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逝去之后,李世民很是难受了一阵子。随着天气一日日转暖,大地渐渐披上了绿装,李世民郁闷的心情随之慢慢释放,逐渐恢复了常态。自从魏征逝去,他心中的一种思绪渐渐加重,即容易睹物怀旧。
房玄龄这日在其身边奏事,事毕后,李世民忽然说道:“玄龄,朕前些日子经过大安宫,忽然想起昔日你们十八学士在府中谈论时的情形。如今房屋依旧,而人物却二样。”
李渊移出太极宫,搬入弘义宫居住,将弘义宫改名为大安宫。这弘义宫即是李世民为秦王时居住的天策上将府,李世民当时在府内设学士馆,延揽四方文学才俊,招名动天下的“十八学士”入府。
房玄龄也颇为感触,说道:“是啊,算来也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其中人物如今大半逝去,剩下之人也多老迈了。”
十八学士到了贞观十七年,已经逝去之人为:薛收,武德七年病逝;薛元敬,武德九年病逝;李守素,贞观二年病逝;杜如晦,贞观三年病逝;苏世长,贞观四年溺水而亡;陆德明,贞观五年老死;李玄道,贞观六年病逝;蔡允恭,贞观六年病逝;颜相时,贞观八年病逝;姚思廉,贞观十一年病逝。
在世者为:房玄龄,任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于志宁,任太子左庶子;褚亮,致仕在家;孔颖达,致仕在家;许敬宗,任给事中,兼修国史;盖文达,任弘文馆学士;苏勖,任魏王府司马。
薛收逝去后,李世民为了凑够“十八学士”之数,将刘孝孙替补入列,刘孝孙此时任吴王李恪的咨议参军。
李世民道:“对呀,朕眼前所见仅有你与许敬宗二人,其他人都难以见到。玄龄,朕记得于志宁宅中的小山还算别致,你再叫上褚亮和孔颖达,若明日为晴天,我们到于志宁宅中聚聚如何?”
“臣即去传旨。陛下,算来许敬宗还算年轻,明日是否也叫上他?”
“不用。朕想与几位老臣聚聚,就不用叫他了。”
于志宁在李世民即位之后,被授为中书省中书侍郎。贞观四年,李靖带兵击破东突厥,李世民在显德殿召集二品以上官员赴宴。席间,李世民忽然发现于志宁未来,就问房玄龄何故,房玄龄答道:“于志宁现为中书侍郎,列正三品。陛下今日召二品以上官员来宫,所以他没来。”李世民说道:“于卿随朕多年,今日盛宴,岂能缺他?”遂唤人去传。事后,李世民授于志宁为散骑常侍,官秩为从二品,另授其为太子左庶子,让其专心教导太子李承乾。从此开始,于志宁在太子左庶子的位置上一直干了下去,直到今日依然没变。说来人生有许多转折,于志宁因官品未到二品被李世民晋职,此转折因此定下了于志宁一生的官运,看似很稳固,然他再没有机会升迁,亦属无奈。
不过于志宁教导李承乾,可谓尽心尽职。当李承乾年幼之时,于志宁与孔颖达、张玄素一起,精心教导其典籍,并释其义。随着李承乾年龄渐长,于志宁看到李承乾开始喜欢声色犬马,游戏无节制,他或著文劝告,或当面劝谏,惹得李承乾非常不耐烦。久而久之,李承乾竟然产生了除去于志宁以使自己耳目清净的心思。于志宁母丧,其归家守孝。李承乾觉得此时除掉于志宁,可以免去自身的麻烦,遂派张师政和纥干承基前去刺杀。这二人经过一番寻找,发现于志宁深夜之中还在苫庐中苦苦为母守孝,遂使二人良心发现,不忍刺杀。他们回东宫后向李承乾谎称于志宁身边人很多,难以下手,于志宁因此躲过这一劫。
于志宁教导李承乾之余,爱读书,经常吟诗作赋。府中经常有文人来访,彼此唱和不断。其庭院约有十亩地,而园林占其大半。其水池四侧,植有竹子千棵,水池中间,建有一座有飞泉流水的小山。如此,园中岛、树、桥、道相间,实为一幅美丽的图画。春时众木花绽,方舟逶迤,幽绝更胜桃花源;夏时石寒水清,松密竹深,清凉胜于古吹台;秋时金飙扫林,月委皓素,幽淡可比西楼;冬时大雪盈尺,玉树罗生,畅旷过于山阴。由于于志宁宅第有如此多的妙处,这里就成了文人雅士聚集的所在。
