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皇后在榻上苦挨时日,你们这样慢慢悠悠,何时能访来名医?朕看呀,你们不唯是庸医,还是庸官、庸人!”
这句话吓得下面人的头低得更低,也算他们不走运,李世民心伤皇后之病,正好看见他们,就将一腔火撒在他们的头上。
李世民接见群臣,以和颜悦色的时候为多,太医令何尝见过他如此震怒的样儿?早吓得将头贴近地面,好半天,方才慢慢抬起头,说道:“臣等委实无用,请陛下重重责罚。”
这时,太医令身后有一名医博士小心翼翼道:“陛下,要治皇后之病,寻常药石难以见效,须觅奇草异药来一试。”
“朕早就说过,为医皇后之病,普天之下不管是何人何物,只要你们说有用,朕定当访来。过了这么多时间,你不早说,现在不是废话吗?”
医博士吓得不敢再接腔。
李世民见他低头不语,怒道:“说呀,你低头不语,莫非让朕去求恳你吗?”
“臣……臣听说,西域的天山顶上,生有一种异草,名曰雪莲,新鲜的雪莲花颇有疗沉疴之功效。若能取来让皇后服下,也许能使皇后病体有起色。”
李世民目视太医令,问道:“这天山雪莲果然能医皇后之病吗?”
太医令吓怕了,不敢说行,也不敢说不行,斟酌半天,方才答道:“臣确实听说过天山雪莲可以入药,想那雪莲生长在极高极寒的山上,与寻常花草肯定不同。只是西域通行不便,太医署不能常备此药。至于说将新鲜雪莲花入药,想天山来京,路途何等遥远,其实难能啊。”
“不怕。只要你们说出名目,能治皇后之病,就是天上的龙肝凤胆,朕也要取来。来人,传常何前来。”
须臾,常何进入前殿叩见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已让太医令等人平身,让他们立在一侧。李世民让常何起身,手指太医令等人说道:“常何,刚才他们提出疗治皇后之法,其中一味药需大费周折,你即时带人到天山走一趟。”
“臣领旨。”
“他们说须用天山上的新鲜雪莲花来医皇后之病,你带人到天山上带土刨其雪莲,一路用水润之,好歹要将其活着带到京城。”
常何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心想这帮太医狗急跳墙,竟然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来。他躬身道:“陛下,臣去取雪莲,看似不难,其实有三件难事不好办。”
“哪三件?”
“第一件,此去天山,不远万里,臣一来一回,非数月不可。若因此耽搁了皇后的病情,臣吃罪不起。”
“不妨。你去取雪莲,也不能让这帮人闲着,难道能让他们空等雪莲而眼睁睁看着皇后病情加重吗?不能!你们,”李世民抬手点着太医令等人,“即日起,要将所有人分成两拨儿,一拨儿人在此值更,密切观察皇后病情,随时诊治;另一拨儿,要遍索古书,搜集百姓手中的偏方儿,还要努力想出好法子。”
“臣遵旨。”太医令等人又惶恐地跪下。
李世民抬起头,眼中又涌出泪花,悠悠说道:“常何,你放心去吧,总之要加快步伐才是。万一……唉,死生由命,若皇后其间有什么好歹来,朕不怪你。”
常何又说第二件事:“此去西域,须途经高昌。臣听说高昌王现在对我朝有失礼貌,万一他不放行,如何是好?”
“嗯,你可多携带金珠送给麴文泰,就说朕为救治皇后需借道,让他速速放行。朕想那麴文泰毕竟是汉人,颇知一些礼仪,此行为救皇后性命,想他不至于阻难。”
“第三件,想那雪莲生在极高极寒的地域,臣固然将其连根刨起,然到了山下,其能否成活?回京路上,还要经过号称火焰山的地方,臣怕难将鲜活的雪莲带回来。”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李世民的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他凝思半天,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尽力而为吧。你出京时要多带些人,随带许多棉被,取雪莲之时,就势将山上的寒冰也多取一些,将之放入棉被之中贮存。这样,你沿途逐步将冰块取出一些,使雪莲能持续浸润一些寒气。”李世民口中这样说,心里其实也没有一些底。想想也是,归途非止一日,那些冰块照样会化。
李世民又补充道:“你即刻传旨给韦盘提,让他将陇右马场里的千里马都牵出来,从西州开始至京,每隔百里,都要放上数匹。待你取回雪莲,就让这些千里马接力传递,早日将雪莲传入京城。”
常何领旨后立即退出。
李世民看到太医令等人还在那里呆立不动,心中的火气又冒了起来,吼道:“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干你们的活儿?”
