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观察魏征的形貌,魏征本来面目就比较丑陋,现在脸上又浮肿一圈,其面貌变得更加不忍久看。李世民故作轻松道:“朕临朝之时,难见卿面,就有若有所失之感。这会儿闲暇无事,就让太子相陪来瞧瞧你。唉,朕这么多年听惯了你的言语,乍一听不到,甚觉不习惯呢。”
裴氏让李世民坐于榻前的椅子上。
魏征听此言,咧嘴一笑,吃力地说道:“陛下,臣这些日子躺在榻上,将跟随陛下当臣子的日子想了一遍。臣无德无能,唯以直言触君,竟获陛下赏识重用,实在幸甚。臣自知此疴难愈,即使现在死了,能得陛下如此相待,也不枉今生。”
李世民摇摇头,眼角里涌出泪花,责怪道:“瞧你,一生以直言敢谏朕也就罢了,如何来诅咒自己的身子。你若轻轻松松走了,难道让朕在世上思念你,这样才为你的心愿吗?”
“臣不敢。”魏征见李世民动了真情,不敢再说生死的话题,遂岔开话题说道,“陛下,臣多年来或面奏或上疏,其言激烈,其义太切,陛下曾经恼怒过臣吗?”
李世民思索了一下,反问道:“卿以往诤谏之时,为何不想想朕闻言会不会恼怒?”
“臣当时未想过,若再细想,恐怕谏言再难出口。”
李世民脑海中晃过无数个魏征进谏的场面,其所谏事体多为直揭疮疤,且不分场合当着众人之面以激烈的言辞说出。多少次,李世民曾凝视着魏征那让人生厌的丑脸,心想一刀将你杀了,岂不干净?然为了国家大计,只好忍气吞声,此后逆来顺受,竟成习惯。李世民想到这里,悠悠说道:“若说朕不恼怒,那是虚话。朕若想做一位享乐的皇帝,岂容你在身边生厌!可是呀,朕想的不是自身享乐,而是想祚运长久,如此逆耳忠言,也只好听之信之了。魏卿,国之兴衰在于君王一念之间,朕阅古来往事,想那些为了一己之欲的昏庸之君,不听逆耳之言竟致亡国,有此鉴戒,朕岂能再蹈覆辙?”
李世民又微笑说道:“魏卿,你以往诤谏之时,若用语柔和一些,朕更乐于接受。你想呀,朕若是糊涂之人,再柔和的谏言也不难听进。你每每弄得朕不好下台,为颜面计,这样做不是更好一些吗?”
魏征叹道:“臣也想用和风细雨之言,只是怕陛下不能警醒啊。”
李世民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可以看出他对魏征累累犯颜不能释怀。也难怪,人之本性乐于看到他人对己俯首帖耳,李世民亦为凡人,岂能免俗?
李世民斜眼见魏征长子魏叔玉在一旁侍立,遂向魏征道:“魏卿,叔玉至今尚未订婚吗?”
“没有。犬子年岁尚小,臣想让他多历练一番,再谈婚姻不迟。”
“嗯,朕今日来,还想与你商量一件事。衡山公主到了适嫁的年龄,朕想让她嫁给叔玉,你以为如何?”
