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过了除夕,长安城里自正月初五开始,夜夜张灯结彩,诸州献来的花灯开始沿街展览。到了正月十三日,大型花灯统一到曲江两岸布置,其中蜀州等地所献花灯皆是由船载之,散布于曲江中。入夜,岸上、水中的花灯次第点燃,光芒遥相辉映,远远望去,曲江成了一条宽阔的光带。
正月十五天色刚一擦黑,满城人就走出户外观灯看火,人们摩肩接踵,拥街塞巷。房玄龄一家早早吃过晚饭,也准备出外,次子房遗爱心急如火,连连催促快走。这时,推门进来一人,原是他家的常客——杜如晦。
杜如晦见众人结束停当,知道他们要外出观灯,向房玄龄夫人卢氏拱手道:“嫂夫人,如晦来得不巧,你们要出门吗?玄龄兄,我改日再来。”
卢氏听说杜如晦要走,微笑一下,接话道:“人言克明算无遗策,你拣定这个时刻来家,不过想让玄龄留下。你既然来了,就老老实实入后堂与玄龄叙话喝茶。”
房玄龄道:“夫人,如晦既来,我就不再陪你们看灯了。遗直,这一趟出去你要多操点心。”房遗直为房玄龄的长子,今年二十三岁,已娶妻生子。
说话间,他们已入后堂。卢氏持家有方,不雇婢仆,家务事皆由自己操劳。入堂后,房玄龄不用他人,自己很快就为杜如晦沏上了一壶清茶。
杜如晦举盏饮茶间,房玄龄问道:“如晦,你巴巴地跑来,有什么重要事体相商吗?”
杜如晦放下茶盏,说道:“想起那日秦王当街恸哭薛收,我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从除夕之夜开始,我一直睡不好觉。若不将这件事商量定了,心头里的这块石头难以放下。”
房玄龄用指头轻敲了一下案几,沉吟道:“是啊,那日秦王当街恸哭薛收,如此放浪形骸,让礼官颇有忿言。我们的这位年少主人啊,喜怒不形于色,就是对我们两人,有些话他也不轻易说出。现在看来,他悲薛收是真,多日的郁闷不经意间借此宣泄而出。如晦,你说是吗?”
“不错,他积累了太多的失落。”
“如晦,你说,秦王此时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房玄龄又问。
杜如晦微微一笑,说道:“玄龄兄定有高见,何必问我?”
房玄龄道:“我看,他现在一时想不出太好的法子。如晦,那日尊叔所提之事,现在又有什么新进展吗?”
杜如晦点点头。
原来杜淹入了天策府后,李世民并不看重他,出征在外不带他去,在家时仅把他当成一名泛泛的属下。杜淹见天策府里文士毕集,猛将众多,自己论文论武都不拔尖,虽不为李世民注意,心里倒也坦然。他除了在天策府里当值,剩余的时间爱到曲江一带酒肆混迹。青云楼里的胡姬小蛮,颇有异域风情,杜淹打从第一次见面就对她留意起来,往青云楼去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一心想把小蛮勾搭到手。
那小蛮阅人多矣,压根看不上杜淹那副猥猥琐琐的样子。虽心里百般不愿意,面子上还摆出春风和气的模样,巧妙与他周旋。杜淹见一时难以奏效,妄想用水磨功夫迫使小蛮就范。
韦挺暗地里和小蛮有一腿儿,这件事儿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十分恼怒,骂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便想找机会教训杜淹几句。
说来也巧,这日午后,杜淹见天策府中无事,一溜烟儿又来到了青云楼。他唤来小蛮,令给自己摆上几碟精致小菜,要来一壶酒,凭窗自斟自饮。酒饮至半酣的时候,韦挺和王珪领着薛氏二兄弟也来到这里,韦挺眼尖,一下就看见杜淹独自坐在那里。
韦挺并不声张,待自己这桌酒席宴饮过半,方唤来小蛮道:“去,把那老头儿叫来,就说我韦挺有请。”
小蛮将杜淹引入韦挺等人面前,韦挺起身道:“呀,杜兄怎么来了?请恕小弟失礼之罪。小蛮,去,为杜兄拿一套杯盏来。”
杜淹迷迷糊糊的,见到众人,也急忙施礼,口称道:“韦兄弟,王中允,原来是你们呀,这两位看着眼生,韦兄弟,能介绍一下吗?”