第二日,春光明媚,花香袭人,李世民果然驾临于志宁宅中。其时,房玄龄、于志宁、褚亮、孔颖达早早候在门外拜迎。李世民望见四人候在门外,到门前即走下车来,一一搀起四人,说道:“朕今日来欲同众卿温习昔日秦王府故事,你们那时见到朕,哪儿有如此多的虚礼?走吧,我们一同入府。”
李世民让随行之人留在门外,仅带太子李承乾及阎立本随同入门。他们进入园中,李世民笑对于志宁道:“于卿,瞧你这园中池亭台阁,幽竹菰蒲,可谓独得其妙。你在教授太子之余,有此风雅之趣,实属难得。”
于志宁惶恐答道:“臣爱吟诗赏物,宦途所积皆用于此园,又招多人来此聚饮,总怕皇上怪罪,责臣不专心教授太子,偏好风花雪月之道。”
李世民摇头道:“魏征在日,常常谏朕要克制己欲,他深恐朕贪图安逸会荒废政事。察古来君主,贪逸误国者不可胜数,则魏征所谏不为错。然国家富足之后,臣工俸禄要增加,朕不会让臣子们蓬头垢面,作苦行僧之状。天生万物,即是让人来享受的,你有此心绪,若依然居陋室简屋,这样的话,一者是暴殄天物,二者亦非朕所愿。臣民艰苦,岂是朕大治天下之初衷?”
群臣点头称是。
李世民又道:“不过,人之欲望无穷无尽,须适可而止。太子,你生来即处富贵丛中,未尝艰苦创业之难,更须谨慎。”
李承乾躬身答应,说道:“儿臣多听恩师教诲,知道创天下难,守天下更难,自知谨慎为之。”
“嗯,你能有此思,不枉于卿、玄龄等人的一番教诲。”李世民平时难得夸赞李承乾一句,想是今日,心情愉快,就顺便赞了一句。
于志宁将众人引入琴亭,这里面对水池,一桥连接池中小山,可以听到潺潺流水声。琴亭一侧有七弦琴之位,一女焚香而立,飘然操琴。琴声与水声相间,甚为和谐。
李世民细辨其音,说道:“琴乐为《高山流水》,与此园景相谐。众卿,都坐吧。朕观景赏乐,心中恬静,这番心绪,实与昔日秦王府时不同。”
李世民唤阎立本取来《十八学士图赞》,让他将图赞摊在面前的青石案上。该册经历二十余年时间,封皮已然有些发黄,不过翻开册子,里面颜色依然鲜艳,人物栩栩如生。
褚亮感叹道:“想起当初绘画之时,苏世长在翼然亭里谈笑风生。如今图画犹在,苏世长之音容笑貌宛在目前,可人呢,十余年前已然溺水而亡。”
众人闻言皆有感伤之意,想想昔日的十八学士,加上后来入列的刘孝孙,如今已亡去十一位,仅存八位。看来岁月是消磨人生的利石,人皆有逝去的一日。
李世民叹道:“看来人的岁数愈大,愈容易怀旧。自魏征逝后,朕的怀旧心思日日加剧。与宇宙星辰相比,人之寿命毕竟是短暂的。人若因此而感伤,势必加重活人的负担。朕今日邀众卿相聚,是想告诉大家,人之福在于大家互相结识一场,此为永福。若妄想永生不散,即为虚妄。”
众人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于志宁感叹道:“陛下,臣当时到长春宫投奔太上皇,由此转入陛下的右军之中,得与陛下相识。从那时开始,至今已近三十年矣。今日还能与陛下在此赏景谈话,较之别人,又多了一番幸运了。”
李世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寿命有限,终有逝去的一天。我们创业既成,又守业有果,若身后有儿孙将大业延续下去,即为不败。朕设有太子,众卿之子亦可承父业,像遗爱和杜荷皆为朕之驸马,都在为朝廷办事。褚卿,看来还是你教子有方,遂良现在已成朝中股肱之臣,你致仕在家亦足慰平生了。”
功臣之子中,目前有作为者以褚遂良为首。
褚亮听了李世民的夸赞,起身谢恩,其欣喜之色掩饰不住,跃然脸上。
众人就在亭间海阔天空谈话,不觉已近午时。于志宁请李世民入堂就膳,李世民说道:“如此好天气,何必要在堂中就膳?传膳过来,大家就在亭间用吧。”