众人走后,前殿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李世民独自呆在那里,心中想起皇后的病情,不自禁又垂下泪来。
长孙皇后最终未能等到雪莲花。
这日黄昏,李世民又来立政殿陪伴皇后。未入殿的时候,太医令紧行几步立在甬道边,躬身对李世民说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李世民停下步子,示意太医令说话。
太医令小心翼翼地道:“臣刚才探了皇后的脉息,觉得脉象不稳。只怕……只怕……”他结结巴巴,愣是说不出最后一句话。
李世民此时看到太医令,不像那日暴怒时的状态。他柔声道:“朕知道,你和太医们为诊治皇后已然尽了力。朕那日责怪你们,实因盛怒之下而失态。皇后到底如何?你可如实奏来。”
太医令听了这番话,方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臣探皇后的脉息,觉得脉象已乱。臣拿不准,又让数名稳妥的太医复诊,他们与臣的诊断一样。这样的脉象,是人之将终的征兆。许是臣等诊断不对,然常人的脉象显示这样,即为临终之前夕。臣不敢说皇后临终不远,然也不敢不奏。但愿皇后吉人天相,能度过这阵厄难才好。”
李世民听他的话虽遮遮掩掩,然断定皇后不久于人世也很决然。李世民脑子里突然一阵眩晕,随后眼角不绝地滚出清泪。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皇后久病不愈,他许多次也往最坏处想过,但总觉得那个时辰很遥远,也就慢慢释然。现在乍一听噩耗,脑子顿时空落落的,心中轻轻唤道:“敏妹,你莫非真要离我而去吗?”
当夜色渐浓的时候,李世民抬眼见太医令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遂唤道:“你去吧,把最后的事办好即可。朕知道,你们这一段日子侍候皇后,也费了不少心力。”
太医令躬身退往一旁,头上犹汗涔涔的。
李世民伸手将眼睛揉了几下,试图抹去泪痕,以免皇后瞧见。
殿内已掌起了灯烛,为了怕光线刺眼,灯烛上皆蒙上绛红色的纱罩。李世民轻步走到榻前,就见皇后正昏沉沉地闭着双眼在那里轻睡,枯瘦的脸庞上,几绺散发垂在那里,衬托其肤色更加苍白。
李世民挥手让菁儿及宫女等人轻步移开,独自一人坐在榻前。专注地凝视着长孙嘉敏的脸庞。心中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李世民端坐在长孙嘉敏榻前,不知过了多长时辰,他想起了此生与她一起的许许多多场景,心想这样一个相亲相近的人儿,转眼间要与自己永诀,不禁悲从心来,眼泪又不绝地涌出眼眶。
泪眼模糊间,忽听一声柔柔的声音传入耳鼓:“陛下,你又为臣妾伤心了。”
原来长孙嘉敏醒了过来。
长孙嘉敏枯瘦的左手费劲地抬起来,欲来握李世民之手,无奈其力气实在不济,手掌伸到半途,又颓然跌在榻上。
李世民先用手抹去泪痕,再将双手捉着长孙嘉敏的左手,露出笑颜道:“敏妹,我一人枯坐这里,慢慢就想偏了心思,却与你无关。我看你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身子定显得轻松了。对了,常何带人离京已十多日了,按其行程估计,他该是返程的时候了。待你服了新鲜的雪莲,身子肯定大好。”
长孙嘉敏叹了一口气,费劲说道:“臣妾知道自己的身子,陛下就不要再为臣妾费神了。常何为取一株花草,带领人马远赴西域,此行要费多少钱粮?太不值了。”
李世民摇了摇她的左手,说道:“敏妹,莫提不值的话。为了治好你的病,就是要用东海的龙鳞,或者瑶池的异草,我也要造大船造天梯前去弄来,天山雪莲实在不算什么。敏妹,你现在要安心静养,勿为外事操心。”
长孙嘉敏摇摇头,闭目养神。她说了这一阵子话,显然劳神不少。
良久,长孙嘉敏费劲地睁开眼睛,说道:“二郎,我这几日睡过去以后,心中恍恍惚惚,总觉得到了幽冥境。由此来看,我去日不远。我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今日一定要对你说清了。”说完,她右手抬起,递给李世民一只布囊。
“这是什么?”李世民疑惑地问道。
“毒药。当你那日在九成宫患病的时候,我就备下此物常带身侧。万一你龙驭宾天,我誓不独生,当吞药随你一起。”
“这是何苦呢?”
长孙嘉敏的脸上露出一丝悦色,接着说道:“然天有不测风云,谁料想,我却要先你而去,这包药也就没有了用处。二郎,我走后,你要择一贤良之人继为皇后,这后宫里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呀。”
“敏妹……你怎能出此语?你生是我的皇后,就是到了地下,你还是我的皇后,此话休要再提。”
长孙嘉敏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柔声道:“二郎,我想再见见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