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辗转回到长安,已是贞观二十年三月间。其时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远征高丽毕竟未获全胜,李世民也就没有心思庆贺一番,京城显得一派平静。
远征高丽之时,李世民身边并无女子随侍,其回京路上,各级官吏闻听陈元寿献蔬菜反被罢官的事,皆小心翼翼,不敢造次,使得李世民一路饥渴难熬。他此次回到京城,面对宫内那些姹紫嫣红的美女,不免如饥汉瞧见一堆美食,要美美地大嚼一顿。于是乎,夜夜揽尽春色,似乎想将前时的亏空尽数补起。
所谓乐极生悲,李世民纵欲鏖战十余日后,想是远征时的劳累与风寒激出的病根儿未除尽,加上年已四十九岁,经不起如此折腾,终于酿成疾病。其躺在病榻上,将李治、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叫到面前,说道:“自今日始,所有军国机务委与皇太子处决。”
李治不肯,流泪道:“儿臣毕竟年龄太小,难以担当如此大任。”
李世民叹道:“治儿,我有病如此,如何听政?待我病体稍好一些,再去视事吧。我知道国家的担子太重,你终有一日要将它挑起,现在可在诸臣的辅佐之下历练历练,也为你今后做些准备。”
李治于是在东宫每隔一日听政,事罢之后,立即入太极宫,为李世民进汤药、膳食,甚为细致,不离李世民左右。当初李世民班师之时,看到李治远来迎接,心里涌出了暖意,现在又见李治跑前跑后,心中又复感动,其原来认为李治过于懦弱,现在也开始赞同长孙无忌等人“仁孝”的评价。终于有一天,李世民将李治唤到跟前,眼含亲近之情,说道:“治儿,眼下正是暮春之时,我这里有人侍候,你不要日日呆在这里,也可以出城游历一番嘛。”
李治摇头不去,坚决要候在李世民身侧。李世民无法,只好在寝殿之侧另置别院,让李治在那里居住,看到李治如此孝顺,李世民心中又充满了暖意,觉得病体也好了不少。
养病即是休息,李世民躺在病榻上将此次远征之事想了许多回,心中渐渐平静。他这日感觉精神甚好,就让人将李靖唤入寝殿。
李靖今年六十五岁,已现老态,无复往年倜傥的风采,然一双精神的眸子里依旧透出无尽的睿智。
李世民亲切地让李靖坐在榻前,自嘲道:“药师兄,我自觉勇猛不减当年,总以为自己还处在年轻之时。然不经意间,我们都老了。你看,我此次出征一回,回京后竟然病倒了。”
李靖心思如电,知道李世民说出这等自谦之语,显然是言不由衷。遂答道:“陛下强健如昔,偶染小病,亦属正常。老臣相信陛下将息数日后,定然痊愈。”
李世民唤人取出一只锦盒,示意道:“此为高丽参,当地人说有延年益寿之妙处,我让人带回京一些,分赐给诸位老臣。药师兄,人在年轻时渴望建功立业,到了老年,只要身体康健,即为大福。我这些日子躺在病榻上胡思乱想,终于悟出此等道理。”
一名太监将锦盒打开,只见其中并排躺着数枚人参,参体硕大,颜色雪白,显然是多年的老山参。李靖多年来奔走四方,还是识货的,急忙起身谢恩。他起身时心想,李世民一向心性宏大,不屑于品谈人生短暂,此次远征高丽之后,开始感悟人生,看样子定有原因。果然,李世民的话题很快扯到了此次的高丽之战,他说道:“我远征之前,内心里实在想让药师兄同行,然不忍你去苦寒之地受罪。我这几日静想,若药师兄此次能同行,也许结果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靖毕恭毕敬说道:“陛下经数年准备,最终用水陆合势的战法总攻高丽,其大军自西向东席卷而进,舟师济海自中部突击。老臣多次衡量,此战不论让何人来主持,皆会采用此法,实为上上策。”
“上上策?然我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到底是何缘故?”
