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不算太冷,仅是飘了两场不大的雪,即应景般地了事。
李世民的心境却未随这个暖冬而增添些暖意,反而渐渐沉重起来。天策府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其时,十八学士中的薛收已病逝,陆德明、孔颖达正与东宫的欧阳询等人一起修撰《艺文类聚》,姚思廉、盖文达、颜相时、许敬宗、李守素、李玄道、蔡允恭奉李渊的指令修撰前史,至于苏世长、于志宁两人,他们日日随侍在李渊身侧,无暇分身,原来的更日值宿制度已名存实亡。如今李世民的身边,仅有房玄龄、杜如晦、褚亮、薛元敬四人时常跟随。
李世民被任为中书省中书令之后,渐渐感到无事可做。中书省须按照李渊的意思负责进奏表章,起草诏敕策命,再由门下省进行审议,最后由尚书省执行。这样,他上有李渊口授批改,下有李元吉瞩目挑剔,那边还有一个李建成瞪目眈眈,其一章一句不可违了李渊的意思。李世民做了两个月中书令之后,感到没有什么趣味,渐渐将中书省的事务交由中书侍郎办理,自己落个清闲。其时位列宰相之职者为李世民、李元吉、封德彝、陈叔达、萧瑀五人,陈叔达和萧瑀近日奉李渊之诏前去主持修史,不来参加政事。每每到东宫议事,李建成和李元吉一个鼻孔出气,封德彝善于左右逢源,暗暗地倒是附和李建成的地方多。李世民冷眼相视,知道自己在这个场合居于绝对劣势,也就敷衍了事,闭嘴的时候要比张嘴的时候多。
李建成果然说动李渊,将马三宝封为云梦县男,授为同州刺史。李渊一开始不太乐意,架不住李建成多次游说,遂征求封德彝意见,封德彝说马三宝为近臣多年,须放到外任上磨练一番,这样才能成为大唐的有用之材。李渊点头答应,李建成终于搬开秦王设在父皇身边的这枚钉子。
马三宝见自己被授为外任,心里倒是一下子轻松起来。前次杨文干兵变,他满想可以此将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拿下来,没料想李渊却反其道而行之,又给了李建成更大的权力。眼瞅着李世民在那里形影相吊,日渐势穷,他不免心下恻然。又见李建成对自己失却了往日的热情,渐渐冷漠,知道他们对自己若有所思,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这下子被授为外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此可以脱身他们兄弟之间争斗的旋涡,离开这是非之地,真正是一种解脱。
到了马三宝带同倩紫前去赴任的日子,李世民并未到场相送。李世民让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代表自己给他送了一些礼物,其中一幅字是李世民亲笔书写,上面仅写了一句话“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江淹名篇《别赋》的开卷语。其依依惜别之情,跃然纸上。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送别马三宝之后回府,见李世民仍在庭院里转悠,知道他此时心中郁闷。两人在那里商量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过来,说了一个坏消息。
原来两人回府的半路上,正好遇见封德彝奉李建成之召往东宫赶去。三人寒暄了一阵,然后封德彝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你们敢是去送马三宝赴任吧?将来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看皇上和太子的意思,如今天下太平,将京官放为外任正是时机。秦王的天策府里人才济济,太子说这样闲置下去太可惜,过两天不知谁又要走了。”
房玄龄明白这是封德彝向秦王透信儿,说明李建成准备打天策府的主意。
李世民听完并未评论此事,只是说了一声:“又是这个封德彝,每每关键时刻,怎么都有他的影子?”
