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李承乾、李泰、李治及小女儿新城公主一直候在殿外。李世民见长孙嘉敏要见他们,遂扭头唤道:“宣太子他们入殿。”
新城公主最先跑进殿来,一径到了榻前,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长孙嘉敏。长孙嘉敏伸手拉着她,眼眶中忽然滚出了泪水。
李承乾等三人随后进殿,先在榻前跪伏问安。
长孙嘉敏将李承乾唤到眼前,轻声道:“太子,你年龄渐长,知道肩头上的责任吗?”
“儿子知道。儿子定当上孝父皇、母后,下抚弟、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恰恰忘了。你现为太子,即是日后的国君,要胸怀天下,增长才智,将来要像你父皇这样,最最紧要。”
“儿子谨记。”
长孙嘉敏又叫过李泰和李治,吩咐道:“太子既是储君,又是你们的兄长,你们要相亲相爱,要尽力辅佐他。”
李治年龄尚小,不明所以,李泰现在已经隐隐明白了父皇的心思,遂答道:“母后尽管安心养病,儿子定当尊重太子,对他言听计从。”
李世民坐在那里不吭一声,知道这是皇后在向儿女们交代后事。他看到长孙嘉敏说了这番话,在那里气喘吁吁,脸色潮红,露出咳嗽之状,急忙说道:“你们退出去吧,让你们的母后歇息一阵。”
李承乾等三人急忙跪伏退出,只有那新城公主不依,她不愿意离去。这时李治走过来,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想是两人年龄相若,不知李治对她说了什么,她听完后很乖觉地离去。
李世民唤菁儿过来,让她喂长孙嘉敏喝几口水。如此平抚了一番,长孙嘉敏方才缓过劲儿来。
看着菁儿离去的背影,长孙嘉敏说道:“二郎,我走之后,菁儿就累你多看顾了。这丫头性格温顺,宽儿又早夭折,切莫让别人欺负她。”
李世民点点头。
长孙嘉敏缓了一下,又说道:“二郎,我知道你的心思。承乾不太争气,贪玩不上正路,你很生气。不过他还是一个孝顺的孩儿,心地很好,这一点我不会看走眼。”
李世民从未将易储的想法告诉长孙嘉敏,不过听她现在话里的意思,分明已看出了自己的企图。李世民嘴巴动了动,又想把此事说透了费许多时辰不说,弄不好要大伤其心,遂住口不说。
长孙嘉敏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二郎,我求你一件事,好吗?”
“敏妹请说。”
“想起你当初与太子、齐王争斗的情景,直到今日我心有余悸,他们固然不肖,然你们毕竟是亲兄弟啊!二郎,我走之后,承乾他们就累你多照顾了。不管他们今后谁任皇帝,千万不能让他们为争皇位,再弄得头破血流,甚至伤了性命。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敏妹,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人伤了性命,他们也是我的儿子呀。”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夫妻默默相望,彼此明白了各自的心意。
长孙嘉敏意犹未尽,又说道:“二郎,我再求你一件事。”
“说吧。”
“我听说房玄龄近来戴罪在家。我想呀,玄龄事你已久,他终身小心谨慎,为朝廷设下了许多奇谋秘计,而未曾泄密一点。若他此次真的没有什么大罪,愿你还要继续使用他。此生此世,希你善待玄龄。”
长孙嘉敏向来不参与政事,李世民刚刚夺得大权时,向她问询政事,她以“牝鸡司晨,唯家之索”之词来推托。不料其临终之时,竟然来替房玄龄说情。李世民在那一瞬间,忽然知道了她时时刻刻在关注着朝中之事,一直碍于“后宫不干政”的古训而从未说出片言只语,心里又复感动,重重回答道:“敏妹,我答应你。明日,我亲往玄龄宅中请他上朝,今后,不管玄龄如何,我不会一句恶语相加,终我一生,定当善待玄龄。”
长孙嘉敏脸上泛出一丝喜色,说道:“我所以这样说,其实也是为了你呀。像逝去的如晦,还有玄龄,你有了这样的臣子,实在是天降斯人佐你。”
“我知道。敏妹,你尽管放宽心,我今后会善待大臣的。”
长孙嘉敏轻轻点点头,不再言声。她又闭目养神一阵,徐徐说道:“二郎,我还有一件事请托。当初我力劝无忌哥不能占据朝中重位,并非矫情,实有自私之心。”
“敏妹,我多次说过,无忌为官,非为你的缘故。”
“我知道。无忌哥随你多年,立有功劳,然他毕竟为外戚之身啊。汉朝时吕、霍专权,对朝廷不利,也使这些外戚家族覆灭。二郎,我死后,你能使我族家有些微薄禄俸即足矣,万万不可让他们身居朝中高位,这样方保我族家子孙安全。二郎,我求求你了。”
“好,敏妹,我答应你。”
说完了这些事,长孙嘉敏像摘除了多日的心病,对尘世再无牵挂,身子也随之一松,软软地放松身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世民见她交托遗言,句句都是为别人着想的,不禁哽咽道:“敏妹,你这一辈子,莫非都是为别人而活的吗?你该打起精神,好好调养身子,你今年才三十六岁,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不是多次说过,要伴我白头到老吗?”
