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常何风尘仆仆从西域赶回,带回了数丛已经枯萎的雪莲,皇后已经逝去十多日。
那日长孙嘉敏死在李世民的怀中,李世民悲痛欲绝,连续数日不上朝理事。当其独自在立政殿悲伤垂泪之时,菁儿为了释其愁闷,将长孙嘉敏所著的三十卷《女则》呈上,李世民读罢,更加悲恸。这日他召来长孙无忌、温彦博、王珪、阎立德、袁天纲、李淳风等人,商议皇后入葬的事。
阎立德奏道:“臣奉皇上旨意,与李淳风、袁天纲一起选取陵园位置。我们三人那日到了醴泉县境内,见到一山高有三百六十丈,名为九山,觉得依此山为陵最好。”袁天纲插话道:“臣等一起测算陵园方位,觉得京城西北方最佳。臣等还有一层考虑,高祖归葬在献陵,则陛下之陵园不能离得太远。我们依此踏勘,见九山南为峭壁,北为陡岩,形如一卧龙昂首向天。此山天造地设,正是为陛下及皇后所备。”
李世民问道:“阎卿,你准备如何建造此陵。”
阎立德答道:“臣想既然因山为陵,须使陵墓固同山岳,浑为一体。臣想在山南搭建栈道,至山腰处建立宫门,然后开始建墓道,深入七十五丈建造玄宫。待玄宫造成奉安之后,以铁浆灌注石条之间,封闭墓道,再拆除栈道等物,这样,玄宫门下面悬绝百仞,上面飞鸟难落,真正与山成为一体。”历代君王陵墓建造时的一个难题,就是怕贼人来盗。阎立德这样来设计,其实让山体包下了地宫,让贼人无从下手。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不可。若依你的设计建造,恐怕至少数年才成。皇后临终,提请朕为其薄葬。说要因山而葬,无须起坟,不用棺椁,所需器物皆用木瓦。好吧,朕同意因九山为陵,然不用这么大规模,凿一穴能容一棺即可,穴内不藏人马、金玉、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阎卿,若这样来做,需要多长时间能成?”
阎立本默默地算了一下,答道:“陛下,若按此等规模建造,可使数百名工匠前往,不出一月即成。”
“好吧,就依此议,由阎卿领人前去,即时开工。此陵建造简陋,须使天下之人皆知皇后虽死犹不忘俭朴,可名为昭陵,以示彰显之意。”
李世民又对温彦博道:“温卿,你可拟旨一道。今后有谋臣武将、明德异材及密戚懿臣等建功立业者,其身薨之日,所司要立即奏闻,朕即在昭陵周围赐以墓地,准其陪葬。”
温彦博躬身领旨,又奏道:“陛下,臣想已故勋臣,在世时追随皇上左右。若皇上准许,是否容他们迁坟过来?”
“照准。”
是时,像杜如晦、秦叔宝、长孙顺德等人已逝,李世民准其陪葬昭陵,对其后人实为无上之荣耀。
李世民定下建造昭陵的事,转身取过皇后所著的《女则》,将其传示众人,感叹道:“皇后此书,足以垂范百世。朕心伤其亡,非仅为亲情,今后朕入宫后不复闻规谏之言,实失一良佐,所以不能忘怀啊。”
长孙嘉敏贤惠之名,也素为群臣所钦敬。群臣传看《女则》的时候,心中想起长孙皇后的种种好处,将其视为历代后妃的楷模,皆惜其享年不永,心中不免遗憾。
李世民又唤过阎立德,说道:“阎卿,你稍等一会儿,待朕写成一文,你再寻来良石,将其刻上立于皇后墓前。皇后崇尚俭朴,这般美名须传扬后世。”说完,他走到案前提起笔来,微一凝神,即以楷书书成一文:
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以为“盗贼之心,止求珍货,既无珍货,复何所求”。朕之本志,亦复如此。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凿石之工才百余人,数十日而毕。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当使百世子孙奉以为法。
李世民书罢,将其递给阎立德。想是与皇后的节俭相得益彰,李世民此文也写得极为质朴,堪为相配。
