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见这群人逐渐走近,不甘示弱,笑道:“好可笑呀,我们刚刚将这只猛虎射杀,虎体尚温,怎么又成了你们的,莫非这只虎是你们家养的不成?”
那名说话之人毫无畏色,下马走近虎身前,在箭羽间翻检一阵,然后拔出一支到程咬金面前晃道:“我们大王射中此虎在前,这支箭是你们的吗?”
李世民见对方前首站立的两人器宇轩昂,身披胡服头戴双鹃尾,慷慨英武,知道这两人为他们的首领。遂拱手道:“我们同山狩猎,此虎引我们相见,且下马相识可好?”
那两人对望一眼,见李世民他们的人数比自己人多,其时中土和胡族对峙日久,动辄刀戈相见,觉得现在若动武,自己讨不到好处去。两人遂下马言道:“谨遵台命,且请到那边空阔之处坐地。”
自从启民可汗率众归了隋朝,突厥等部落渐习中土之语。他们与南朝之人相见,往往以中土之语交谈,虽语调不免怪异,然并不碍彼此交谈。
李世民和这两名首领一同到了左边的一处阔地,他们相让后就相对坐在山石上。尉迟敬德等四将站在李世民身后,紧紧保护。李世民见气氛不免沉闷,遂对程咬金道:“咬金兄,这只虎既是我们两家所射,就不要再分彼此了。虎皮到处是洞已不堪用,可将虎皮扒下,取肉烹之,再将我们带来的‘土窖春’酒温上,我们一同享用吧。”“土窖春”酒即荥阳所产烧酒,因酒味醇厚,博得李世民及天策府府属的喜爱,自从虎牢之战后常备至今。
那两名首领一高一矮,高者身上穿着突厥服,矮者则是一身契丹人的打扮。高者听到李世民称呼程咬金的姓名,眉毛一挑,说道:“咬金?我听说南朝秦王李世民,现驻军马邑,其手下猛将名为程咬金,莫非就是他吗?”李世民等人听到面前这人道出程咬金的来历,不禁愕然,李世民镇静道:“不错,他就是程咬金,没想到咬金的名字传闻这么远啊。”
高者又打量李世民身后数人,说道:“传说秦王手下脸如锅底者名为尉迟敬德,脸如淡金者名为秦叔宝。若将军身后即是此二人,则将军即是秦王无疑。”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阁下真是好眼力,我正是李世民。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迟疑片刻,与矮者对望一眼,然后朗声道:“素闻秦王英武能战,且宽于待人。我们今日在此相见,即是有缘。我不敢隐瞒,我名为什钵苾,身旁此人名为孙敖曹,为契丹之大酋。”
这边数人听后不禁动容,他们虽想这两人为胡族中的首领,没想到一人为突利可汗,另一人为契丹的大头领。李世民听后,不自禁站起身来。
突利和孙敖曹也起身,突利说道:“秦王,如今我们为敌国,在此遭遇,若要兵刃相见,虽你人数多于我们,我方多为慓悍男儿,尽可放手一拼。”
李世民向后做了一下手势,独自一人走上前来,握着突利之手,说道:“可汗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我们以虎相识,正如你刚才所说即是有缘,岂可兵刃相见?我们今日不想其他,只想是山中相识的同猎朋友,在这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若我们今后战场上见到,那时再拼个你死我活如何?”李世民之前也听过突利可汗的一些事迹,今日见面虽仅寥寥数语,觉得突利为人坦直爽朗,与颉利可汗的性情大异,心里不免喜欢。
突利扭头对孙敖曹道:“早闻秦王英雄了得,你以为如何?我们今天就与秦王结纳一回,日后相遇或战或和,那是战场上的事儿。”孙敖曹点头赞许,眼中露出欢喜之意。
须臾间,那边虎肉已熟,程咬金唤人端肉奉酒,放在众人面前。李世民和突利可汗席地而坐,就在这山间松涛之中饮酒谈笑,所说虽多,并不语涉两国交恶。待肉尽酒干,两人醺醺然间拱手作别。归去的路上,李世民笑对房、杜两人道:“今日来射虎,不料却与突利晤谈。这真是世事难料啊。”
如今颉利、突利领兵来袭,果然应了那日言语,李世民要和突利可汗在战场上兵刃相见了。
说来也怪,李世民率领大军出城五里后,大雨忽然停了,全军一片欢腾。将近五陇阪,李世民令全军变阵。由秦叔宝、程咬金各带两千马军以为左右两翼;由史大柰为主,段志玄、张公谨为副带领五千步卒为中军;自己带领尉迟敬德率一千马军突前。地上仍然泥泞难行,唐军毕竟训练有素,在众将的招呼下很快到达各自的位置,队列逐渐整齐。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两骑一前一后走在最前面,这样又行了三里,即到五陇阪。原来五陇阪为一长约五里的黄土高陵,只见上面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突厥马骑。颉利选中这个地方当战场,是想居高临下可以快速冲锋,以此占上一点便宜。唐军到了离高陵有八百步的地方,李世民挥挥手,令停止前进,就地设阵。又对尉迟敬德道:“你去传话,就说我要会会颉利、突利两人。”
尉迟敬德撒开乌骓马奔向敌阵,李世民一面指挥摆阵,一面观察对面的动静。他见尉迟敬德已从对面返回,遂向史大柰交代了几句,自己带领一百骑缓缓向对面行去。他这里一动,突厥队列里也有了动静,就见其中走出来两帮人马,一左一右向中间迎了过来。
两方渐渐走近,已经可以看清楚彼此的面貌。李世民识得右边的突利可汗,与左边的颉利可汗却是第一次见面。他令从骑停足,独带着尉迟敬德迎向颉利可汗。只见颉利可汗头顶着长长的双鹃尾,脸现慓悍之气,一双鹰目炯炯有神。李世民在马上稍微一躬身,执手为礼道:“来者莫非是颉利可汗吗?在下秦王李世民,现在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可汗谅解。”
颉利可汗早闻李世民之名,他见李世民上来就彬彬有礼问讯,遂拱手还礼道:“罢了,你既是秦王,当知乃父答应过的话。”
若论两人年龄,以李世民为长。两人仅各说了一句话,就显出颉利可汗的稚嫩。李世民暗暗想到,人言颉利简单横蛮,果不其然。看他那毛躁的样子,有些地方似乎与李元吉相似。想到这里,李世民敛容道:“是啊,我今日此来,正是想问问可汗这句话。父皇答应和亲,又年年送去金币。然你动辄出兵骚扰边境,今又深入我地,累累失约,你到底想干什么?”
