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大惊,起身欲扯住魏征。他到了魏征刚才跪伏的地方,只听魏征辞别的语言犹绕梁不尽,然人迹已空。他不禁大急,快步奔向殿门,大喝道:“魏征,不许走!你敢违抗朕之旨意吗?”
然门外犹黑漆漆一团,没有任何人影。他如此一着急,就此从梦中醒来。
李世民在榻上一响动,掌灯宫女急忙拨大了灯捻,室内亮堂起来。李世民用手在眼上抹拉了一把,方才明白自己在寝殿内休息,而非在朝堂之上,遂问道:“什么时辰了?”
掌时宫女道:“陛下,时辰刚交五更。”
李世民顿时忆起梦中魏征之言,他一跃而起,说道:“快、快,更衣,备车。”
很快,李世民穿衣起床,然后匆匆向殿门走去。那里,一辆辂车已停在门前,一列仪卫也肃立在其后。随后,只听车声辘辘,伴随着一重重门的开合声,皇帝銮驾五更起行,直奔魏征宅第而去。
车到了魏府门前,李世民飞身下车,就见其府内灯火闪烁,人影幢幢显得很是忙碌,隐隐地就听其室内哀声一片。李世民边走边想:“莫非魏征真的辞世了?”
李安俨和太医令迎上前来,他们跪伏拜道:“陛下,魏太师经急救无效,刚刚辞世。”
李世民惊呆当地,泪流满面,颤声道:“魏卿,你果真离我而去了?”
已经哭成泪人似的裴氏和其儿女听说皇上到此,挣扎着前来迎候。李世民不顾礼节,径自奔到魏征的榻前,只见一张白布蒙在榻上。他伸手揭开白布,赫然露出魏征那张如白纸似的脸,李世民轻声唤道:“魏征,你为何如此自私?你把要说的话向朕说了一遍,朕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缘何听都不听就离朕而去呢?”言讫大哭,伤心不已。
皇帝亲自到臣子尸前告别,极为罕见;而在臣子逝去的第一时间来到榻前,恐怕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遭儿。裴氏及其儿女看见皇上如此伤心,免不了又陪着落泪一回,其落泪之余,心想皇上如此做,实为亡人的莫大荣耀。
李安俨及太医令跪伏奏道:“陛下,夜来风寒,若再加痛哭,恐怕伤了龙体。”
李世民见满屋之人皆跪伏一片,遂说道:“都平身吧。朕如此心伤魏卿,非为他一生为朝廷出力,非为他对朕忠直,实为他五更之时,犹梦中与朕相会,其恳切言语犹在耳边。朕醒来即速来这里,结果还是晚来了一步。”
李安俨禀道:“陛下,魏太师临终之前,臣守在其身边寸步未离。其弥留之际,口中曾三次吐出‘皇上’二字,观其情状,似以未见到皇上为憾。”李世民顿时泪流满面,说道:“许是心诚所至,魏卿的魂灵飘飘荡荡,竟然与朕梦中相会。魏卿,你的这番心思,朕完全知道了。”他又转对裴氏道:“魏卿已逝,徒悲无益。都起来吧,好好地为魏卿准备后事。”
李世民又沉吟片刻,对李安俨说道:“魏卿逝去,我朝从此失去一栋梁矣。你代朕传旨,自即日起,废朝五日以为哀悼。可让太子代朕举哀于西华堂,魏卿出丧之日,由晋王代朕致祭,并诏百官皆参加丧仪。此丧仪规制按一品礼,给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陪葬昭陵。”
李安俨躬身领旨,裴氏闻言,跪伏拜道:“陛下给予家夫无尽哀荣,臣妾代其感激圣恩。只是家夫一生俭约,若陛下赐予其一品礼,仪物褒大,非家夫之心愿。伏望陛下能遂其愿,改为素车白帷归葬即可。”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魏卿一生为国操劳,天下有多少黎民百姓得其余惠。朕所以厚葬魏卿,是想褒扬他的这些功劳,也是代表了黎民百姓的心愿。此事就这样定了,勿复再提。”
李世民又在魏宅中呆了片刻,魏征之子魏叔玉呈上一纸,奏道:“陛下,家父临终之时,口呼皇上,手持此纸,观其意欲将此纸献于皇上。”