李世民平淡地打发着日子,平日里处事低调为之,在朝中渐渐无声无息。终于有一天,东突厥不甘寂寞杀向长安,又给李世民带来了际遇,他又有了露脸的机会。
自从李大亮在并州屯田,雁门关、马邑的防守日益巩固,颉利可汗领兵来此骚扰,碰了几回钉子见这里难以撼动,遂从此不从这里进兵,另选择西路进攻。武德八年七月,颉利可汗得梁师都之助,带领大军经过朔方向南直攻泾州,袭破阴盘城后,带兵又抵达陇州,这里向东距离长安仅有四百里的路程。李艺见突厥势大,不敢出泾州城与其交战。那几日,各地急报像雪片也似飞往长安,纷纷要求李渊增兵。
消息传到长安,百官震动。李渊气急败坏,骂道:“突厥贪婪无厌,朕将征之,自今勿复为书,皆用诏敕。”他口中虽说要御驾亲征,然心里没有一点底儿,不自觉将目光射向李世民。这时裴寂先与数名官员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献上一个馊主意,奏道:“陛下,突厥屡寇关中来威胁长安,只是认为我国府藏财帛皆在京师的缘故。如果现在将长安焚烧另行迁都,则胡寇无计可施自然退兵。”李渊道:“裴监的这个主意挺有新意,依卿所言,国都迁往何处为宜呢?”裴寂道:“若迁都山南,则突厥难以深入,最为安全。”这时,李建成、李元吉也附和同意,李渊即当堂指派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越过南山前往樊州、邓州一带,寻找迁都的地方。
宇文士及即是弑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的弟弟,现任中书侍郎,又兼任天策府司马。
萧瑀、陈叔达、殷开山、屈突通等人认为此议不妥,然这一段时间以来,朝中大事皆由李建成、李元吉、裴寂等人剖断,现在李渊又同意,他们有心谏止又实在不敢。封德彝内心认为迁都不是好法儿,也不出言谏诤。
李世民在堂上隐忍半天,没想到裴寂所提的荒唐法儿竟获父皇确认,他实在忍不住,出班谏道:“父皇,儿臣以为现在迁都不妥。”
李渊虽心里厌恶李世民,然知二郎的见识和所断皆超常人,又见萧瑀等人脸上透出热切的神色,遂示意他说下去。
李世民道:“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有精兵百万,所征无敌,奈何胡寇扰边,就轻易迁都远避?若迁都,恐为四海所羞,为百州之笑,望父皇慎思之。”李世民的这番话,先拍李渊的马屁,又说不可失了大唐的威仪。李渊刚刚说了今后与突厥之书皆用诏敕,那是待属国之礼,他听后也觉得顺耳。
李世民接着道:“陛下太原首义之时,国势何等弱小,犹不卑不亢,巧与突厥周旋。如今国势已强,父皇唯不愿与突厥发生大规模冲突者,盖缘于国内亟须休养生息,并非向之示怯。今颉利可汗上门来欺,若不还以颜色,其豺狼心性,今后更狂。想古时的霍去病,不过为汉廷的一将帅,犹且志灭匈奴,穿行于漠北。儿臣忝备藩维,却使胡尘不息,遂令陛下议欲迁都,这是儿臣的责任。父皇,儿臣愿假数年之期,请系颉利之项,致之阙下。若儿臣无能使之,那时再提迁都也不为晚。”
这番话说得李渊心花怒放,拍案赞道:“好哇。”
那边的李建成却有些着急,怕李世民从此又揽兵权,当着群臣的面又不好说破这个意思,遂冷言道:“秦王之语未免托大,昔樊哙也有豪言壮语,欲以十万横行匈奴中,结果呢?不过虚妄罢了,我听秦王的言语怎么和樊哙有些相似呢?”
李世民不示弱,当堂反驳过去,说话简短铿锵有力:“形势各异,用兵不同,樊哙小竖,何足道哉!我不说诳语,敢定不出十年,必定漠北!”
