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向视李治性情懦弱,心甚不喜,然现在看到李治那悲恸欲绝的神情,显然是发乎真情,心中就透出暖意,遂柔声说道:“治儿,你很好嘛,你闻听朕班师,竟然迎出这么远,莫非是辅臣教你的吗?”
高士廉跨前一步答道:“陛下,太子仁孝,闻听大军班师,立即带同臣等前来迎候,并非臣等所教。”
人往往在失落之时,最渴望家人的温暖之情。李世民一生后妃无数,儿女众多,然其内心中最为亲近之人,还数长孙嘉敏及其所生子女。如今长孙嘉敏已逝,李承乾、李泰因罪被遣,眼前只剩下一名李治。看到李治那发乎真情的眼泪,李世民脑海中忽然现出长孙嘉敏的身影,那一时刻,他感觉非常温暖,所患之病也感觉轻松不少。
李世民点头道:“很好,朕到今日方始有归国的感觉。”
李治转身从马周手内取过一领新袍,然后跪伏在李世民面前,双手将新袍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道:“儿臣一直记住父皇临行之言,特制此袍请父皇更衣。”
李世民心情大悦,说道:“好吧,朕今日沐浴之后,即换新衣。治儿,起来吧,替朕引路,我们一同行走。”
次日,李世民撑着病体,听李治、高士廉、马周等人转述征伐期间国内详细情况。
高士廉奏道:“房司空居京城总理朝政,尽心竭力,事无巨细,皆将之驿传至定州,供太子裁处。陛下出征以来,赖群臣尽力,国内之事还算平静。”
李世民问道:“马卿,今岁秋收若何?”
马周答道:“今岁又是一个大丰年,粮食比往年又增收一成,户口亦有所增加,各级粮仓依旧充盈。此次征战所需军粮,自去年从粮仓调出之后,今年已如数补齐。”
李世民点点头道:“好呀,国家之本,还是百姓与粮食,只要粮食不歉收,可保国内安静无虞。嗯?刘卿呢?他为何未前来?”
刘洎此时任门下省侍中,兼太子左庶子、检校民部尚书,并总领吏部、礼部、户部三尚书事。其在定州辅佐太子,庶务以他最多。
李治答道:“儿臣前来迎接父皇,不敢偏废国事,遂留下刘洎、褚遂良在定州处理庶务。”
李世民点点头,然心中晃过一道阴影,口中说了一句:“哦,让他们二人留守定州?”李世民多年为皇帝,对臣子的脾性深为了解,以刘洎、褚遂良二人的性格,他们断难融洽相处,二人以前多次在朝堂之上争辩,可识一二。
李世民临行之时,嘱咐刘洎道:“刘卿,我今远征,你辅佐太子,安危所寄,宜深识我意。”刘洎答道:“愿陛下勿忧,大臣有罪者,臣谨行即诛。”李世民闻言,心中大为不满,斥道:“我将天下大事交托给你们,你若以如此简单手段来处之,则天下之事危矣。你以为靠严刑苛法来理政,天下之人就服了你吗?刘卿,我看你上谏章时,其中脉络清楚,以理服人,颇有魏征之风。然一朝大权在手,心思就变为两样呢?”刘洎被训得低下头来,不敢再辩。李世民最后告诫道:“刘卿,你性子疏落而又太刚健,将来必以此败,宜慎之!”
李世民的忧心,此时在定州果然成为事实。刘洎与褚遂良多年不合,刘洎此时大权在手,又行事简单,便加深了二人的矛盾。这日,李世民罢陈元寿官职并让大理寺巡查四方的诏命传到定州,二人阅罢相商,刘洎道:“皇上多年来秉承‘宽法慎刑’之精神,陈元寿献媚取宠毕竟为一个例,岂能以此推广天下?若如此做,定会增加不少冤狱。”
褚遂良针锋相对,说道:“皇上既已下诏,臣下只有遵照执行。皇上这样做,其实大有道理。人之禀性,往往宽松之时容易骄逸,所以过些时候,要对其敲打敲打。皇上下此诏命,正为此意。”刘洎摇头道:“不可。你这样说,是视天下人为恶人,缺乏为善之心。我意立刻向皇上上疏,谏此次巡查要适度,不可任意扩大。”
褚遂良冷笑道:“太子临行,嘱刘大人在此主政。我的意见已表达明白,听与不听,权在你手,我也就不废话了。”
刘洎大怒道:“褚大人怎能说出这等话?我们同为大唐臣子,又是皇上深为信任的重臣,为天下之事尽心竭力是其本分,岂能一言不合,即耍此无理态度?褚大人,此谏章你不署名也罢,我当独自上奏!”
褚遂良拂袖而去,边走边说道:“随便你。你想做的事,我岂能拦阻?”
