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脸膛汉子咳了一声,回答道:“当然有田可种。说起来,这也是托了邓州陈刺史之福。我那时逃难到邓州,陈刺史又将我们送回来,又是给口粮又是给种子,还送了许多大水车,去年总算有了收成。看今年的光景,也许会风调雨顺,比去年还要好啊。”
老者点点头:“我也曾听说过陈刺史的名头,确实是一位好官。其实新皇帝就位以来,派了许多好官到各地为百姓办事。说也奇怪,以前官员出行要鸣锣开道,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呢,这些官员常常身着便装,主动找百姓说话。就拿眼前这蒲州来说,那里的大小官员皆带领家人与百姓一样种田。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红脸膛汉子道:“说到底,还是当今皇上厉害呀。听说这位新皇帝年仅三十,有本事得很,且爱民如子。皇帝这样,手下的官员当然不敢刮地皮了。”
老者抬起头,悠然道:“老夫有缘,曾经见过当今皇上一面。那是老皇帝在太原起兵的时候,突然突厥大兵来犯。嗯,太原人当时称呼新皇帝为二郎公子。是这二郎公子领兵前去抗击突厥兵,说也奇怪,突厥兵一听二郎公子的名头,顿时吓得自动退兵了。那日二郎公子领兵返回太原城的时候,我在人缝中瞧见了他的模样。啧啧,你瞧他脸如满月,目如朗星,身高八尺。那时我心里就想,这二郎公子不同凡响。你们看,他现在果真坐上金銮殿了。”
李世民微笑道:“老爹真有福气,我到过京城多次,还从未见过皇上之面呢。不过新皇帝远在京城,他再有本事,天下之大能管得过来吗?”
老者摇头道:“看客官的岁数,不过三十出头吧?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今年六十三,算来也经过好几代皇帝了。根据我的经验,皇帝是什么性子,那么下面的臣子也相同。记得有句话叫‘上行下效’,灵验得很哪。比如隋文帝时,天下富饶,我的家境就比较宽松,到了炀帝末年,家里就有点揭不开锅,没奈何,我一面做点农活,一面想法贩点丝绢,以贴补家用。到了本朝老皇帝时,日子虽好过一点,然战争不断,也是艰难。打从前年开始,新皇帝不再打仗,一心兴旺农桑,对,听说皇帝本人还下田耕种呢。从那时开始,下面的官吏张口闭口都说要干好农活。这几年尽管年成不好,总觉得有望了呢。客官,你跑动那么多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感觉吗?”
李世民用欣喜的眼光看了杜如晦一眼,心里很觉得意。
杜如晦看这位老者很健谈,因问道:“你既然贩丝绢,当知现在粮价若何?”
“去年春上的时候,粮价最贵,一匹绢仅能换一斗粮。现在嘛,一匹绢可换一斗半粮。看光景,只要风调雨顺,粮价还会落下去。”
此后,李世民又与周围的人聊了起来。屋内人本来要在这里坐待天明,看到这帮衣服光鲜之人入内,觉得很稀奇,慢慢都围了过来。大家东拉西扯,不觉时辰已过了半夜。
常何肩负守卫之责,几次探头探脑观看究竟,因李世民有令不敢入内打扰,只好自己干着急。
李世民看到时辰不早了,遂起身对杜如晦等人道:“嗯,我坐得腰都酸了。走吧,我们再到河边走动一回。”他边起身边向老者等人告别。
李世民等五人出了门外,常何等三人紧紧跟随。屋内跟出来的人看到这里竟然有带刀之人守卫,方悟出李世民所说的落拓商贾皆是虚言,定是非常之人。
回旅舍的路上,裴矩恭维李世民道:“陛下,听了这群人说话,让臣等实在兴奋。百姓安居乐业,实为大治天下的先声。”
李世民的情绪甚好,说道:“是啊,我们若不出来微服私行,难以听到如此真切的语言。嗯,朕今日最高兴的是两点:一者,‘抚民以静’的举措已经收到成效,听那位老者的话,他们显然渴望安定的日子;二者,百姓能知闻朝廷的诏令,且敢评头论足。魏卿,记得周厉王采取严厉措施制止百姓说话,其臣下谏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惜其不听,终致败亡。让百姓敢于开口说话,也是行仁政的措施呢。”
魏征答道:“不错,用高压的手段禁止百姓说话,然不能禁止其心中所想。如此日积月累,终有爆发的时候。陛下,其实百姓欲望不高,他们只要有田种,有饭吃,再加上官府处事公平,即已足矣。”
“魏卿说得有理。对了,刚才入房之时,你的身上竟然带有铜钱,显然是有备而来呀。”
温彦博也说道:“对呀,魏监,你莫非每日身上都装有制钱吗?”