皇帝将公主许给大臣为媳,对臣子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李世民现在欲将衡山公主嫁给魏叔玉,对魏家绝对是极大的恩典。他这样做,自然是想安慰病中的魏征,也是对魏征一生忠言相谏的一种恩赐。
魏征自然明白这种含义,他有心接受,但还是推却道:“公主金枝玉叶,若嫁入魏门实在委屈。臣感激陛下如此洪恩,还请陛下休了此念。”
裴氏也急忙带领诸子向李世民拜伏。
李世民不悦道:“魏卿,你莫非怕公主入了你门恃宠而骄,不服管束吗?自王珪始,公主入了夫家即是夫家之人,朕一概不干涉。”
李世民提起王珪,还是缘于其子娶公主的故事。王珪之子王敬直,娶李世民之女南平公主为妻。其时,公主自恃身份,入了夫家不向公婆行礼。王珪以为不可,决定要改改规矩。那日南平公主入门,王珪与其妻就位而坐,让南平公主执巾行盥馈之礼。李世民闻王珪此举,不怒反赞。此后,凡有公主出嫁时,到了夫家皆要行此礼。
魏征见李世民发乎真诚,遂不再推辞,言道:“陛下圣恩浩荡,臣唯有感激涕零。叔玉,你代为父向陛下叩谢吧。”
魏叔玉模样生得不英俊,学识也算一般,不料因为父亲的缘故,竟然成为驸马,无疑是凭空里掉下一张大馅饼来。他喜出望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向李世民叩拜不已。
李世民让魏叔玉平身,复微笑对魏征道:“如此,婚姻六礼还要完成。你卧床不便,可让裴氏主持此事。”他又转对李承乾道,“太子,你衡山妹妹之事,就由你传旨太常寺与魏家通禀了。”
裴氏当即跪伏谢恩,李承乾也依言答应。
李世民父子辞别魏府,起驾回宫。李世民入宫后走下辂车,李承乾不解地问道:“父皇,衡山妹妹尚小,儿臣又看那魏叔玉非是俊朗博学之人,将衡山妹妹嫁给他,是否有些委屈?”
李世民不正面回答,悠悠言道:“魏征为国呕心沥血,其功劳巨大。他现在病卧榻上,朕心伤其病,除了招其子为驸马,朕实在想不出能用别物来赏赐他。”
李世民说罢不再理会李承乾,慢慢地踱入殿中。
这样又过了月余,李世民始终记挂着魏征的病情,日日让李安俨和太医令禀报魏征的病情。这日晚间,太医令和李安俨匆匆来报,说自今晨起,魏征开始气息短促,目光变得黯淡无神,其大限之日也许就在这几日。
李世民虽有心理准备,然事到临头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急切问太医令道:“朕让你们遍寻海内外良医,用尽天下最好的药石,竟然难让魏征的性命多停留几日吗?”
太医令答道:“臣等竭尽全力,不敢有稍许懈怠。然魏太师久病之后,已呈衰竭之象,非人力能够挽救,臣等委实束手无策。”
李世民长叹一声:“安俨,人之生命走到尽头,须使其心境保持安静为要。如今药石对魏征无功,可否请来佛家为其祈福,或者觅来道家仙丹缓其痛苦?”
“陛下,臣也想过此节,曾与魏太师家人议过此事。奈何魏太师向来不信鬼神,其家人深怕请来佛道之人会惹起魏太师震怒,此事只好作罢。”李安俨说道。
“不信鬼神?是了,魏征确实这样。也罢,你们速返魏征府中,时刻关注其动静,若有事及时向朕禀报。”
两人答应后离去。
李世民抬步向殿外走去,跨出殿门,只见黑色的夜空中,月亮、星星皆隐去,剩下的只是看不见的凛冽的寒气在空中肆虐。李世民抬眼向西南方望去,那里也是一片黑漆漆的颜色。可以想象到,浑身浮肿的魏征正躺在其宅中榻上苟延残喘,李世民想到这里,脸上愈显阴沉。
李世民在殿外呆立良久,由于寒气侵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边太监劝说时辰已经不早了,让他入殿歇息。李世民长叹一声道:“古人曾说过人定胜天,然天不与便,奈何?”
太监又问道:“皇上今晚欲让哪位娘娘侍寝?”
