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长安有一名窦姓之人,他在武德年间看见京城东市里有一处低洼隙地。该地杂生野草,更有脏水充溢,行人经过此地往往捂住鼻子快步走过。这人颇善经营,看到东市里商贾渐渐兴旺,感到这里有利可图,遂以低价将洼地买来。他先是运来黄土将低洼处填平,然后在上面起造旅舍。长安作为当时的世界性大都市,里面各种旅舍鳞次栉比,客源竞争日烈。这窦姓之人打定主意想招徕两类人物居住,他先是在临街处依照波斯式样起造一处旅舍,起名为“波斯居”,专门让胡商居住,对其中一些长期住户,更以低价相诱。渐渐地这里成了长安的胡商聚集之地。他又在僻静的背街处,与前面相连起造了一简陋的旅舍,起名为“素居斋”,以招徕钱少的贩夫、游子居住。这两处旅舍开张后,因其服务周到且价钱公道,吸引许多旅客来此,渐渐日日爆满。这使窦姓之人每日获利一缗,过了数年,竟然因此成为巨富。周围对其刮目相看,尊称为“窦公”。
窦公虽然腰缠万贯,却依然保持当初未发达时的朴素之色;闲来时候,经常到两处旅舍转悠,他一团和气,见了旅客嘘寒问暖,努力营造宾至如归的气氛。这日他来到素居斋,见前台伙计正与一人争执。
那人约三十岁年龄,身穿一短绯白衫,脚穿六缝靴。其衫、靴已显破旧,可知此人正遭困窘之时。然其一张国字脸上有着严肃之相,双目澹然有神,并不显得十分落拓。只见那人向伙计质问道:“我今日的店钱付了没有?”
“付了。”
“我今日能住此店吗?”
“能住。”
“这不成了吗?你还苦苦缠住我干什么?”
“本店规矩,若客官明日继续住店,须预付两日店钱。”
“我知道。你明日再要不行吗?”
“不行。本店生意太好,你若不预付,明日就无房可住。”
那人顿时恼怒起来,问道:“这么说,我若不付店钱,你今日就要赶我出门吗?”
窦公听明白了他们之间的争执,急忙走过去说道:“这位客官不必动怒,你尽管住下不妨。”
那名伙计见窦公前来,仿佛见了救星,急忙道:“这是本店的主人窦公,规矩都是他定下的。”
窦公眼睛一瞪,斥道:“干你的活去,这里不用你说话。”又转对那人道,“因本店价廉客官太多,老夫才定下这些陋规。今日经你提醒,打从今日起,就废了此规矩。”
那人见窦公面相甚善,心中大起好感,遂拱手道:“鄙人马周,祖居博州。近日游历京城,身上带钱不多,因惹下这些无谓的口舌。”
窦公拱手道:“不妨,我看客官的面相亦善,你身上就是没钱,也可继续住本店,只要不嫌简陋就好。钱为身外之物,人岂能受钱之累?老夫以前也有困窘之时,今日也算小富。不妨,不妨,你尽管住下。至于店钱,待你将来有了钱还上就是,若没有也无关系,权当老夫有了你这个忘年交。”
马周大为感动,又拱手道:“鄙人感激窦公的盛意,只是若不能付店钱,也不会厚着面皮在这里住下的。唉……”他最后的这声长叹,道出了其心中无尽的苦闷,兼有一分不甘心。
窦公问道:“客官,老夫见你仪表非凡,又是正当年龄。当今朝廷招贤纳士,定有用你之处。”
马周恨恨说道:“人不识才,奈何?”