“陛下到了九月班师,毕竟是气候寒冷的缘故。”李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李世民召见自己,不是想让自己评说此战的胜败,定是想询问对具体军机的处置,遂沉吟片刻,又说道:“那日任城王入老臣府中谈论,说起了安市之战,陛下此次未攻入平壤,缘于在安市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李世自六月初围攻安市,大军在此耽搁了数月有余。药师兄,那安市城主确实有能耐,将我大军钳制在安市不能动弹,我一生总兵攻战无数,算是遇到了一个对手。”
“陛下有些高看安市城主了。安市城主不是庸才,然他若没有坚城可恃,难以抵挡陛下数日。陛下,老臣听任城王说过,我军围攻安市之初,任城王及高延寿等人曾献了一条计策。”
“什么计策?我已记不起来了。”
“他们建议陛下分兵围困安市,然后挥师东进,再召李大亮率舟师北进,合力拔取乌骨城,如此,就争取了时间,可以直捣平壤城下。老臣以为,陛下当初若采纳此言,战争可能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世民闭目静想,忆起了群臣当时献策的场面。他睁开眼,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他们当时确实献过此策。不过无忌当时全力反对,认为我御驾亲征,应行光明之举,以保持大国之仪,此事后来作罢。”
李靖本来想说,兵者诡道也,岂能因皇帝御驾亲征而改变?你想行光明之举,毕竟为保守之策,如此就失去了出奇制胜的效果。然他又想李世民的性情大不如以前,不想刺激他太深,遂淡淡说道:“老臣当时未在前线,不明战场所以,现在听了任城王之言,觉得此事应为一转机。”
李世民这些日子在榻上平静地深思,检讨此战的得失,其心绪与班师时的暴躁和郁闷相比,已是相对恬然的心境。这些年来,他经历了魏征之死和李祐、李承乾之乱,心境随之紊乱,以致有远征高丽之举。然其毕竟为英明睿智之人,能够根据时事的变化和事件的得失,悟出其深层的含义,心境也随之调整。他现在听了李靖的话,沉思片刻后点头道:“药师兄不愧为兵法大家,仅听了寥寥数语,即明白此战胜机所在。唉,我一向善于出奇制胜,此次为何如此保守呢?大约是年龄渐长的缘故,有了患得患失的羁绊。总兵攻战非无忌所长,我为何独用他的计策呢?”看得出来,李世民说此话出于真心,且有许多悔意。
李靖劝道:“此次高丽之战,我军力拔高丽十城,重创其生力军,已使高丽举国震骇。老臣以为,此战目的已经达到,陛下不用思虑太多。”
李世民摇摇头,断然道:“药师兄,你深知我心,若不能全胜,即为失败。我不伐高丽则罢,若攻之不能克,定不会丢手。那盖苏文素来不知好歹,此时定在平壤弹冠相庆,说不定还在那里大吹大擂呢。哼,我若拿不下高丽,誓不为人。”李世民当时起意伐高丽,是因为盖苏文弑主悖逆,且袭扰新罗,不听大唐招呼,李世民伐之仅为了维持大国之威仪;到了现在,除了以上理由以外,李世民心中又增添了无限愤懑之意,甚至有一些受侮辱的感觉,这是他难以忍受的。
自从李世民东征无功而还,盖苏文虽对唐朝仍遣使奉表朝贡,然其言语不敬,且对唐使者倨傲无礼,并对新罗侵凌不止。李世民闻之大怒,这日盖苏文遣使入京,奉表谢罪,并朝贡礼物和美女,李世民令将其退回。
大唐从此绝了高丽朝贡之路,摆明了以高丽为敌。
李世民一面绝了高丽朝贡,一面对此次高丽之战反思不已。
如前所述,此次高丽之战,唐军病逝战死者数千人,马匹、辎重损失殆尽,虽连拔高丽十城,获得近十万户口,然最后毕竟撤回,辽州、盖州、岩州有其名,而无唐军据守,成了三不管地界。李世民每念及此,就生出许多悔意,脑海中现出魏征的身影,叹道:“魏征若在,必然会阻止我此行。”
其实在此战之前,朝中大臣多数不赞同远征高丽,然他们缺少了魏征死缠烂打的本事,无法使李世民转换心意。
李世民又念起魏征的诸多好处,他这日病愈之后,将阎立德召来问询道:“魏征墓前的碑石,如今安在?”
“遵陛下之命,臣令人将此碑石推倒,并以重锤毁去,其墓前仅余少许碎片。”
“朕当时所书碑文还在吗?”
