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传唤魏征的太监走出殿门,李世民的心中怒火中烧,心想待魏征入殿之后,定劈头盖脸将其斥责一番,以解心头之恨。至于如何定其罪,则是之后的事情。
李世民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激灵,心道:“对呀,如何定其罪呢?是说他狂悖逆忤,还是说他侮慢君王?”
想起以前的无数次交手,李世民大多落在下风。魏征觑准了李世民希望治理好国家,方肯折节纳谏这个软肋,每次出击多获全胜。想起此篇上疏条理清楚,语句凝练,且旁征博引,显然是魏征多日琢磨而成。李世民知道,这老儿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所以敢这样大胆,必有所恃!
李世民又走到案前,快速翻到上疏的末篇,赫然看到魏征在篇末这样写道:“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看到此节,李世民暗暗恨道:“哼,这老儿原来也知道所写是狂逆之言,已抱有必死之心。怎么了?你原来不是想当良臣吗?缘何这次要当忠臣?想以此让我当昏君吗?”
他又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好一个处心积虑的老儿,你魏征似抱有必死之心,知道我定然不会杀你,所以才如此大胆,将我羞辱到极致。”
李世民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十余年来,魏征所上谏章无数,其中固然言辞激烈,直揭其短,让李世民多次下不了台,然其谏章高屋建瓴,多是真知灼见,纳其言确实对国家有利。李世民多年来感到,采纳了魏征的意见,除了面子上有点委屈以外,其他的对己对国都非常有利。眼前的这篇奏章也是这样,因为魏征到了现在的年龄和地位,他不会再以言语邀宠,也不会存心找皇帝的别扭,他所以写出如此激烈的话来,定是禀承其一贯的宗旨。
这样又促使李世民坐到案前,耐下心来,继续看魏征的谏章。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唯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后,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于百姓,鹰犬之贡,远及于四夷。或时教习之处,道路遥远,侵晨而出,入夜方还,以驰骋为欢,莫虑不虞之变,事之不测,其可救乎?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这几年,李世民见天下安定,出外围猎、游历的机会比较多起来。按照魏征等人的意思,若百姓见皇上动辄带领从人出外围猎,会认为这是嬉于国事的行为,因此要尽量减少。李世民读到这里,点点头,心道:“这段话还算说得恰切,并未夸大,我出外的次数确实频繁一些。”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则君之待臣,义不可薄。陛下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思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以来,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阙庭,将陈所见,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虽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近年以来,因天下大治,李世民自视其能力超卓使然,不自觉地变换了态度,群臣奏事时,他或对不感兴趣的话题“颜色不接”,或打断奏事者的话而直斥其短,使群臣奏事时心有所忌,不敢随意说话。魏征认为这样会堵塞言路,渐渐会使君臣产生隔膜。
李世民此时的心情渐渐平复起来,心道:“所谓旁观者清,许是我果真如此,然不自觉。”
“傲不可长,欲不可取,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戒。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己从人,恒若不足。顷年以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义安,四夷款服,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此志将满也。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积而不已,将亏圣德。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昔陶唐、成汤之时,非无灾患,而称其圣德者,以其有始有终,无为无欲,遇灾则极其忧勤,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贞观之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携扶老幼,来往数年,曾无一户逃之,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所以至死无携贰。顷年以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敝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辈,上番多所驱使;和市之物不绝于乡闾,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既有积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此其渐不克终,十也。”
魏征说李世民不能有始有终的第九件事,是其自恃功业很大,蔑视前代帝王,自负聪明才智,内心轻视当代贤人,渐渐生出了骄傲之心。由此放纵自己的欲望,喜爱嬉戏游玩,消磨了远大的志向。
李世民读罢也承认这点,近年来他在多个场合说过,贞观之治不输于前代圣贤之功业。
至于第十件事,魏征说李世民现在渐渐违背了贞观初年使百姓安静的初衷,表现为征役开始增多。像前一段时间,李世民当众说出若百姓太闲容易产生安逸之心,所以要让他们不停地劳役才可避免生乱,此谬论当场被魏征等人驳斥,由此可看出李世民心性的转变。
李世民读到这里,感叹道:“防微杜渐,魏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看来人若能三省己身,犹不能全察自身之失呀。”
这时,那名去传唤魏征的太监入殿禀道:“皇上,魏征现候在殿外。”
李世民此时已经失去了向魏征问罪的兴致,不愿意接见魏征,说道:“朕今日不见他了,可传魏卿先回。”
李世民的语气明显温和起来。
李世民又继续埋头看谏章。
“臣闻‘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伏唯陛下统天御宇十有数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内,年谷丰稔,礼教聿兴,比屋喻于可封,菽粟同于水火。暨乎今岁,天灾流行,炎气致旱,乃远被于郡国;凶丑作孽,忽近起于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示戒,斯诚陛下惊惧之辰,忧勤之日也。若见诫而惧,择善而从,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汤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治乱,在于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
“臣诚愚鄙,不达事机,略举所见十条,辄以上闻圣听。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
李世民读完此章,不禁微笑上脸,心道:“我向来不信种种凶吉先兆,你魏征比我更甚。你这里却以种种凶象警诫我,说什么该是惊惧之时,忧虑勤苦之日。莫非你黔驴技穷,实在搜不出我的短处,只好拿这些虚妄之象来滥竽充数吗?