原来马周生在博州荏平,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剩下孤儿寡母,穷得家徒四壁。然马周生性旷达,幼小时候即不为环境所困,嗜好读书,四岁时能熟背《诗经》、《春秋》,一时被乡里传为奇谈。他长大后,因家境贫寒无法入官学或者通过乡贡、会试入仕,然其声名远播,方圆皆称其能。这时,博州官学闻其名将其补为助教。一日。博州刺史达奚恕来此视学,见到马周轻蔑道:“你有如此大名,缘何不考取功名?且你一日未入官学,仅靠读了几卷书就为人师表,是不是有点名不副实?”达奚恕武人出身,秉性简单,言语又粗,激得马周大怒,当时扭头就走。马周回家后收拾行装,带领老母到了汴州。这里有他一个远亲名为赵仁本,介绍他到浚仪县谋一差使,不巧浚仪县令崔贤是达奚恕行伍时的属下,已经听说了马周的故事。当时,赵仁本设宴请崔贤,并让马周列席,他在席间求崔贤为马周谋一差使。崔贤听说了马周的名字,乜斜着眼睛说道:“马周?本官听说过你的大名。我的老上司那天曾经提起过你的名字,还说你是一位沽名钓誉之人呢。”
马周听后怒不可遏,他并不回答,而是掂过酒壶,独斟独饮,直饮了一斗八升,让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他悠然饮尽壶中的最后一滴酒,然后起身向赵仁本道:“赵兄,小弟谢你盛情。我现在欲往京城,老母就拜托兄长照看了。不出两年,小弟自来迎接老母。”他又转向崔贤道:“崔县令,为人须谦虚,不可太骄横了。我马周今日这里先存下一句话:总有一日,你想求见我而不能。”
崔贤在那里冷笑不已。
此后马周独自披星戴月奔往长安,胸中满怀志气,欲在长安找寻机会。然他到了长安,举目无亲,日子就一日日地过去了,依旧闲居在素居斋。他来的时候,赵仁本曾资助他一些制钱,经这些日子的花费,囊中已所剩无几。
窦公阅人甚多,他一见马周的神情,就知道这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主儿,遂温言道:“客官不可心头太急,须知凡事要慢慢来,也许忽然之间就柳暗花明呢。你现在来到长安,首要者是先立住脚,再图其他。我看客官谈吐不俗,异日定能发达。眼下之计,还是要谋一差使最好。”
“谢谢窦公的关心,只是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仅仅粗通文墨而已。长安之大,似无立锥之地。”
“老夫想起来了,眼前倒是有一个差使,不知道客官是否愿意屈就?”
“什么差使?”
“中郎将常何府内的管家与老夫相熟,前些日子他让我留意来京的能人。说中郎将前些日子吩咐下来,让府内招些通文墨的门客。”
“门客?就是食客了。我眼下一贫如洗,若有一个吃饭的地方也不错。”马周哈哈一笑,自嘲道。
“客官有所不知。这中郎将眼下可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啊!其府内择人甚严,若你能侥幸得中,亦为幸事。”
这句话让马周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遂拱手道:“如此,就相烦窦公引见了。”
“今日已经天晚,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带你前去。”
窦公果然是一个热心肠之人,第二日巳时,他让人套了一辆车,载着马周向常何府赶去。管家热情地将他们迎入偏堂,先招呼窦公坐下,然后问马周道:“窦公的眼光一向是我很佩服的,只是我府中择人甚严,请来的门客不是吃白饭的。你先说说,你有什么能耐和才干?”