刘洎果然连夜上疏,此奏章送到李世民手里,李世民粗略一翻,即丢到一边。
褚遂良此后再不与刘洎深谈许多,二人见面,多是例行公事,冷冷地三言两语即走人,场面愈显清冷。
到了十二月二日,李世民车驾行至定州,刘洎、褚遂良率领众人迎出城外,将李世民迎入行宫中居住。李世民病体此时稍有好转,然久病之后加上路途劳累,其神色显得疲惫无比,加上其大腿处又生出一个病痈,又增添不少苦楚,其行动需数人搀扶。
群臣将李世民送入行宫,李世民感觉有些疲累,嘱众人退出,说自己先好好休息数日再理政事。刘洎、褚遂良本来随身携带不少奏章,欲请李世民御览。他们观见此状,不敢再提,遂随众人躬身退出。
刘洎出了宫门,心忧李世民之病,其神色显得非常悲痛,对同行之人叹道:“陛下病势如此,圣躬可忧!伏愿陛下吉人天相,早早痊愈为好。”
同行的马周、高士廉等人心有同感,也同时叹了一口气,随其后的褚遂良默不做声,眼珠随之转了数圈。
数日后,李世民养足了精神,大腿上的病痈也渐渐消肿,其神情为之一爽。这日辰时过后,李世民在李治的搀扶下走出户外,仰头见冬日的太阳挂在东方,四周虽寒冷无比,然太阳的光芒给了心中许多暖意。李世民想起辽东之地的泥泽以及冰天雪地,忆起归途上的无数艰难,心中觉得那是一场噩梦,遂对李治叹道:“治儿,我此战吸取隋炀帝之教训,提前两年预作准备,不料到了最后,毕竟未取得完胜,且仓促退走。现在想来,心中有无数遗憾。”
李治答道:“父皇此行连破十城,马上兵临平壤城下,已使盖苏文及高丽人恐惧万分,则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儿臣以为,父皇应该没有遗憾。”
李世民心中又晃过“懦弱”二字,他摇摇头,直视李治道:“古语有言‘穷寇勿追’,我却不以为然。战事预备,须有此行目的;战事既起,须勇往直前,一击而中。为父以往征战之时,往往固守多时与敌耗气力,耗粮草,耗耐心,看到有胜机时,即率然而起,穷追猛打,不给敌方任何喘息机会。此次辽东之战,受气候的影响,我不得不罢兵回国,怎能没有遗憾呢?治儿,为国之道,不可心存仁弱,如此则后患无穷。”
“儿臣知道。”李治恭恭敬敬答道。
“高丽之事,我不会就此罢手,定擒那盖苏文解往京中。治儿,万一我此志难酬,你须替父完成心愿。”
“高丽小国,何足道哉。其实不用父皇动手,派一能将去剿即可完胜,父皇不用太多劳心。”
李世民听到李治的决然之语,不禁大奇,侧头赞道:“好嘛,能听到你此等断然之语,我心甚慰。我一直怕你心存仁弱,看来,你这一段时间在群臣的辅佐下,还是长了不少学问。嗯,我今日感觉精神不错,你派人将群臣召来,我们该一同议议事了。”
李治一面派人去唤众臣,一面搀着李世民缓缓进入堂中。
既而群臣匆匆赶来,逐个按其职责向李世民禀报了近期国内之事。李世民听完,很满意地点点头,目视褚遂良道:“褚卿,朕远征之前,你极力反对,怕民力轻用招来民怨,以致酿成如杨玄感之变一样的动乱。你听了众卿刚才所言,当知国内还算安静,年成也不错,还是你多虑了。”
褚遂良躬身答道:“陛下,臣当初反对远征,现在亦不改。贞观以来,陛下抚民以静,取得天下大治,仓库充盈,百姓富足,仅此一战,不会撼动国家基石。臣所忧心的是,似此等耗费钱粮之举不可轻易开启,若持续进行,非为国家之福。”
“如此说,朕此次出征辽东劳而无功,可以足证你之前言了?”
褚遂良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若说此战劳而无功,印证了自己的预言,那么李世民又该怎么想呢?若说此战取得莫大胜利,显然是献媚之言,且不符合自己的心意。他沉吟片刻,方才慨然答道:“辽东之战,我军攻克十城,歼敌数万,获户口近十万,此战使高丽举国胆寒,尽显我大国之仪。然平壤未下,那盖苏文依旧逍遥法外,说此战完胜毕竟勉强。臣现在以为,须除恶务尽,不可因此长敌人气焰,非擒获盖苏文不可。战争到了这个份儿上,为保大国威严,不能再提轻用民力之语。”
李世民笑道:“好嘛,褚卿转变得挺快嘛。不错,辽东一战,并非完胜,朕此时心中不是滋味。今后对高丽怎么办?待我们回京之后,再慢慢商议。”
群臣皆知李世民向为常胜将军,此次御驾亲征,却闹了个灰头土脸,所以都不敢轻易碰这个话题。李世民今日主动坦然承认,足证此人有宽阔的胸襟,今后可以不刻意避讳谈论辽东之战,大家暗里皆舒了一口气。
刘洎此时奏道:“陛下,臣前些日子见到大理寺巡查四方的诏命,觉得应该谨慎,遂当即向陛下上了一道谏章,不知陛下看到没有?”
李世民想起陈元寿之事,心中的怒火腾地又燃了起来,他怒道:“那陈元寿为一介小州司马,却惯会逢迎献媚之事,我朝的吏治难道就那么完美无缺吗?你的谏章朕看过了,其中多空洞之言,朕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丢在一边。刘卿,吏治之事须常抓不懈,稍微放纵,即铸成大错。朕让大理寺派人巡查四方,其实是想纠吏治之失。你这一段时间知事吏部,不问吏治之事,却来责朕替你办事。难道你仅有谏事之才,而无动手之能吗?”
李世民此时说出的话,其中苛责甚重。
刘洎依旧不服软,继续抗争道:“陛下导人诤谏,一向鼓励臣下说话,怎能如此堵塞人言呢?”
李世民又添怒火,斥道:“吏治如此之坏,皆是朕一向纵容你们随便说话的结果。朕近来反思,若人不能立威,如何能制他人?你们,”李世民手指众人,“今后不要动辄与辖下商议,为人者须有主见,不能让七嘴八舌扰了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