“‘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这句话没错,可是魏征,难道你认定我能成为一名完人,不能有一点越轨之处吗?若整日里循规蹈矩,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甘从斧钺!甘从斧钺!你知道我的心思,明有必死之心,心中早已断定我不会杀你。你知道我爱护自己贤君的名誉,犹胜于生命。哼,你却是满腹心机呀。可是你想过没有,万一我真的杀了你,又有何妨?哼,你此次实在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呢。不过这样一来,我当我的贤君,你当你的忠臣,我们君臣两人各得其所,这是不是你的初衷?”
李世民的心思很活跃,又想刚才盛怒之时,不能仔细体会魏征的意思,遂折返将其谏章再看一遍。
他此时的心绪已经彻底平复了下来,很细心地逐字阅读,并反复揣摩魏征的意思。殿内的太监、宫女见他火气很大,皆悄悄地退往殿角,屏声连大气都不敢出,殿内显得异常安静。阳光渐渐上移,透入殿内的光柱收缩了一截,时辰在不知不觉地飞逝,待李世民读到结尾句“甘从斧钺”时,一个多时辰又过去了。
李世民抬起头来,此时的心境已完全换了一个样儿。
如果说,他初读魏征谏章因触其颜面产生怒意,是人类弱点所致的话,那么,他现在以平静心情细辨其味,终于明白魏征的拳拳报国之心,则是他历来形成的超越凡人的优点所致。
读完魏征的谏章,李世民感触颇深的是“居安思危”四字,他明白魏征所以用如此激昂的言语,所以选取自己的单个事例来危言耸听,无非让自己在天下实现大治之时,不能忘乎所以,应该常怀谨慎才是。
何况,魏征此次上谏言并未在朝堂之上当众宣讲,而是采取了一对一上疏的方式,也算是顾及了自己的颜面。
想到这里,李世民忽然想起了铜镜:魏征在侧,不是一面铜镜吗?他站在那里,可以时刻照出自己所失所短,帝王之身一举一动事关天下,若据此修补,这对国祚大运是何等的幸事啊!
是日,李世民一直呆在两仪殿,反复诵读魏征的这封谏章,细加揣摩,间或又拿出马周和刘洎的上疏对照阅读,感触良多。
第二日的朝会上,群臣奏事毕,李世民唤出魏征,说道:“魏卿,朕昨日宣你入宫,既而又让你退回,知道是何缘故吗?”
魏征对曰:“臣猜想,定是陛下御览了臣的上疏,因宣来问询。”魏征自从上疏之后,也知道自己疏中言语太过激切,若招致皇上的龙颜一怒,那也是一忽儿的事,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昨日被宣入宫,一路上心里也是敲上数面小鼓,莫知后果,然后来李世民让他退回,又弄得他一头雾水。魏征在此反复之间,尚不知道李世民的心头正风云际会,一反一正对其命运影响颇大。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朕正为此事。你的这两封上疏,朕昨日已经仔细研读,朕为之取了名字,第一封可称为‘十思疏’,第二封可称为‘十渐疏’。魏卿,所谓奇文共赏,你上来,当堂将此二疏向诸卿宣读。”
魏征见李世民的颜色平静,然也难知祸福。就趋至御台前,接过自己的那两封上疏,转身向群臣诵读起来。
群臣听了“十思疏”,场面还算平静,待听完“十渐疏”,场面有些嘈杂起来。许多人心想,魏征缘何如此大胆,竟然不顾君王颜面将李世民驳得体无完肤。孔子还推崇中庸之道,魏征为士大夫多年,浸润儒家学说日久,为何不能以平和心态及中和的语句致疏皇上?一些人甚至猜度李世民的意思,更有人埋怨李世民:如此激烈文字,自己看看也就罢了,何必还要在此当堂宣读?岂不是自扫颜面?