魏征笑了,说道:“敢情你们平日里都不和钱打交道。要知此次随皇上微服出行,身上若不带制钱,遇到事儿岂不是麻烦了?”
李世民笑了,其他人也笑了。是夜,众人枕着河水涛声酣然入睡。李世民自登基之后,感觉今晚睡得最为香甜。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等人就在旅舍里吃了一顿蔬饭。该饭系用菜蔬和谷米掺在一起烧煮而成,为当地百姓惯食的饭食。李世民伸箸夹起其中的菜叶,对裴矩说道:“裴卿,看来昨晚的老者所言非虚。你看,这碗中的菜、谷,基本上对半,可见百姓的生活确实有改善。朕前两年多阅各地来的奏章,其中说百姓所食以菜为主,其中仅有数粒米。嗯,我们来此并未向当地官府打招呼,这里的饭食不是刻意安排,应该是真实的情况。”
裴矩答道:“皇上圣明。只是臣见陛下咽此粗饭,心中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记得朕当初追击刘武周,数日不食,当时若有此蔬饭,无异于山珍海味。常何,还记得我们在雀鼠谷里的情景吗?”
“臣牢记不忘。每每想起陛下让食羊腿的事儿,臣……臣心里就不是滋味。”常何说到这里,眼眶中顿时红了起来。
李世民摆摆手,让大家抓紧吃饭,赶快上路。
出了潼关再向东行,即是陕州的地界。李世民对这块土地并不陌生,李渊当初封他为陕州道大行台尚书令,就是想让他以陕州为据点,东图王世充。其后,李世民果然攻下了洛阳,还连带着拿下了河北的窦建德,为大唐立下了赫赫功业。一行人乘马经过永丰仓、函谷关,李世民在马上指指点点,显得意气风发。
过了函谷关,李世民把常何叫到身边,边走边问道:“常何,你现在官至中郎将,不是在雀鼠谷时的光景了。朕让百官上疏言事,为何没见过你的片纸上来?”
常何顿时羞色上脸,嗫嚅道:“陛下,臣亦想上疏言事,奈何肤中墨水有限,难成章句。臣这些日子,居家唯有读书,以早日能成书函。”
李世民摇摇头:“上疏言事,非是让你写成美妙的诗赋。譬如一人一字不识,然他能懂事理,能察缺失,可口述请人代笔即可。”
“臣明白陛下的心意,近日欲学孟尝君故事,要请一些门客来帮助臣。”
“请门客可以,然不能让门客帮你写文章。你现在职位已高,年岁又不大,读书习字还是能为的。”
“臣遵旨。”
说话间,他们远远地看到了陕州的城墙。李世民计划,今日不在陕州停留,直奔洛阳。他们挥鞭疾驰,很快就到了城墙之下。这时,他们看见了一件奇事。
陕州东城门下,一百余名老者皆身着黄纱单衣,排列整齐站立路左,他们神情恭谨,显是要迎接什么要人。城门两侧,各扎有一座彩楼,与城墙上悬挂的彩条相映,显得富贵喜气。李世民驭住了马,问杜如晦道:“陕州刺史姓甚名谁,他在这里要搞什么名堂?”