待昭陵营造好以后,袁天纲择定发丧之时辰。李世民亲自扶灵,将皇后之薄棺葬在昭陵。其起灵之时,长安百姓纷纷拥上街头,与这位贤惠的皇后告别。
皇后下葬的时候,菁儿哭得昏厥过去。是时,菁儿向李世民请求,要在昭陵结庐相伴长孙嘉敏,以尽昔日的主仆情分。李世民不同意,说自己已答应过皇后,此生定当善待她,岂能让她在此荒凉之地了其一生?他当即册封菁儿为淑妃,按照嫔妃制度,皇后之下为贵妃,贵妃下面为淑妃,李世民从此不设皇后,贵妃之位也空缺,则淑妃即为后宫之尊,可见李世民对菁儿的恩遇。但在菁儿的极力哀求下,李世民答应她可以在昭陵陪伴皇后一段时间,届时再派人来接她回宫。
李世民从昭陵回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轻车简从来到房玄龄府内。
房玄龄自从被责回家,不敢出门一步。一直到皇后病逝,他方才出府随群臣一起到皇后灵前致祭,再往昭陵送葬,其间他低着头躲在群臣丛中,不敢与李世民照面。他从昭陵回京后,又将自己圈在府中,不敢出门一步。
他这日正在堂上呆坐,闻听皇上来府,慌得带领家人出门来,其时李世民已至二门,他们就在甬路两旁跪接。
李世民走到房玄龄面前,说道:“玄龄,起来吧。朕这一段时间忙于皇后之事,一直不能来看你。”
房玄龄不敢起身,奏道:“罪臣戴罪在家,不敢劳烦陛下垂问。陛下,罪臣这些日子居家思过,越想越羞愧,深思罪臣的所作所为,实在辜负了圣恩。”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伸手搀起房玄龄,说道:“唉,玄龄,你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我们君臣之间已经有些生分。想起那年你在泾阳来投军,我们秉烛夜话,是何等的融洽!此后二十余年,你伴朕左右,替朕办了多少事。玄龄,朕见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有些心酸啊。”
房玄龄道:“陛下,外面风寒,请到房中说话可好?”
“嗯。玄龄,让你夫人她们都起来吧。”
房玄龄陪着李世民进入中堂,按照制度,玄龄夫人和其子房遗直、房遗爱有品秩在身,亦可入堂,其他人则候在堂外。
随行太监将李世民引到堂中的右手椅子中坐定,并奉上香茶。李世民看到房玄龄等人垂手站在面前,说道:“玄龄,这里不是朝堂,不必如此拘束,都坐下吧。”他示意太监道:“你们,替玄龄他们搬过椅子来。”
太监搬来四把椅子,将其东西相对摆好,房玄龄一家人谢恩坐下。
房玄龄说道:“皇上日理万机,加上皇后宾天不久,该是多歇息的时候。罪臣惹皇上生气,又劳皇上入府垂问,臣心中不胜惶恐。”
李世民摇头道:“朕固然日理万机,然若没有臣子分掌其事,这日理万机就无从说起。玄龄,朕上次生你的气,非为他故,实因你不愿为朕办事,让朕伤心。人都有老的时候,你现在六十有余,精力尚可,还能替朕分忧。若你真是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朕自会让你颐养天年,得以善终。如晦逝后,朕一日难以离弃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罪臣知道。”
“玄龄,不许自称罪臣!你若有罪,朕还能入你府中吗?”
“是。陛下,臣这一段时间居家思过,确实悟出些道理。刚才陛下提起臣投军的事,臣那时方当中年,有建功立业的愿望,此后随陛下二十余年来,竭尽心力为陛下办事,心中想法,无非是得遇明主,尽自己绵薄之力精心辅佐为是。不料近年以来,竟然萌生了功成身退的想法。唉,陛下如此善待微臣,而臣却有这等卑下心情,实在不该。”
“玄龄,你萌生功成身退的心意,或者想提拔后进,皆为人之常情。朕刚才说过,遍视朝中,唯有你一人,朕最难舍。这种情分,非是你善谋,非是你忠心,盖因多年以来,我们心思互通,不管大事细微,皆能融会贯通,以致成事,早已超越了君臣的职分。玄龄,你明白朕的心思吗?”