李世民说道:“众卿家,你们听了魏卿的谏章,有何想法?魏卿,你不要动,就面对群臣听听他们如何说。”
萧瑀出班道:“臣以为魏征所言,实为忧国忧民之警句。臣有时也想上如此谏章,奈何智力所限,难有如此精辟之思虑写成章句。陛下,魏征之言率真直切,其本意是让陛下居安思危,其中不免有犯颜的地方,念其忠心为上,望恕其罪。”
李世民暗道:“萧瑀与魏征都是耿直的性子,心思接近,其能不揣摩我的心意而当堂赞扬,这份胆量其实难得啊。”
房玄龄出班奏道:“臣赞同萧公所言,如今天下大治,应该常怀警惕之心。魏特进的这番话固然是对皇上说的,其对群臣,也有警诫的作用。”
但也有人提出异议,中书舍人许敬宗出班奏道:“魏特进心忧国家,此次直言上疏,委实可敬。只是其疏中言辞激烈,少了一分淳厚之意。以此言语来谏皇上,似为不敬。臣以为,魏特进应将此疏收回,另变语句为妥。”
许敬宗此言一出,群臣中一大半人纷纷点头,显然赞同许敬宗的话。
李世民看到群臣开始争执,觉得还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样,一些臣子即不会再猜度自己的意思,免得以后多费口舌,遂说道:“罢了,众卿不要再争执了,朕有话说。魏卿,你转过身来。
“魏卿,人臣事奉君主,顺从旨意是非常容易的事,而违背上情犯颜直谏就非常难了。朕自从看了你的这篇上疏后,反复揣摩,深觉其中词强理直,已将其书为屏障,以朝夕瞻念。
“朕这一段时间,确实有些懈怠了。朕今日当着群臣之面,保证闻过即改,有生之年,定坚持贞观初年的那些做法。魏卿,朕今后若违背此言,实在没有面目再与你及群臣见面。”
魏征躬身道:“陛下接纳臣言,实为开明。臣的话激烈狂放,能为陛下所容,实为天下苍生的福祉。”
“不错,朕不想当昏君,你要做良臣,我们君臣彼此克制,相得益彰吧。魏卿,你写就此章,显然费了许多工夫,让朕如何赏你呢?”
“陛下能纳谏言,即是对臣的极大奖赏。”
“你劝朕要居安思危,这番功劳极大,朕一定要赏,还有马周、刘洎,朕也有赏赐。你的‘十思疏’和‘十渐疏’词直意切,字字珠玑,朕已让人誊来后交付史馆,要让千年以后的人也能知道我们君臣的情义。”李世民说罢,即宣人赐给魏征黄金十斤,良马二匹,同时,马周、刘洎也得了相应的赏赐。
李世民让魏征退回班中,然后立起身道:“魏卿的‘十思疏’和‘十渐疏’,堪与经典并列。朕已将之悬列左右,以朝夕观瞻。玄龄说得对,魏卿此疏不唯对朕有益,对众卿也有好处。朕已让人誊录,使众卿能够人手一份,日夕诵读以体会魏卿的深意。另外,可将此疏明发天下,要让天下的官吏知闻。”
李世民此言一出,令群臣大为震惊。看来皇上不仅在朝堂上自曝其短,还要天下大大小小的官吏也知道这件事,这是何等的胸怀!
李世民接着说道:“朕闻过即改,就要有所表示。朕现在说几件事,有司要立刻去办。
“一者,立即停建洛阳宫和飞山宫,已备好的木石,可就近赈给受灾的百姓,让其修缮房屋之用;
“二者,由户部和大理寺联手,清查一下各级官府征用劳役的情况。若有人敢违反《租庸调法》额外滥用民力,要重重责罚。今后,自朕以下,任何人不得妄取民力,若朕违背,亦要按法责罚;
“三者,鸿胪寺今后收到外番朝贡珍奇之物,不得送往宫中,可将之造册登记藏于府库,遇节日时,可选其中一些贡品列于凌烟阁内,供百姓赏玩。有良马贡来,可将之输往陇西牧马场内,不得送入宫中。魏卿,自今以后,朕不再围猎,朕若有违反,卿可随时谏止;
“四者,朕今后除授、贬黜官吏,皆经过政事堂议定后,再行册授。
“这四件事,有司马上要办。玄龄,此事由你主之。”
房玄龄出班领旨。
李世民又目视魏征道:“魏卿,至于篇中所阐述的微言大义,朕自会慢慢咀嚼,将之化入朕之日常行动之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闻过即改,善莫大焉,这些话朕都明白。只是人之欲望为天成,若靠己身之力来克制之,实在不易且难以自觉。你这些日子可在朕身边,看到朕有失处,随时举谏。魏卿,朕昨日把你比成一面铜镜,可以随时照出朕本身的缺失来。”
魏征听李世民将自己比做一面铜镜,心道:“以人为镜?倒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颇有新意。”
李世民与魏征这一番交锋,以魏征完胜而结束。李世民闻过即改,并举一反三,努力戒除骄逸之心,恢复贞观初年的心志和做法。皇帝如此,臣下自然不敢怠慢,皆各司本职,勤政为民,继续以“抚民以静,唯重教化”的宗旨治理国事。
弃宗弄赞那日带领数万兵马杀奔吐谷浑,这数万铁骑在吐谷浑境内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攻击到诺曷钵的牙帐前。吐谷浑新被大唐打败后,其军力已经式微,难以抵挡吐蕃兵如狼似虎的进攻。诺曷钵闻惊之初,根本就没有抵抗的念头,急忙召集族人向凉州、鄯州方向撤退,以寻求李大亮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