让我长长久久被银香眷顾呵护,我才有这修为人形的一日。世间本无我啊,多亏有你,让我得以人的形貌体尝这世间的冷暖甘苦,还有爱,还有成全。
所以,我无悔,亦无憾。
我看向天空隐动的樱花图案,颔首而笑。有力量贯穿我的身体,将我凝成一滴清露,飞旋转挪,找到那个女子,从她眼角拭过,落泪痣处,再无泪。
宝蓝色天空中,簌簌花瓣零落,绯艳桃红。那个不愿帮我的男子也来了么?既然已来,又何苦泪落飞花?
我已说不出话来,直坠入坚硬冰冷的大地。
谁也看不清,其实,我一直,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