李世民接过此纸,借着室内灯烛的光线,只见其上写道:“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弊。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只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猜,可以兴矣。”李世民观罢点点头,眼角里不觉又涌出泪花,叹道:“魏卿是想告诉朕,用人时要用其长,不得以个人好恶来判断人之优劣。魏卿一生上谏章无数,其得病之后,犹不忘朝廷之事。若不是其手颤无力,他会写得更多。嗯,许是上苍眷顾,让他临终时托梦来见朕一面,将要言教我,总算免了些遗憾。”说完,珍重地将此纸塞入怀中。
这样一耽搁,不觉东方已白。李世民登车回宫,他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唤人将杜正伦召来。
李世民在两仪殿内缓缓踱步,看见杜正伦入殿后向自己行礼,说道:“平身吧。杜卿,朕刚从魏府中回来,今晨五更,魏征已然逝去,此消息你可能未知。”
杜正伦道:“臣昨日刚去瞧过魏太师,当时瞧他的状况并不好,想来也就是这二日的事。唉,魏太师一生为国奔劳,竟然撒手西去,委实令人伤心。”杜正伦说完,眼泪流了出来。
“嗯,你能有今日,得益于魏征的举荐,他对你有知遇之恩。”
杜正伦躬身答道:“魏太师昔日在东宫,与臣交往不多,他向陛下举荐臣,委实出乎臣意料。后来,臣当面向他道谢,魏太师言道,他是为了国家之事举荐良才,举荐时没有私恩,事情过后也不可因此有私情。还说臣得益于陛下慧眼识人,今后唯有忠心办事方为正途。臣当时无话可说,只好将满腔感激之情藏于心中,勤谨为朝廷办事,以此来报答陛下和魏太师的知遇之恩。”
“这就对了。魏征为人以忠直最为著名,此节立于世上,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你们作为臣子,若都能以魏征为楷模,朕这皇帝之位也坐得牢稳。”
“臣谨听圣训。”
“嗯,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做一件事。你呆在朕身边撰著起居注,算来有数年时间,朕观你文笔不错,又识文章条理,这件事就由你来办。”
杜正伦凝神静听下言。
李世民接着道:“魏征自朕即位以来,累上谏章,其中多真知灼见,又好上诤言,这些言语散落于起居注中。朕让你办的事,就是收集魏征的谏章诤言,将其集而成册,以使朕及百官能随时翻阅诵读。”
杜正伦大喜,躬身拜道:“陛下此举,既弘扬忠直之事,又彰显诤谏之风,使魏太师成为群臣的楷模。臣得陛下重托办成此事,委实为臣莫大的荣耀。臣即日起将夜以继日,赶在魏太师下葬之前将事完成,也浅表臣对魏太师的敬仰之情。”
“好,你下去办吧。朕这样做,也是想一表对魏征的怀念之情。”
杜正伦走后,李世民又在殿中踱步。他忽然兴起,让宫女铺纸磨墨,亲手为魏征书成一道碑文,其碑文曰:
朕与卿义重君臣,道符冥契,鳞波顺乎风势,早启沃乎朕心,如何一朝,奄成异代,眷言畴昔,用切深衷。自幽明一谢,尚同城阙之间,想游魂其如近;今既丹施戒路,归骨穷泉,望隔邱野之中,思令德而方远。凝鸣笳于晨路,引嘶骖于夜台,嗟尔世之长辞,结余心之永恨。追怀前赏极宴终娱,岂谓乐情,迥成悲绪。酒有千日之号,人无再饮之,昔临膳以增欢,今抚怀而益恸,故遣陈兹飨礼,以寄曩怀,魂如有灵,歆我哀馔。
李世民书成之后,站在案前静观字迹,若有所思,总觉得自己的楷书略显呆滞,有些欠缺,遂令欧阳询重书碑文。
欧阳询时年已七十七岁,笔力不减当年,挥毫而就。
当日,将作监遵旨觅来美石,寻来良匠,将欧阳询所书御文刻在石碑之上,并将之送到魏征府中。那些日,来此吊唁的人们看到此碑,皆伫立良久,一字一句地观赏。