房玄龄心中大为感动,知道李世民对待自己确实大为不同。就拿李靖相比而言,李靖提出辞去尚书右仆射之职,李世民仅仅虚让了数回,即同意李靖逊职。别人告发李靖,哪怕是明显的诬陷,李世民也要让人去认真地查处一回。自己居相位多年,得罪的人还能少了,其间也有许多人到李世民面前告御状,然李世民听罢不作理会,甚至连风也不透给自己一丝。自己此次苦求逊职,李世民真心挽留,挽留不成,以致动怒。由此来看,有句话叫做“皇恩浩荡”,用在自己身上最为恰切不过。房玄龄想到这里,起身跪伏道:“陛下待臣如此,臣虽肝脑涂地,犹未为报。”
“起来吧。玄龄,朕起初对你确实着恼,皇后临终时说了一番话,方才让朕心情平复下来。”李世民说到这里,眼圈忽然红了起来,其声音变得低沉:“皇后说,‘玄龄事陛下已久,小心缜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苟无大故,愿勿弃之。’玄龄,这是皇后的原话,她向来不愿意干预朝政,这次却为了你而破了例,你能明白皇后的这番苦心吗?”
房夫人、房遗直、房遗爱闻言,立即起身与房玄龄跪伏在一起,皇上口中转述皇后之语,可以看出皇上又动了感情,他们心想皇家对本家如此看顾,心中哀皇后之伤、悦恩遇之隆诸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不禁都流下泪来。房玄龄涕泣说道:“皇上、皇后待臣如此,让臣……让臣……”他的话难以说下去,竟然泣不成声。
李世民眼中的热泪也随之夺眶而出,他叹口气说道:“皇后不幸早逝,让朕这些日子以来,如失魂一般。算了,天命如此,那是人力勉强不来。遗直、遗爱,你们扶他们起来说话。玄龄,皇后视你为皇家知己,你今后若能记住皇后的诸种美德,时时缅怀之,也就够了。”
房玄龄回坐到椅子上,用衣襟擦去满面的泪痕,说道:“陛下,臣想得到允许,臣明日就想入朝理事。臣这一辈子,身子能动之时定为朝廷忙碌奔走;若身子不能动还有一口气,时刻想着朝廷之事,以呈心力。”
李世民换颜微笑,说道:“对呀,这正是朕今日来的目的。你以前总揆百事,事情梳理得井井有条。你这次赋闲在家,对你而言毕竟休息了一阵子,然朝廷却因此压下许多事来。玄龄,你放心,如晦当初积劳成疾,朕未留心,使其劳累而死,朕岂能让你再蹈覆辙?”
“陛下提起如晦,更令臣羞愧万分。唉,想起如晦,还有戴胄,臣来日到了阴间见到他们,他们定耻笑臣有患得患失之心。”
“好了,玄龄,此事已过,今后不用再提。朕多次说过,朕待臣下一视同仁,不搞亲亲疏疏,然对待你呀,朕确实难抑己情,将你视为兄长一样。”事实上,李世民与房玄龄在一起二十余年,他们共同征战,策划及实施玄武门之变,君臣协力治理国家,基本上聚多离少,他们亲密无间,李世民早将宽厚的房玄龄视为嫡亲的兄长一般。如此,李世民也算是弥补了亲兄逝去的遗憾。
李世民将目光转向房夫人,问道:“房夫人,朕那日赐你的鸩酒滋味如何?”
房夫人脸上顿时现出尴尬之色,那日她见了鸩酒,心中想皇上实在荒唐,竟然逼着臣子去纳妾。皇命不可违,自己还不如死了干净,从此也可以眼不见为净,她于是决然吞下毒酒。孰料那毒酒酸得很,喝了之后也无异状。待房玄龄说知此毒酒为陈醋时,她方知是虚惊一场。经历了这一番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经历,她的心性也有了转变,过后她对房玄龄说:“我不愿你纳妾,是想我们夫妻一体何等单纯,岂能让别人来染指?我以死明志,现在想有些后悔了,我死不足惜,却让你独自寂寞一生,又对我死生出无限愧疚来,这岂是我的初衷?还是我的心胸太窄狭了。玄龄,你今后若愿意纳妾,只要是你看上眼的人儿,我一概不拦阻。”
房玄龄当时正色道:“夫人在玄龄重病之时,剜目明志,这次为拒皇上,又以死明志。玄龄若再生出异心,岂不是和禽兽无异?”