于志宁知道李世民不善饮酒,遂亲自到室内取出一坛,将其捧入亭间,奏道:“陛下,魏太师在日,曾赠臣‘醽翠涛’一坛,臣一直珍藏至今。”
李世民眼望酒坛,怔怔地忽然流出眼泪,叹道:“美酒犹在,而人已逝!于卿,朕今日心绪刚好一些,你不该拿此物出来。你将之送回去吧,朕不想饮。”
全场人的神色都变得非常凝重,于志宁变得手足无措,房玄龄悄悄向他挥手,让他将酒坛送走。
于志宁急忙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捧入室中,深恐再惹皇上不高兴。
场面上一时变得很沉闷,李世民低头吃了几口菜,神情恢复了常态,环视一圈,说道:“朕现在动辄睹物思人,神情变得恍惚起来。罢了,魏征逝去,那是难以挽留的事,徒伤无益,大家就不要再想了。”
李世民席间还是喝了一点葡萄酒,微觉醺醺然,此时兴致忽然高起,笑对于志宁说道:“于卿,我们今日是学士相聚,午前空谈,午后大家都要留下一些墨迹。我们今日以对面小山为题,大家或诗或赋,尽兴完成。”
房玄龄、于志宁、褚亮、孔颖达皆以《奉诏咏小山》为题,微一思索,每人一首七律皆一挥而就。大家写完,聚于李世民身后,观其作赋。此赋名为《小山赋》,赋曰:
何四序之交运,转三阳之暮时?风辞暄而入暑,树替锦而成帷。想蓬瀛兮靡觌,望昆阆兮难期。抗微山于绮砌,横促岭于丹墀。启一围而建址,崇数尺以成岯。既无秀峙之势,本乏方霞之资。承坠宇之残露,挂低空之断丝。尔乃参差绝谳,葳纡短径。风暂下而将飘,烟才高而不瞑。寸中孤嶂连还断,尺里重峦鼓复正。岫带柳兮合双眉,石澄流兮分两镜。尔其移芳植秀,擢干抽茎,松新翠薄,桂小丹轻。细影杂兮俱乱,弱势交兮共萦。才有力以胜蝶,本无心而引莺。半叶舒而岩暗,一花散而峰明。何纤微之同景,亦卑细以相成。于是换浮欢于沉思,赏轻尘于胜地。俯蚁垤而有余,仰终南而多愧。非为固于九折,庶几亏于一篑。卿夕玩而朝临,足摅怀而荡志。
赋兴于汉朝,如贾谊、枚乘、司马相如等人皆逞一时之瑜亮。到了后世,赋渐渐成了一种堆砌僻字,无限铺陈,令人难以卒读的文体。到了唐代,赋因其了无生气,已是强弩之末。李世民对赋本无好感,认为《汉书》中将赋收入,实在无聊。不过他认为在抒情吟物时,可以适当写一些小赋,还是能够恰当表达人之心情的。
李世民写罢,群臣细细观赏,免不了一番颂扬,李世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道:“罢了,此赋与众卿之诗一样,无非是些应景之作。此赋难道能高过枚乘的《七发》吗?大家因此能图一时愉悦即可。嗯,时辰不早了,今日在于卿宅中玩赏一日,实属不易,该是散去的时候了。”
阎立本在众人吟诗作赋之际,独自在一旁绘成一幅《赏园图》。画中李世民居中,其他四人分居两旁,众人凝神或奋笔,或思索,人物面貌甚是传神。李世民观其图画,心中忽然又来了思绪,说道:“玄龄,我朝建立至今,其间功臣亦亡去不少。朕想依《十八学士图赞》故事,做《功臣画赞》悬于凌烟阁内,供众人瞻仰。你以为如何?”
房玄龄答道:“陛下此意甚善,悬功臣像于凌烟阁供百姓瞻仰,亦为教化的一种手段。”
“如此,就由你传旨吏部办此事,由你主之。阎卿,这绘画之事,就由你领之。这赞语嘛,褚卿已致仕在家,不再劳烦你,可由遂良继之。”
众人躬身领旨。
房玄龄回衙后,立刻让吏部开具了二品以上官员的名单,第二日将之呈给李世民。李世民阅罢,不悦道:“玄龄,朕让你开列功臣名单,你怎么随手拉来如流水账一般的名册?如其中许多人,固然到了一品,难道他们都是功臣吗?”
房玄龄惶恐不安,轻声道:“臣不知如何取舍,只好请皇上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