群臣见兄弟两人当堂折辩,这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的场面,他们窃窃私语,其中倒有一大半人赞成李世民的意见,认为目前国势尽可放手与突厥一搏,不可示之以弱。
李建成复向李渊道:“父皇,儿臣以为突厥虽屡为边患,得赂则退。可遣一大臣前往相谋,不用大动兵戈。”
李渊此时已拿定主意,向李建成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不错,突厥得赂即退,然如今深入国境,若一味相让,其势必得寸进尺。二郎、四郎,朕与你们十万兵,兵出豳州以御突厥。你们可与李艺一道,陇右诸州军事皆由你们主之,得以便宜从事。众卿,明日你们同朕一起,设宴于兰池,为二郎、四郎送行。”
众臣纷纷答应,这样,久违了典兵权的李世民抖擞精神,重又披挂上阵。
颉利可汗此次势在必得,除率领手下铁骑六万以外,又说动突利可汗一同出兵。突利可汗本名为阿史那什钵苾,为始毕可汗的儿子,即是颉利可汗的侄儿。颉利可汗接替处罗可汗即位后,为笼络人心,封什钵苾为小可汗,管辖契丹、靺鞨一带地方。这突利可汗今年刚刚二十岁,其年龄虽轻,然性格温和,处事大度,没有父兄那样的骄横跋扈劲儿,赢得所辖部落的拥护,后势渐壮。此次突利可汗出兵三万,与颉利可汗合兵一处后,人马即有十万之众,对外号称二十万。他们一路南下,铁骑所到之处势不可挡,将诸州唐军吓得紧紧龟缩在城池之中。
颉利、突利两位可汗强攻陇州不下,这日听说李世民、李元吉带领十万大军到了豳州,两人遂弃下陇州不攻,挥师东进,欲与唐军决战。
李世民与李元吉带领大军出了长安,天空就开始下雨。一开始雨势不大,过了两天,大雨滂沱,山洪冲垮了官道路基,阻隔了后面尾随而来的运粮车队。这样就使唐军陷入缺粮的不堪境地,使李世民未与颉利交手,就要先考虑筹粮之策。他一面令军中集中粮草,统一供应;又令长孙无忌、史大柰、段志玄领人去两厢州县征集存粮。
军中烦心的事儿并非缺粮一桩,将士们遭遇苦雨,衣甲和军械皆被大雨淋湿,也是苦不堪言。许多人渐渐生出了瘙痒疙瘩,加上身上甲装被水泡透,凭空又多了不少重量。沿途路上都是一色的黄土,被水淋湿后,就成为很深的泥浆,后来人众经过,弄不好就陷了进去,折腾得如泥人般地翻滚爬出。那些日子,军中怨言顿起,皆以为忧,这些消息传入长安,李渊和群臣也感忧心。
这日大军好歹入了豳州,未及歇息,就听颉利、突利两位可汗率领一万余骑到了城西,布阵于五陇阪,并派人前来邀战。豳州刺史眼望源源而至的唐军,见他们周身泥巴,模样狼狈,人困马乏,心道他们这样如何能战?
众将一听突厥兵已列城西,其中的一大半人皆惊恐不已。倒是天策府的那帮将领求战心切,他们摩拳擦掌,坚决求战。尉迟敬德道:“大雨奄至,突厥一样遭遇苦雨。这样我们就扯平了,谁能胜出,还要看各自的真本领。”秦叔宝也道:“黑子说得不错,突厥深入我国腹地,这里不是北方的大漠,他们往往倚仗马快刀利,到了这儿,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李世民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这帮府属,心想烈火见真金,关键时刻才能显出各人的本性。他眼望外面如注的大雨,豪情又起,对李元吉道:“四弟,如今突厥陈兵于外向我求战,我们不可示之以怯意。他们领兵万余,我们也领兵一万与他们对阵如何?”
李元吉这些日子连连咒骂苦雨,刚入了豳州城,就想好好洗个澡儿,再睡上一大觉,以释去数日来的疲乏。现在听说要出城战斗,满心不愿,说道:“突厥兵现在以逸待劳,知道我军疲乏,想一举击之。形势如此,我们不如先坚城固守歇息一阵,再定行止。万一现在轻出失利,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啊。”
“不然,突厥素来欺软怕硬,若不见于颜色,其更跋扈。刚才叔宝说得对,突厥兵往往倚仗马快刀利驰骋大漠,到了这里山丘之间就无用武之地,反不如我军的战斗力。”
“你们天策府之人,素来傲视群雄。只不过,眼前的突厥兵不是山寨里寻常的草鸡队伍。二哥,我劝你要慎重啊。这里距离京师仅有三百里,若豳州一失,京师震动,悔之不及呀。要我说,还是稳妥一些为好,你以前好坚壁怠敌,怎么现在变了性儿呢?”
李世民见李元吉的坚守立场很坚决,神气中似有一丝儿怠懒之态,心里的火慢慢升起来。然他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语调依旧平缓,商量道:“四弟所说有道理。这样吧,就由我领兵出外,你在此坚守,万一我失了手,你且接应如何?”