“陛下当时所书,现在应藏于秘书监。”
“如此甚好,你可入秘书监将此书取出,再觅来美石,让良匠将其重刻一遍。此事三日能成吗?”
“请陛下放心,臣亲往监造,令工匠夜以继日刻石不止,三日后将此碑石呈于陛下御前。”
“嗯,你抓紧去办。还有,你代为传旨,让太常寺准备少牢之礼,朕三日后要往昭陵祭祀。”
阎立德答应后离去。
三日后,阎立德果然将碑石制成。
李世民带领太子李治及群臣前往昭陵,其时寒食节和清明节已过,不是扫墓的时辰。按照当时风俗,寒食之后一二日即是清明节,人们一般将此两个节日合在一起过。唐制规定,寒食和清明可以给假四日。李世民今日带领群臣到昭陵祭扫,其实另有深意。
到了昭陵,李世民让群臣候在山下,自己与李治一起来到长孙嘉敏的墓前。
李治在太常寺人员的引导下,在母亲墓前燃烛焚香,然后烧纸钱叩拜。按照唐朝规制,皇太子祭拜母后本来有一套相当繁复的仪式,今日之礼却相对简单,似寻常百姓扫墓一般。
李世民站在妻子墓前,心中默默说道:“敏妹,你在地下还好吗?我此去辽东,一直思念你啊。”其感叹发乎真情,许是人年龄渐长,愈念旧情。
父子二人在长孙嘉敏墓前呆了片刻,然后转身下山。
自从李世民下诏允许文武大臣逝世可以陪葬昭陵之后,如今昭陵周围已堆起不少坟茔。下山甬道两侧,文官坟茔立于左边,武官坟茔排于右边。文宫中杜如晦、魏征、苏世长、薛收、戴胄等人的坟墓一溜儿排开,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还在那里深思熟虑;武官中,秦叔宝、张公谨、李孝恭等人的坟墓,墓碑高大,依旧显出英武本色。是时,太常寺逐个派人到这些人的墓前燃烛焚香,山间跳跃着数十堆火苗,以祭其魂灵。
群臣是时立在魏征墓前,由于李世民下令仆其墓碑,逐其家人,魏征的坟茔与其他坟茔相比,显得有些破败。太常寺之人此时从近旁取来新土来培坟,转眼间将坟堆培得焕然一新,又成一座新坟。
太常卿吕才见李世民驾到,急忙到李世民面前请旨,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吧,开始吧。”
于是,太常寺以少牢之礼祭祀魏征。诸般仪式相当繁复,用时一个多时辰。
少牢之礼祭毕,李世民转对阎立德道:“阎卿,把那块碑再立起来吧。”
阎立德接旨,急忙指挥工匠在墓前挖坑,须臾坑成,他们小心翼翼将碑石直立坑中。
李世民接锨在手,然后取土撒入坑中,又对群臣说道:“你们,都来为魏征添一把土吧。”
群臣跟随李世民来到昭陵,本想是一同来祭祀皇后,孰料李世民不许他们上山,仅让他们在魏征墓前等候。如此来看,今日的重头戏实为祭祀魏征。他们不敢多言,皆默默地依次挥锨取土,很快将碑墓埋起。
李世民上前手抚墓碑,面向群臣说道:“朕当初亲撰此碑文,以彰魏征之功,然不久又将之仆倒。今日复立,众卿可知其含义否?”
群臣不明其意,皆不敢言声。
李世民接着道:“朕此次远征辽东,事前群臣劝谏不少,奈何朕不听,遂有此行。若魏征不死,事情还会这样吗?”