李世民摇头,他今晚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他步入殿内,走到后面的照壁前,就见魏征的《十渐疏》赫然列于左前,睹物思人,想起魏征生病之后,再也没有片言奏来,心中不禁一阵落寞。他在照壁前观摩了一会儿,然后背着手在殿内踱步数圈,不觉夜阑更深。太监又小心翼翼让他安睡,他方才入寝殿沉沉睡去。
恍惚间,李世民感觉自己还是在朝堂之上,但奇怪的是座下没有群臣。李世民抬头向殿门外瞧去,只见外面颜色依旧黑沉,他恍然大悟,想来是自己来早了,群臣还在待漏院里等候。然按照规制,群臣应该先入殿堂之后,自己方才入座呀。他扭头欲寻通事舍人,想斥责他何以如此糊涂。可是遍视殿内,也是空无一人,他大喝一声:“来人呀。”
就见殿门影影绰绰迈入一人,他身材矮胖,其行动步履是李世民非常熟悉的模样,却是爱在朝堂之上当面诤谏的魏征。
李世民大喜,说道:“好呀,还是魏卿最为勤谨。你瞧,这帮该死的东西,竟然孤零零地把朕丢在这里。”
魏征躬身施礼道:“陛下,此非别人之错。是臣魂归地府之时,特来向陛下作别。”
李世民观察魏征的面貌,只见其脸上浮肿尽消,恢复为平时的形貌,不禁大喜,说道:“魏卿,你现在浮肿全消,恢复旧日之貌,看来身体已然大好。朕早就对你说过,吉人自有天相嘛,你又说些没来由的话,干吗呢?”
魏征伏地叩拜道:“臣容貌丑陋,且言语可憎,然陛下能识臣一片忠直之心,待臣以殊恩。古来今往,有臣之殊遇者,唯臣一人而已。陛下,臣之将离,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向皇上再奏一遍。”
李世民观魏征此时的言状,与以往在朝堂之上进谏之时没有什么二致,遂放松身体,说道:“魏卿请说。”
“陛下即位之后,导人诤谏,克制己欲,从而一展新朝气象,取得天下大治。如此文治武功,臣以为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追根溯源,皆是因为陛下胸怀博大、从善如流之缘故。”
李世民微笑道:“魏卿,朕听你说些逆耳之言,觉得非常自然。听了这些颂扬之词,且出自你口,朕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陛下,此为臣衷心之言。然人之欲望发乎天成。陛下盛名之下,今后乾纲独断,外人其实难挽其弊。臣前些日子基于此节,书成《十渐疏》上奏陛下,伏望陛下慎始慎终,如此则为天下之福。”
“魏卿如此说,实乃老生常谈。朕所以导人诤谏,无非想让他人匡正朕自身之失嘛。”
“如此道理,想秦始皇、隋炀帝心中也很明白,然口说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
“朕知道。你日日在朕身边,恰似一面镜子,可以时刻照见朕之失处。朕对你言听计从,如此就可少一些错误。”
“臣还有一思,是想陛下为不世的英主,可保盛世的继续。然人之寿命毕竟有限,陛下百年之后,如何保证祚运长久,须早为筹措。”
李世民沉吟道:“依卿所言,太子承乾难为大国之主吗?”
“陛下以前曾说过,将国家之安系于一身,实属危难。臣以为,君主贤明能使国安,而君主庸陋则国家覆亡,实为莫大之弊病。陛下欲使国运长久,须使国家制度能匡正君主之身,再使重臣能修正君主之行,方为正途。”
“完善制度,精选良辅,朕知道了。”
魏征再拜道:“陛下,臣说完这几句话,得偿心愿,即当永诀。”
李世民刚才与魏征对话,宛似平时光景,压根没有什么异样。他听到“永诀”二字,顿时呆了,惊问道:“魏卿,我们君臣相契多年,何来‘永诀’之语?你这样说,定是朕有地方对不住你了?”
“臣大限将至,想起陛下圣恩,撑着最后一口气来见陛下一面。陛下待臣以赤诚,臣敬陛下以忠直,今生今世,臣感激不尽,来生来世,臣若有福分,定继续做陛下的臣子。陛下,五更将至,臣阳世时辰已到,恕臣拜别了。”魏征说完,又深深向李世民一拜,然后转身化作烟云,倏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