颉利可汗一点都不脸红,答道:“当初乃父欲攻长安,派人找吾兄借兵,承诺向我称臣,所获城池归乃父,所获金帛归汗国。如今乃父国土一统,金帛日多,依旧想拿以前的那点儿数目来打发我,这是不成的。你既是秦王,那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都是你给灭的。他们都是我的属国,岁贡为乃父的数倍。你灭了他们,国土即归乃父,这数份儿的金帛理应由你贡来,若不找你们,我又找谁要去?”
李世民听颉利说出这番奇谈怪论,心中不由得大怒,斥道:“我朝江山,向为一统,岂有裂土纳贡之说?当初你父被逼无奈,入中土为隋文帝收留,文帝更划出河套肥沃土地由你等繁衍生息,没有我南朝的包容,哪儿有你们的今天?按理说你该向父皇纳贡才是,这样本末倒置不以为羞吗?”
颉利可汗也激起三分怒意,说道:“谁让你们自相攻伐,竞相衰落呢?我们草原上的男儿都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谁的马快刀利,谁就是大汗。”
这句话更激起了李世民的豪气,他沉声道:“好,就依你的道理。今天我们是群斗或是单斗?”
“群斗如何说?单斗如何说?”
“我的身后,现有十万雄兵,我今天罢归不用。若论群斗,我仅带领身后的一百骑挡你的千军万马;若论单斗,你我且到那边的草地上,就我们两人,先马战,再步战,分出个高低来。”
颉利可汗没有想到李世民上来就如此强硬,他今天仅带领万余骑,满想示威一番以挫唐军锐气,不想唐军敢于冒雨前来硬碰硬。眼看唐军后续队伍源源不绝,心想李世民所言非虚,心里就存了怯意。他又见李世民身长体壮,一柄大砍刀黑沉沉的很是沉重,素闻李世民上阵后敢于轻骑驰入敌阵,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现在若与他单打独斗,其心中实在没底儿。他在这里踌躇不答,笑也不是,怒也不行,脸上的神色很尴尬。
那边的突利可汗见他们两人高声谈话,似乎已经谈僵了。他松开缰绳,驱马走了过来,拱手对李世民道:“秦王别来无恙?没想到我们今天却在这里相见了。”突利这样一说话,倒是打破了僵持场面。
李世民颜色不改,依旧冷面冷言,拱手还礼道:“是啊,没想到我们今日在战场上成了敌手。突利可汗,我们上次盟于山间,言犹在耳。皆说有急难时互相救援,你来入侵,我又找谁救难呢?我们相盟犹在昨日,何故就没有一点香火之情呢?”
那次他们山中相遇,酒酣之际,两人顿起惺惺相惜之意。突利睁着醉眼说道:“素闻秦王能征善战,今后我若有难,还望伸与援手才是。”李世民爽快答道:“我们既为近邻,相互帮忙是分内之事。”两人那会儿似乎忘记了两国正在互相攻伐。
李世民如今提起旧话,让突利可汗感到很是羞愧,不觉低下头来。那边的颉利可汗听见此语,不禁顿生疑窦。突利与李世民相遇的事儿,他曾听突利说起过,然而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惜未知详。
李世民神色冷峻,挺直腰板打量着他们两人。这样静默了片刻,李世民不再等他们答话,一拨马头向阵中归去,尉迟敬德和那百骑随后跟了过去,将颉利和突利晾在那里。李世民归阵后,让史大柰挥动令旗,招呼前队缓缓向高陵移动。在两军的中央,有一道浅浅的水沟,唐军渐渐行到水沟之前,眼看着就要涉水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