七日后,魏征被送到昭陵旁落葬。按照李世民原来的口谕,其归葬时须用一品礼,即给予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并诏京中百官送葬。然其起灵之时,魏征之灵柩还是用素车运载。原来这几日里,魏征之妻裴氏先后向李世民上了三道疏,以魏征平生俭素为由,坚决要求罢一品礼。李世民难改其志,只好答应,诏曰:陪葬昭陵,因山为坟,以布车载柩,无文彩之饰,申其宿志也。
灵车缓缓启动,魏征家人哭哭啼啼随车而行。其身后,文武百官肃然排列,默默地为魏征送行。街道两旁之人听说是为魏征送葬,皆默立哀悼,更有一些加入送葬队列之中,于是队伍越行越长。
队伍经过一些士大夫的门首,这些人家皆设棚致祭,魏征儿女当街叩头答礼。晋王李治遵李世民之命,代李世民在金光门致祭。祭文出自褚遂良之手,其辞华丽,其文严整,但与李世民亲手所撰碑文相比,毕竟少了一番亲切。眼见皇子代皇上向逝去的臣子致祭,随行的臣子中不免有人眼热:为臣子者能得到这样的哀荣,可谓不枉一生。
然百官们不知道,此时的李世民正独自登上苑西楼,默默地看着魏征的灵车,眼泪又不绝地流了下来。眼见送葬的队伍越行越远,李世民哽咽道:“魏卿,你诀别时还能来见朕一面,为何不能等到朕再生见你一面?你就这样默默地走了,难道再也没有要紧话告诉朕吗?你难道不知道,朕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啊!”李世民言罢大哭,随行之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手足无措。
魏征灵柩落穴埋土,杜正伦在其墓地前焚烧了一册刚集成的《魏郑公谏录》,以告慰魏征的在天之灵。坟墓即成,众人小心翼翼地在其墓前立起那方著名的碑石。
废朝五日后,李世民神色肃穆地端坐在龙椅之上,接受群臣的朝贺。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瞥向右首的第三人处,那里是以往魏征上朝时惯常站立的地方。然现在这里由高士廉站立补位,再也难寻魏征的痕迹。
群臣知道李世民此时的心情,仅拣一些重要事体奏闻。李世民随口回答,很快事毕。
李世民立起身来,环视群臣道:“魏征七日前病逝,朕今日临朝,在这里感到若有所失。”
杜正伦出班奏道:“臣遵圣旨,将魏太师诤谏之语收集成册,取名为《魏郑公谏录》。”
李世民点点头。
高士廉也出班奏道:“臣遵圣意,着吏部拟旨,赠魏征为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照准。”
李世民让杜正伦呈上文册,将之示于群臣道:“魏征生前有许多诤谏之语,朕让杜卿集之成册,随后发给众卿人手一本。朕这几日一直在想,魏征生前在朕身边,恰似一面镜子。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这些年所以有别于前代君主,皆因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如今魏征逝去,朕失一镜矣。”
李世民伸手扬起那册文卷,接着说道:“朕以前说过,将天下之安危系于一人之身,实属危矣。朕以人为镜,不能因魏征亡去而失。朕让杜卿集撰成册,即是想让大家以魏征为楷模,人人成为一面镜子,以防朕之失处。魏征之警语甚多,众卿可择其要书笏其上,知而必谏!”
群臣躬身齐声答应,魏征平素的警语固然多,然皇上今日的“铜镜、古镜、人镜”之言亦非常贴切,寓意深刻,一样让人过耳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