杜如晦答道:“陕州刺史名为赵元楷,其仕隋时先任历阳郡丞,后因献异味迁为江都郡丞。”
“献异味迁为江都郡丞?那他定是讨隋炀帝喜欢了。常何,你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常何领命前去,既而跑了回来,只见他脸色古怪禀告道:“陛下,真是奇怪了。他们说在这里要迎候当今圣上。”
众人一惊,心想此次皇上是微服出行,这赵元楷是如何得知的?李世民听言后大怒,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挥鞭指道:“常何,你去,把那个混蛋刺史给我叫来!”他转向杜如晦道:“如晦,吏部的考课怎么如此不认真,这样一个人至今还窃据如此要位?对了,朕出行的消息又是如何传入这厮耳中?”
猛听城门处锣鼓喧天,又见那群老者席地而跪。李世民知道,这自然是那名刺史闹的玄虚。果然,常何身后跟着一人,显是刺史赵元楷。他小跑到了李世民面前,不顾气喘吁吁,席地跪下喊道:“皇上,臣陕州刺史赵元楷奉旨见驾。”
李世民脸色阴沉,背着手绕着赵元楷转了几圈,冷冷说道:“赵元楷,你知罪吗?”
赵元楷抬起头来,感觉气氛不对,遂颤颤然说道:“臣听说皇上欲幸本州,这几日天天在城门迎候,许是礼仪简慢,望皇上治罪。”
李世民举起马鞭欲抽他一下,转念一想他现在毕竟是朝廷的命官,这样当面殴之,毕竟不妥,遂将马鞭放下,以手数之曰:“赵元楷,听说你因献异味而迁江都郡丞,今日你欲拿献媚隋炀帝的法儿来取悦于朕,此罪一也;如今天下困顿,你既出官物雕饰,又扰老者于此,亦是隋炀帝之风,此罪二也;朕此次出行并未知事诸州,你擅自出迎,即为抗旨,此罪三也。”
赵元楷直到此时,方知自己的此番作为实在不智,本想拍马屁,却拍在马脚上。他忙不迭地叩头,说道:“臣知罪,臣知罪。臣听京中来人说起,皇上近日欲东巡。心想陕州是皇上必经之地,就备下了这些虚礼,还派人通知了洛阳都督张亮。”
这句话更使李世民恼怒:“该死,谁让你通知张亮?”如此一来,则此行想微服出巡,显见是不可能了。李世民接着斥道:“赵元楷,你速速将城门前的东西收起,然后回府候旨。”
赵元楷又叩头不已,然后连滚带爬跑回城门。很快,那里的锣鼓声停息,席地而跪的老者也起身返回城内。
李世民余怒未息,骂道:“简直是一场闹剧。温卿,你即刻拟旨,将赵元楷之罪布告天下并黜免其官职。让天下刺史以赵元楷为戒,不得虚弄花头之事。”
温彦博答应后立刻拟旨,然后送李世民过目。那边,送达快马早已待命,可立即奔赴长安。
李世民又思索了一下,嘱咐杜如晦道:“如晦,我们此次出行,仅有限人知道我们的行程,赵元楷为何这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你回京后,让御史台好好查查此事,看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禁中之语需对外明发的,可以用诏敕形式使天下知闻,不能用快嘴传出,这样很不利。”
魏征奏道:“陛下,赵元楷此举委实龌龊,然治其罪时须按律来办,不能过度。又如漏泄禁中之语之人,只要其是无心之罪,也望陛下宽宥才是。若因为陛下雷霆一怒,竟招致株连众人,亦为不智。”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自然有分寸,你尽可放心。”
皇帝来到陕州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就见城墙上和门外的空地上渐渐聚满了人,他们探头探脑远远围观,意欲一睹皇上的威仪。李世民叹了一口气,骂道:“都是这个混蛋刺史坏了朕的好事。走吧,想张亮定在陕州之东迎候我们。本想清清爽爽,到头来还是要前呼后拥。”
李世民从昨天晚上开始,因在风陵渡听了老者之言,心情一直不错。不料到了这里,诸般好心情被一举破坏。他一转念就想返回京城,又想此行的目的地邓州还没有去,不能因此半途而废。遂上马一挥马鞭,带领众人冲过陕州城向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