“他们呀,想是你没有见过,然燕公手下的二薛将军,你肯定有所耳闻。他们原来跟随燕公斩将夺旗,现在已入东宫,跟随太子立功。”韦挺转向薛万彻、薛万均道,“想是二薛将军不知,你们面前的可是一位大有来头之人。他名为杜淹,是我韦挺尊敬的兄长,现任天策府兵曹参军。杜兄曾是隋炀帝、王世充的重臣,现在归了大唐,异日定当重现光彩。”
韦挺又道:“杜兄,前次我们青云楼一会,我已向太子举荐你,不想你已经悄悄地入了天策府。这件事儿,弄得兄弟灰头土脸不好做人,太子每每说起,总责怪我太莽撞。”
杜淹期期艾艾:“这件事儿说来确实是为兄的不是,我见兄弟久不召见,正好秦王愿意收我,就入了天策府。这一段时间事情忙乱,为兄一直想找个机会向韦兄弟道歉,可惜没有机会。总而言之,我辜负了韦兄弟的一片心意,今天向你赔个不是。”
“罢了,秦王英名远播,天下归心,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杜兄跟了秦王,应该庆贺才是,何至如此谦逊呢?”
一旁的二薛见韦挺把杜淹奚落得很是狼狈,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王珪比较持重,见韦挺锋芒甚利,杜淹无言以答,说道:“韦挺,你好意把杜参军唤来,怎么酒不喝,净在这里说话了?”
韦挺连声说道:“是、是,韦挺失礼了,来,杜兄,请满饮此盏,权当兄弟给你赔礼了。”
杜淹接盏在手,说道:“我已经喝得太过了,来,我们大家同饮一杯吧。请。”说罢,他先一饮而尽,然后一抹嘴巴,问韦挺道,“韦兄弟,记得我们上次一起时,同饮的是一位年少举子,好像他也会武。看来韦兄弟生性豪爽,连带着喜欢和武人在一起。对了,他好像叫杨什么来着,如今被授何职呢?”
“他呀,名叫杨文干,如今任庆州都督。文士为武职,说来也是自西魏以来的传统。”韦挺得意洋洋道。
杜淹心里一动,觉得这杨文干被铨选为官的时间也太短了,有心想问,又恐再碰韦挺的钉子,遂缄口不言。
场内一时出现了冷场,这时王珪说道:“大家既入一席,莫谈杂事,好好喝酒才能尽兴。”
韦挺不听王珪之劝,有心将杜淹羞辱到底。他唤来小蛮,令她坐在自己大腿上,说道:“杜兄,有件事情今天一定要说清,如今在我们的圈子里,都知道小蛮是我的知己。听小蛮说,这些日子你常来缠她,唉,按说吧,小蛮若喜欢你,那就罢了。谁让小蛮对我有情分了?小蛮,你说是吗?”小蛮在他怀中抛给他一个媚眼。
杜淹实在忍不住,霍地起身,作势要急。不过他久经历练,忍了忍,酒意也醒了几分,咽了口唾沫,抱拳道:“诸位,杜某酒意已深,容我先告辞了。”说罢,推开椅子,快步离席而出,到了走廊上,他听到韦挺发出的爆笑声。
王珪觉得韦挺今日的行为有点过火,斥道:“韦挺,太子常说你太莽撞,怎么就没有一点改正?你今日羞辱杜淹,恐怕已经结仇。逢人且给三分面,你将杜淹弄得斯文扫地,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哼,这厮逢迎媚上,要将他羞辱得在长安无处藏身才好。”
薛氏兄弟连连点头。薛万彻道:“不错,正该如此。到了阵上一刀一枪,到了人前干脆利落,韦兄此举甚合我的脾气。”
王珪不满道:“你们只图痛快,不往深处想,这是大忌啊。看到了吗?那杜淹恼怒非常,然很快镇定下来,仅这镇静的功夫,你们能学来吗?人们说起杜淹,往往十分不屑,要我看,这人也是个厉害角色啊。”
韦挺和薛氏兄弟不以为然,他们回宫后,大肆渲染羞辱杜淹的场面。不久,杜淹青云楼受辱的故事“誉”满京城。明眼人细究其中滋味,知道在这一则普通的事件中,蕴涵了东宫与天策府之间微妙的关系。
此后数日,杜淹深居简出,觉得在天策府中也抬不起头来。他细细回想,从薛氏二兄弟想到杨文干,感觉李建成正暗中积蓄力量。
印象中,杨文干乳臭未干,且浮动佻脱,好为狂言,不知他什么地方入了李建成的法眼,一下子就被授为庆州都督。按照铨选的正常程序,这么快就得了这样的实缺,且手绾兵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杜淹觉得此人大有文章可做,遂花费时日暗暗打听杨文干的所作所为。果然,杨文干到了庆州,大肆训练乡勇,由于兵甲枪戟缺少,就向李建成求援,李建成隔些日子就应所求派人送去。杜淹闻讯大喜,又联想李建成近来调派薛氏兄弟入东宫,又到幽州选来二千甲士充实东宫宿卫,因他们驻地在长林,外人称之为“长林军”。如此这般就可告太子意图不轨,意欲夺宫,这条计策若成,肯定能得李世民的信任。杜淹将他的想法悄悄地告诉了杜如晦,杜如晦今日来到房玄龄家中,正是想细谈这件事儿。
杜如晦说:“不错,听家叔说,那杨文干近来练兵更勤,还口出狂言,说誓死捍卫太子的威信,若有人对太子不敬,定当率兵勇为勤王之师。”
“狂妄!如今皇上安在,他兴的是哪一门子的勤王之师?太子并不昏庸,缘何对他如此看重?不过人都有糊涂之时,太子有此缺失,不就是秦王的机会吗?”房玄龄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如晦,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这位叔叔。他入天策府算是来对了,否则这些主意若翻了个个儿,为太子所用,秦王岂不是要多费些心思吗?”