李元吉冷冷说道:“此次典兵,父皇授你为行军主帅。你既然坚持要出城,我不好拦阻,我自听吩咐罢了。”
李世民点起五千马军、五千步卒,大开西门,向十里外的五陇阪行去。
行军路上,李世民向杜如晦道:“自从那次和突利相遇,算来已有两年了吧?听说他现在将辖下整顿得有声有色,其威望隐隐然凌于颉利之上,是吗?”
杜如晦答道:“是啊,突利年龄虽轻,然宽厚随和,不欺凌辖下部落,能够一样看待,如契丹部等对他很是尊敬。从其父始毕开始,至于处罗、颉利,往往蛮横霸道,唯重突厥部落,对薛延陀、契丹等外族部落既索牛羊奴隶,又厉言有加,现在怨言日重。这突利与其父其叔不是一样的性情,确实透出特别。想起那日秦王与突利相遇,你们言语投机,又英武相当,如今相见堪称故人。只不过眼下为敌对阵,不免有些尴尬。”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那日我在朝上对父皇言道,十年之内,定能谋下突厥。我说此言,并非虚妄,也不是一味凭武力取之。我今日领兵前来与他们对阵,主要是不想示之以怯意,若想彻底打败颉利,现在还不是时机啊。”
杜如晦眼光一亮,喜道:“秦王想先稳住突厥,然后徐徐图之。”
“不错,以我国目前国势,若倾全力一举击溃突厥,虽有其能力,然定会劳民伤财,大伤元气。我知道颉利那骄横的性格,若突利的声望凌于其上,他肯定会不舒服。且其待外族部落的态度,时间长了也难以持久,定招怨望。现在颉利那里,变数很多啊。”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觉得李世民的这步棋意义深远。房玄龄微微一笑,说道:“如此看来,秦王那次与突利相遇,不是巧合,莫非是上苍的刻意安排?”
李世民哈哈一笑:“玄龄,你莫非开始信天命了吗?”李世民和突利的相识,确实充满了离奇色彩。那年李世民被李渊放在马邑,久不召回,让李世民顿生愁烦之意。他为排除郁闷,就想出外狩猎一回。马邑周围因人声已多,大兽猛禽寻常难以见到,一日程咬金听乡农说,马邑东北的山林间,时有猛虎出没。他将这话儿传给李世民,李世民一听来了兴趣,即收拾行装,带同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四将,又挑了精壮兵士一百人,携带强弓硬弩,要去那里射虎。
他们一路向西北行去,渐渐就脱离了马邑、雁门所辖之境。迎面就见一山生满了松树、白桦,残雪散落在林间,山势连绵不绝,杳无人迹。程咬金此时嚷道:“好远的路程,该是这里了。”
杜如晦毕竟多识山川形势,他忧心地说道:“秦王,过了此山,即是契丹所辖地境。我们不可往行太远,恐有意外。”
李世民兴致勃勃,挥鞭打马道:“不妨,我观此山中定有猛虎,若就此止步,岂不可惜?走吧,且随我入此山中。”
马蹄踏过枯草、残雪,惊起了众多的小兽和栖鸟。他们今日的猎获目标只在猛虎,对其他动物视而不见。众人行到山顶,只听一声低吼,林中草丛间跳出一只吊睛猛虎,只见它慌不择路,一味夺路奔逃。李世民等人早已张弓以待,见到猛虎出现,就见箭雨连绵,一蓬蓬的长箭向它猛射过去。那猛虎中了几箭,大吼一声,身子凭空一跃,后腿弹动,竟然如一支利箭扑向李世民等人。无奈它在半空之中又遭遇了蓬蓬箭羽,身子尚未落地已经气绝。
李世民叹道:“这虎恐怕至死也不服气,我们人数众多,胜之不武啊。”众人听后不觉莞尔。
兵士正在翻检虎尸的时候,只听到山顶传来一声断喝:“何方来人?怎么就昧了我们大王的猎物。”这人说的也是中土之语,然语调怪异拗口,显然非中土之人所说。众人抬头一看,只见说话之人的身后还有六七十个骑马之人,看他们的打扮,就知道是北境胡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