群臣到现在方识李世民的意思,原来皇上把远征辽东之举,归咎于群臣不能如魏征那样苦谏不已。其中有人想到,假若魏征不死,皇上坚持自己的主意,魏征果然能劝阻辽东之行吗?那比干劝谏殷纣王,却最终被杀。由此看来,谏臣能否发挥作用,关键在于皇帝是否开明。李世民虽然还算得上是一位开明皇帝,然魏征死后,其纳谏的态度有了变化,最近又将最敢于说话的刘洎赐死,群臣明哲保身,皆小心翼翼不敢大胆进谏。
长孙无忌开言说道:“陛下所训甚是。自魏征逝后,臣等缺乏魏征的见识以及苦谏之精神,遂使朝廷大政受损,此为臣等之过也。”
李世民道:“此非群臣之过,还是朕之过。魏征在日,多次劝朕与民休息,不可轻用民力,朕当时激于一时之愤,遂启辽东之战。朕回京之后,多次反思此节,感叹若魏征还在,必不使我有此行也。朕今日带同你们来祭魏征之灵,再复此碑,一者是怀念魏征铁骨铮铮之精神,二者是想借此告诉大家,今后须以魏征为榜样,可以据理来谏,让朕少有错谬。”
群臣闻言,莫不感动。褚遂良恭颂道:“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遂有魏征等人敢逆龙鳞,开一代诤谏之风,成就了贞观盛世。陛下今日再复魏征碑石,臣等今后定以魏征为楷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褚遂良的话大合李世民心意,赞道:“遂良此言,甚合吾意。魏征在贞观初年就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若不听群臣之言,即会偏听偏信,失却事情本来意义,以致铸成大错。还记得魏征逝去不久,朕曾说过的一段话吗?”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失,遂失一镜矣。”在李世民身侧的李治大声将此话诵出。
李世民向李治投去赞赏的一瞥,说道:“就是这话。朕当时说魏征亡去即失一镜,其实有些绝对。朕希冀众卿皆如魏征一样,则人镜多矣,定能防朕之过失。太子,你能记住此话,不枉群臣对你的多日辅佐。”
李世民又问房玄龄道:“玄龄,魏征妻子安在?”
房玄龄答道:“魏征逝去不久,其妻裴氏带领家人迁回河北,现在久无音讯。”李世民当初雷霆一怒,仆魏征墓前之碑,罢魏叔玉之婚,使魏家在京城呆不下去。裴氏无奈之际,只好带领家人返回魏征故乡,种田为生。
李世民脸现愧疚之色,说道:“是啊,魏征之墓破败如此,敢是其家人离此太远不能洒扫的缘故。玄龄,你可派人寻回其家人,让他们依旧回京居住。其安家费用,可从内府拨给。你再嘱吏部,可复魏征爵位,其子可以袭爵。若其子有才堪用,考核后亦可授任。”
房玄龄躬身答应。
李世民的这一句话,由此改变了魏征后人的命运。魏征有子四人:长子叔玉、次子叔琬、三子叔磷、四子叔瑜,他们此时在家种地,没有翻身的机会。此次奉旨回京,叔玉和叔琬很快被授予官职,一年后,魏叔玉被授为光禄少卿。
李世民除了对魏征有此作为外,对刘洎之死也有些悔意。马周那日向他禀报道:“臣听说刘洎自尽之前,曾索笔欲写出一书禀与陛下。”
“其书安在?”李世民急忙问道。
“其看守之人说奉有严令,不敢将纸笔给他,所以未能成书。”
李世民沉默片刻,幽幽说道:“刘洎临终之前,想来有许多话要说。现在人鬼殊途,他的话只好藏于幽冥之界了。”
马周听其言,知道他已有悔意。然刘洎新死,若让李世民再复其官荫,眼见是不可能之事,他也不敢深追下去。
李世民迁怒那些看守之人,唤来薛仁贵道:“你立即去查查,当时看守刘泊的是哪几个人?他们为何不给刘洎纸笔?若查据为实,定予处分。”
刘洎之死,实为冤情。史书写到此处,赞其才之烈,如《易》中所谓“王臣蹇蹇”者。其中感叹道:“以太宗之明,蔽于所忿,洎之忠不能自申于上,况其下哉?古人以言为戒,可不慎欤!”由此可见祸从口出,宜慎宜戒!
李世民对高丽毕竟不能释怀,这日,他在太极殿西暖阁召集群臣,商议伐高丽之事。
李世民待众人坐定,开言说道:“盖苏文无礼,朕已罢其朝贡。我军此战在安市受阻,未能抵达平壤城下,那盖苏文定是猖狂之极!朕今日召你们来,即是商议再伐高丽之事,不将盖苏文擒拿回京,朕誓不回兵。”
群臣面面相觑,李世民前日还在魏征墓前述说伐高丽的悔意,怎么事隔一天,他又提出要伐高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