杜如晦一时不好回答,只好干笑了几声。
“事不宜迟,如晦,我们现在就入天策府,找秦王说说这个主意如何?”
“不好,等明日找个时间谈吧。我们深夜匆匆而去,若为人知,徒惹猜疑。”第二天,李世民听了房、杜两人的主意,眉头紧皱,说道:“这是你们两人的主意?”
两人说是杜淹最早提出来的。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我想你们不会出这样的主意,如晦,想是你叔父久处鬼蜮环境,方能出此下策。”
房、杜两人见李世民对这个主意不感兴趣,一时不敢说话。
李世民道:“你们想一想,我们这里手无凭据,仅凭一些道听途说,到父皇那里妄说太子图谋夺宫,父皇会相信吗?肯定不会,弄不好,父皇还会疑我陷害太子呢。”
杜如晦道:“秦王,这个想法并不十分详细,仅是一个粗略的框框。如何来办,有许多路径可走,可以徐徐图之。”
李世民沉思半天,然后缓缓言道:“如晦,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太子为国之储君,应一心一意为父皇办事,不该有其他的念头。东宫宿卫一直很强,京城之中除了父皇所居太极宫,就属东宫了,似乎没有必要如此大张旗鼓。这件事儿容我细想一想,至少也该给父皇提个醒儿。”
说完,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房、杜两人见李世民没有下语,就起身告退。这时李世民对杜如晦道:“如晦,你回去告诉你叔父,难得他能替父皇操心,这件事儿关乎重大,不可再对外人提及。”
这日晚间,李世民令人召来高士廉、长孙无忌入府。
李世民将杜淹的主意叙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刚听说了他的这个主意,觉得匪夷所思。试想,如今大郎正蒙父皇宠爱,这样的小事若告到父皇那里,肯定没有一点用处,大郎已为太子,没有必要提早发动。不过到了后来,我觉得杜淹的主意也有可取之处,譬如那杨文干一介儒生,却口出狂言,在那里大练兵马,当是别有用心。”
长孙无忌道:“不错,我也曾听说过此厮之名。王珪为了将他早日授任,又是跑吏部,又是找封德彝套近乎,终于办成此事。京城内外,有多少散官尚未授实职,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却能青云直上,无非是仗了太子之势。”
李世民摇摇头道:“这封德彝越来越让我看不懂了。前时杜淹到东宫求官,他悄悄说与玄龄让入我府,现在又为太子如此卖力,他究竟意欲何为?”
“人之性情一经形成,就难以改变。前隋之臣,皆知封德彝善于逢迎。我来京城时间不长,不知太多详细。但想在你与太子相争这件事情上,封德彝若不费些心思来左右逢源,那就不是他了。我曾与一些旧僚交谈,对皇上这样重用封德彝,感到大为不解。”高士廉提起封德彝之名,脸上顿现鄙夷之色。
“唔,封德彝还是有一些见识,毕竟在为父皇勤勉办事。比起裴寂来,他还是很不错的。无忌,你对我刚才说的事儿,有什么看法?”
长孙无忌断然道:“找皇上告发他们!当初杜楚客被绑来京,乃至身死,不都是他们搞的鬼名堂?这一段时间以来,你埋头在府中作学问,任由太子、齐王他们在外面招摇得意,府属众人早就看不过眼了。如今杨文干反迹已著,应该告知皇上将之擒拿勘问。”
“舅舅,你认为呢?”
高士廉咳了一下,沉思片刻,方悠悠道:“这件事情嘛,肯定要告诉皇上。然如何告诉,还要好好思量。正如二郎所说,若由天策府去告,恐怕会适得其反。比如,可以让一些谏官向皇上上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