长孙嘉敏摇摇头,说道:“二郎,我这一辈子跟了你,真是上天有眼,我心足矣。我自得病以来,你倾尽心力,整日操心。闻听雪莲能有功效,即遣常何带人去取,你的这番心情,我唯有万分感激。可是呀,我这些日子感到身子越来越沉重,太医们所下药石如泥牛入海,就是服了天山雪莲,也难有起色。我知道,天意注定的事,是勉强不来的。我想伴你左右,可是,老天能答应吗?”
李世民无语,默默地落泪。
长孙嘉敏忽然一笑,精神头儿似乎好了一些,说道:“二郎,我刚才梦中,又见到我们儿时的时光。你那时,整日里和无忌哥一起跨马射箭,不肯与我多说话,让我好委屈。”
李世民心里一动:敢是自己刚才陷入回忆的时辰,她也正梦到儿时的事,看来是心有灵犀啊。想到这里,他也展颜一笑,说道:“是了,你那时就不爱动,一张小脸如桃花似的,实在美得很呀。”
李世民口中附和着长孙嘉敏,看到她精神头颇好,心里又是一动:怎么精神头儿健旺起来了?莫非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吗?
长孙嘉敏又幽幽地道:“二郎,夫妻若黄泉相见,还是夫妻吗?”
李世民随口答道:“怎么不是?夫妻死后同穴,正为此意。”
李世民提起坟墓,倒是又勾起了长孙嘉敏的一件心事,她说道:“对了,二郎,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还是要有求于你。”
“什么事?”
“我此生无益于人,死后也不能劳累他人。我死后,请你寻一石山,开凿洞穴,以山为坟。洞穴开凿时不能太大,能容下棺木即可。棺木中也不要放有金玉之物,至多放上一二件瓦器即可。”
“你见过高祖的葬仪,已经很节省了。我们身死之后,可仿其制,这样称不上奢费。”
长孙嘉敏连连摇手:“我怎能与高祖相比?其实呀,我说要薄葬,也是爱护己身骸骨。像盗贼之心,止求珍货,坟中无珍宝,他们无所求也不会来打扰。”
李世民想了想,答道:“好吧,敏妹,我答应你。”
长孙嘉敏又想了想,欲言又止。
李世民见状,关切地问道:“敏妹,你还有什么事?我一总答应你。”
长孙嘉敏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说些魏征爱说的话,不知你爱听不爱听?”
“你但说不妨。”
“我那日见到魏征的谏章,觉得上天降生此人,实是我朝之福。我读前史,像这样有见识有勇气者,唯此一人而已,愿你珍视。二郎,你跨马征服天下,又施仁德取得天下大治,此份功业已傲视前世。可是呀,要将许多事一直做下去,就太难了。”
“我知道。魏征的‘十渐疏’说得很明白,我已将它抄于屏风,旦夕观之,以时刻警醒。”
“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愿你今后能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臣,省劳役,止游畋,则是天下之福。我就是在地下,再无任何憾恨了。”
李世民点头答应。他扭头问掌时宫女什么时辰了,宫女答应初交二更,就劝长孙嘉敏早点歇息。
长孙嘉敏微微点头,又不舍得,问道:“二郎,你今夜就在这里陪我吗?”
李世民见长孙嘉敏的神情健旺,愈发想到她正处在“回光返照”的关头。若现在别去,今夜也许就要永诀了,他实在难以割舍,又不愿当地说破。遂答道:“敏妹,难得你今日神情好了许多,我今夜就陪你在一起。”
长孙嘉敏脸上忽然又露出一丝娇羞之色,说道:“二郎,你坐在那里好长时辰了,难道不累吗?不如就躺在榻上休息一阵。”
李世民依言脱衣上床,与长孙嘉敏并排躺在一起。
长孙嘉敏侧过脸来,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抽抽噎噎道:“二郎,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你呀!我若到了阴间,孤零零一个,万一我害怕了,如何找你们呢?”
李世民也流下泪来,伸手揩去长孙嘉敏的泪珠,说道:“别瞎想。”
长孙嘉敏又求道:“二郎,你抱紧我。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在你的怀里。这样,我到了阴间,肯定没人欺负我。”
李世民一手环着长孙嘉敏那枯瘦如柴的身子,一手去堵她的嘴巴,轻声斥道:“敏妹,不许再说这些无来由的话。你还是睡吧。”
长孙嘉敏依言闭起了双眼。
李世民说完这句话,又很后悔。他生怕长孙嘉敏因此睡过去,再也不醒。
李世民此时忽然感觉臂弯中的她身体一沉,又见她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顿时感觉不好,一边急晃,一边大吼:“敏妹,敏妹,你醒醒,你醒……”
长孙嘉敏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死后的容颜很安然,现出一派恬静。想是她知道自己死在李世民怀里,于是放心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