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此言一出,群臣闻言皆大惊。贞观以来,李世民导人谏诤,鼓励别人言无不尽,只要心向国家,说错话亦可。他今日突然转变态度,弄得大家一头雾水。
刘洎依然抗辩道:“陛下,臣以为此言不妥……”
李世民打断刘洎的话,大声说道:“刘大人,朕不想再听你说了。”
高士廉眼见场面有些僵,急忙上前止住刘洎的话头,说道:“陛下病体未愈,不可久耗精神,大家今日就散了吧。”
褚遂良看到此场面,内心窃喜,感觉机会来了。过了午后,他悄悄来到行宫,要求面见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刚刚午休起来,遂准褚遂良入见。褚遂良轻步入殿,然后拜伏道:“臣褚遂良有事要奏。”
李世民手指一侧的椅子,说道:“褚卿,起来吧,坐下说话。”
褚遂良谢恩,乖觉地起身坐在椅子上。
“你有何事?为何午前不奏?”李世民抬眼问道。
“陛下今日当堂责刘洎无礼,臣深有同感,本想痛责刘洎之失,又怕招来落井下石的议论,遂忍下不说。事后想想,刘洎之行愈来愈悖逆,臣若碍于同僚之面不说,即是欺君,所以今日专程来向陛下说知。”
“刘洎有何悖逆之事?”
“刘洎与岑文本经历相若,又同时进位为宰相位。岑文本尽忠尽心,以致劳累而死,刘泊却仗着三寸不烂之舌,妄想如魏征那样取得诤臣的名分,以此来招摇朝中。”
褚遂良提起魏征和岑文本之名,惹得李世民思绪万千。岑文本此役劳累而死,李世民多日心存歉疚,又感于其尽忠,常常兴叹不已;而对于魏征,他直到此时,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厌恶之情。李世民想到这里,点点头道:“是了,刘洎不学岑文本,却学魏征之短,毕竟错了。”
褚遂良继续数落刘洎道:“臣知道陛下曾经评价刘洎道:‘刘洎性最坚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诺,私于朋友’,此评价毕竟还是赞扬处多,那是陛下胸襟阔大所致。然臣以为,陛下出征辽东以来,刘洎手握重权,不思图报,反而愈行愈远,其所行实在不堪。”
“嗯,说下去。”
“陛下定知臣与刘洎往日并不和谐,究其深处,实在因为臣等二人心智不同,所为不同。臣今日所奏并非挟私报复,乞陛下明察。臣以为刘洎最大失处,其实有三。一者,其对权位看得太重。他此次在定州,不听别人建议,甚至对太子之言也置若罔闻。”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他行事失于简单,朕临行之前曾经劝过他。”
褚遂良继续道:“其二,其疏狂有余,而稳重不足。其教导太子,多选严法与苛政例子来辅导,失于敦厚之意。其三,此人之心,深不可测,臣观之有侯君集之风。”
“有侯君集之风?他莫非也有反意吗?”
“臣不敢妄说。那日陛下返回定州入行宫居住,群臣辞别出宫,刘洎观看陛下病状,出外当众说了一句大逆不道之言,由此可以看出其叵测心机。”
“什么话?”
“刘洎那日出宫之后,容色悲惧,其说道:‘陛下病势如此,圣躬可忧!然国家之事不以圣躬好坏而忧,我们可辅幼主行伊尹、霍光故事,大臣中有异志者诛之,则国家可定矣。”
伊尹辅周成王,霍光辅汉昭帝以定天下,褚遂良编造此话,明显是诬陷刘洎认为李世民必死,群臣可以辅佐李治为皇帝来定天下。
李世民听言果然大怒,骂道:“这个该死的逆臣,我还没有咽气,他竟然咒我早死。哼,行伊尹、霍光故事,朝中如此多的大臣,能容他来做伊尹、霍光吗?”
李世民当即让褚遂良退出,然后唤人宣刘洎前来。
刘洎匆匆赶来,李世民劈面骂道:“好一个大胆的逆臣,朕好好地活着,你竟然来咒我早死。我死了,你就可以当上伊尹、霍光吗?”
刘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惶恐说道:“臣一向尽忠陛下,怎敢说出此等言语,想是陛下听错了。”
“朕听错了吗?你那日出行宫当着群臣之面说出什么话了?”
刘洎一脸茫然,说道:“臣见陛下病体沉重,心中忧虑,未出悖逆之语呀。”
“你当时敢公然说出,现在为何不敢承认?”李世民大喊一声,“薛仁贵。”
薛仁贵此时在门外,闻声立即入内。
李世民手指刘洎道:“薛仁贵,你即刻将他押下去看管起来,听候我旨意处理。”
薛仁贵答应一声,伸手唤来数人。
刘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呼道:“陛下,臣一向言语率直,然语出真诚,没有私心。陛下刚才所言之事,定是有小人向陛下进谗言,乞陛下明察。臣那日说话之时,高仆射和马周就在身侧,陛下一问便知。”
李世民哼了一声,仅将手向薛仁贵一挥。薛仁贵见状,急忙让人将刘洎拖走。
李世民记起刘洎临行之言,遂让人将高士廉和马周宣来。二人匆匆来到,李世民将刘洎的事向二人简略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刘洎坚决不承认说过此话,还说你二人其时就在身侧可为之作证,你们好好想一想,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高士廉道:“臣已老迈,耳朵又背,刘洎到底说过什么话,臣实在记不得了。”高士廉是年六十九岁,行动迟缓,老眼昏花且耳背。
李世民转问马周道:“你定然听到刘洎之言了。”
马周刚才听李世民说起刘洎之事,觉得事起仓促,有点难以置信。他多年随侍李世民左右,知道李世民为人最有主见,不会因别人的三言两语来断事,他现在对刘洎满腔愤怒,定有深层原因。马周见李世民转向自己,来不及细想,遂老老实实答道:“陛下,臣忆起当日之事,刘洎确实深忧陛下病体,且满面愁容。其当时说,‘陛下病势如此,圣躬可忧!’”