房夫人却不能把他们夫妻的话说给李世民听,而是微笑说道:“贱妾蒙皇上赐酒后,至今再不敢吃醋。”
李世民听出了她的双关语,感叹道:“玄龄,有句古话叫做‘女子无才就是德。’看来需要改一改。妇人哺育后代,儿女长成赖其教养,人之禀性自动长成,可见妇人对儿女至关重要。妇人相夫教子,长居幕后,实为家兴之关键。玄龄,你有此贤妇,朕有贤后,我们应该感激上天的眷顾。”
“陛下所言甚是。臣许多年来在外,家中皆赖夫人主持。只是她以简陋之身,万不能与皇后相提并论。臣听说皇后临终之时,抱病著成《女则》三十篇,以垂范后宫。皇后的所作所为,历代之后妃难以相比。”
“是的,朕看了皇后的《女则》,对群臣说过,此书足以垂范后世。朕欲让人刻制一批,使后宫之人时刻诵读,再分赐朝臣,相信也会有所助益。玄龄,你这夫人也挺好嘛,她教养子女皆能成才。像遗直宽厚谦逊,大有父风;遗爱不尚贵族子女浮玩之风,其在尽职之余,还与泰儿一起编撰《括地志》;你的女儿嫁给韩王,听说她也很贤惠。母亲如何,一看其子女作为便知。”
李世民提到了魏王李泰,房玄龄欲言又止。李世民这些年渐渐宠爱魏王李泰,朝中重臣明白他已经动了易储之心,深恐由此酿出祸端,心中忧虑日甚。房玄龄从房遗爱口中多知李泰之事,有心想向李世民劝谏一番。又想自己在家中被圈禁多日,刚刚被皇上允可返朝理事,现在若直言劝谏毕竟不合时宜,遂住口不说。
房玄龄回到朝中开始理事,尚书左仆射的职位让其耗去大多精力,按说太子少师主要职责是教谕太子道德,似为闲职,然李承乾的太子之位正是岌岌可危的关头,太子少师的职位极重,不轻易授人,李世民此时授房玄龄此职,可见他对房玄龄教谕太子有着很深的希冀。房玄龄不敢怠慢,理政之余就赶往东宫,显得很忙碌。
李世民一俟房玄龄入朝理政,就觉得轻松起来。他现在心伤皇后离去,除了朔望日大朝之外,很少再上朝理政。皇后昔日的寝殿立政殿成了他日夕起居的地方,一些大臣要奏重要事情时,需来立政殿觐见。
这日魏征入立政殿觐见,其所谏事体与魏王李泰有关。
李世民现在宠爱魏王李泰,爱得有点过分。前几天,李泰对他说道,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见了他不下马礼拜,往往像看不见似的,打马一驰而过。李泰这样说,其实有恃宠逞尊的心理,李世民本该驳斥他才是。然李世民此时有意心许,不免大为偏袒,他闻言大怒,放言道:“当隋文帝时,一品以下官员见了诸王都要下马礼拜,这些诸王难道不是天子的儿子吗?朕即位以来,屡屡教导诸子尊敬大臣。可这些大臣们呢?三品以上官员若见了诸王不礼拜也就罢了,可他们见了魏王,依旧桀骜不驯,朕实在难忍。”他意欲召集京中三品以上官员,让他们今后在路上遇到诸王,皆要下马礼拜。
李世民的这些话辗转传到魏征耳中,他今日来觐见,就是要劝谏这件事。
魏征今日来进谏言不像往日那样直来直去,他知道李世民现在思念皇后,就先从皇后所著《女则》说起。
“陛下,臣得了皇后所撰的《女则》,将之交给贱内及二女观看。贱内读罢,说此书足见后宫清新之风,对天下妇人皆有鉴戒之劝。臣这些年规谏陛下最多,其中言语颇为直率,所谏事体涉猎甚多。然细想想,其中没有一件事与皇后有关。皇后一生事迹实在淳正清明,臣唯有赞其贤惠,赞其英达。陛下取得天下大治,皇后治理后宫呈现清新之气,可谓相得益彰。惜皇后早逝,使陛下失一良佐,臣深为遗憾。”
李世民点头道:“魏卿,若是你能赞许的事,那是不会错的。皇后一生,循礼而行,举止有度,实为历代后妃之良模。妇人往往居于幕后,其对家庭作用实属大焉,朕那日在玄龄府上就说过类似的话。可惜呀,人若过于完美,寿祚往往不长,正所谓此消彼长,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