“就此一句话吗?”
“臣不敢欺君,刘洎当时仅说过此一句话,并无他言。”
“他忧虑何在?不就是盼我早死吗?”李世民愤愤说道。
马周与刘洎同朝多年,深知此人为人正派,少有私心,其言语率直,自魏征逝后,敢于向李世民进谏者以此人为首。他不忍刘洎因言获罪,使朝廷中失去一名栋梁之臣,遂向李世民央求道:“臣以为,刘洎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这一段时间总领数部庶务,虽有疏漏之处,亦为无心之失,其大节尚可。陛下今后可以多加诫约,使其臻于完美。”
“臻于完美?”李世民冷笑道。
高士廉亦持同议,其向李世民央求道:“陛下,刘洎初随萧铣,后归大唐。其初为南康州长史,然后一步步升迁,终至相位。他有此际遇,皆因陛下重才纳士所致,可见其有着相当的能力。若因一言获罪,对天下而言,实为一巨大损失。臣愿替刘洎作保,容他戴罪立功。”
马周也跪下道:“陛下,臣亦愿作保。”
李世民默然注视二人顷刻,缓缓说道:“你们都退下去吧,朕自有分寸。”
翌日,李世民诏令下,其诏曰:
小人在列,为蠹则深;巨猾当枢,怀恶必大。侍中、检校户部尚书、清苑县开国男刘洎,出自闾伍,言行罕称,于国无涓滴之劳,在朕匪扮榆之旧。但以驱策稍久,颇有吏能,擢以凡琐之间,收其鸣吠之用。超伦越品,使居常伯,纡青袭紫,摄职文昌。冀有葵藿之情,知惭雨露之泽。兹朕行履,小乖和豫,凡百在位,忠孝缠心,每一引见,涕泗交集。洎独容颜自若,密图他志。今行御进状,奏洎乃与人窃议,谋执朝衡,自处霍光之地,窥弄兵甲,擅总伊尹之权,猜忌大臣,拟旨夷戮。朕亲加临问,初犹不承,旁人执证,方始具伏。此如可怒,孰不可容?且皇太子治春秋鼎盛,声溢震方,异汉昭之童幼,非周成之襁褓。辄生负图之望,是有无君之心,论其此罪,合从孥戮。但以夙经任遇,不忍枭悬,宜免家累,赐其自尽。
刘洎此时被圈入一屋,身边有数人看守,他看罢此诏书,顿时流出眼泪,大呼道:“皇上啊,刘洎就如此不堪吗?我若如此不堪,你以前对我的赞语不都成了虚言吗?还好,你总算说我‘颇有吏能’,然其他不实之处,你都一一验证过吗?”他转向看守之人道:“你们,速拿纸笔来,我要将冤情一一书写呈给皇上。”
看守之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弹。
刘洎吼道:“我为将死之人,我临行之前索点纸笔,难道你们都不允许吗?”
看守人中有一人期期艾艾道:“刘大人,不是我们不予,实在因我们仅领看守之职,不敢办分外之事。”
刘洎颓然坐在地上,心死如灰,仰天长叹道:“皇上啊,你一生识人无数,为何就不理解我刘洎的一片忠心呢?你让我自尽,我心里实在不服啊!什么伊尹、霍光,我何尝说过这等话?”
一名看守手执绳索,将其捧给刘洎,说道:“刘大人,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时辰已到,请大人自己上路吧。”
刘洎又转怒其他大臣:“你们与我同僚多年,难道不知我刘洎的为人?皇上被小人蒙蔽,你们为何不出头帮我说句公道话?哼,什么清明政治,事到临头,你们为何都当了缩头乌龟?”
刘洎实在冤枉了诸大臣,那日高士廉、马周向李世民央求保下刘洎之命,第二日,长孙无忌、李世、李道宗等人也来皇宫向李世民央求,奈何此时诏命已下,刘洎已魂归西天。那褚遂良也随在人流中,假仁假义帮助刘洎说话。
刘洎之死,固然与褚遂良进谗言有直接关系,然更有深层原因。李世民口中说要导人谏诤,然诸人以直言相谏扫其颜面时,其心内还是十分不喜的,从其推倒魏征墓前石碑便可知一二。魏征逝后,刘洎隐然为谏者之首,其屡屡触犯李世民的龙颜,为其不喜。更有甚者,李世民觉得刘洎疏狂成性,其渐行渐积,定会形成“谋执朝衡”的局面,因而断然杀之。
褚遂良一生多才多艺,颇有干事之才,又有智谋,实为栋梁之臣,然他善于迎合皇上,有逢迎之嫌。此次诬告刘洎成功,去除自己的眼中钉,实为其一生中莫大的败笔。
李世民在定州养病月余,终于痊愈。百官为之庆贺。是时,已至岁末,李世民就与群臣在定州迎来了新年。元旦刚过,李世民离开定州,带领众人赶往太原,他想经过太原返回京师。
太原为大唐的龙兴之地,李世民对这里有相当感情。车驾到了并州,李世民下诏大赦并州,在太原城内摆宴款待城中父老,赐给他们粟帛。
想起当初起兵时,李渊曾在晋祠祈祷,李世民遂选一晴日到晋祠游历。事先,他先沐浴一番,然后亲自主祭。祭罢,他令人端来笔墨,遂在祠内书写一铭,即为后世所传诵的《晋祠铭》,其碑文立在晋祠内,至今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