马周昂然道:“鄙人虽为一白丁,倒有几宗好处:一者,能通诗书,兼知文史;二者,能查时事之细微,还算有些见地;三者,能撰文章,有援笔立就之能。只是苦无际遇,所以困窘至今。”马周听了窦公对常何的简略介绍,隐隐觉得此人武人出身,又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定是想找通文墨的门客以为智囊。所以其答话时候,竭力表白自己,并不谦虚。
管家仔细打量马周,半晌不吭声。过了片刻,他起身道:“来这里谋事之人,皆自视才高。这样吧,主人临走时留下一题,你若能答出,回头我自向主人禀报。你若答非所问,我们不用多说。”说完,他到左方文案上取来一卷。他扬起文卷得意地对窦公说道:“窦公,此题来历大非寻常。主人欲挑门客,惜无应试标准。他平素和虞世南大人交好,就找虞大人问询。知道虞大人吗?他号称当朝‘三绝’,一曰博学,二曰文辞,三曰书翰。皇上的许多文书皆出自他手,名气很大呀。那天主人找到他询问如何选人,虞大人微微一笑,提笔写了数行字递给主人,说道:‘只要有人能将此题对出,即可照收不误。’不瞒你说,这道题至今已经吓退了不少人。”
马周暗暗点头,他早闻虞世南的大名。就见文卷上写有数行大字,其形姿荣秀出,内含刚柔,果然自成一体,遂惊叹道:“好字。”
管家将文卷摊在马周面前,说道:“今日不让你品评字体,你可细看题意。”
马周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一“乃”一“x” 莫能详也 欲索其典 唯君之才
马周观看了半天,脑海里晃过无数经籍,一时想不起来其出处。管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上前收起文卷道:“哈哈,看来你也不行,请另寻高就吧。”
马周眼光晃过上面的后两句话,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展颜一笑,说道:“这有何难。”他一眼看见文案上放有笔砚,遂过去提笔写道:
向者二字,群书未之见也,未审虞大人于何文而得。《周穆王传》有“x”“x”二字,经百儒宗,但言古马名,不敢分于飞兔、騕x,于今靡有详之者也。
窦公和管家观看马周写字,见其字体流畅遒劲,运笔若行云流水,心中先有了好印象。管家待马周写完,点点头道:“字写得不错,至于你所对题意,我也难解。这样吧,主人现在正随皇上巡行天下,待他回来,再去询问虞大人。窦公,若主人能选中此人,我定会及时通知你。”
窦公和马周打拱退出了常何府。马周听说常何不在家,心里顿时犯愁:眼下身无分文,如何生计呢?窦公看出了他的心思,宽慰道:“你这些日子先在旅舍等候,就在柜上帮帮忙,干些抄写的活儿。店内的粗茶淡饭,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马周想不到能够遇到这样一位好人,不禁心存感激,拱手道:“窦公,大恩不言谢。马周他日得意之时,定不敢忘记。”
常何这会儿跟随李世民到了邓州的地界,陈君宾带领属下已经早早地迎候于道旁。李世民那日出了陕州不远,就见张亮率领一千洛阳官吏迎接过来。自此之后,李世民变微服出行为明里巡视,但不允许各地官吏铺排迎送。陈君宾明白李世民的意图,此次出迎仅带领十数人。他们见了李世民,皆跪伏道旁,三呼万岁。
李世民勒马停驻,说道:“陈君宾,你不事招摇,很好。起来吧,替朕前面引路,我们边走边谈。”
陈君宾立起身来,让从人行在最后,然后认镫上马,为李世民引路。他不敢在路中行走,小心翼翼勒着马缰绳溜着路边儿,还让李世民超了自己一个马头。
李世民侧头道:“陈君宾,朕算来有近两年时间没见到你了。想不到你来到邓州,将这里治得花团锦簇。朕前几天夜访风陵渡,在那里听到蒲州百姓颂扬你的功德。朕这次来就想眼见为实,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真本领。”
陈君宾答道:“陛下那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夸了微臣,让臣感激之余更心怀恐惧,总怕办砸了差使。若办坏了事儿,臣个人之罪其实为小,最怕皇上因此蒙羞。所以臣到任后,秉承皇上的治国方略,结合本州情况加以施行,不敢稍有懈怠,方有了一些效果。”
杜如晦等人见陈君宾在这里侃侃而谈且滴水不漏,认为他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李世民说道:“好哇,朕说要眼见为实,此次定逐个查看你的粮仓,以及田亩情况。若有半分虚假,朕不会饶你。陈君宾,你其实已经瞒过朕一次,那个隋朝粮仓竟然瞒匿不报,看来你的胆子挺大嘛。不过你最终将之用于百姓,又帮助蒲、虞两州脱厄,也算是将功补过,朕就不追究了。”
陈君宾见李世民果然提起了粮仓之事,起初如五雷轰顶,心想要糟,脑门子上顿时冒出了一层细汗。既而又听见饶了自己,心中的石头方才落了地,颤声道:“陛下,臣那时昧下粮仓,心里装的只是邓州之事。皇上现在饶了臣下,臣心里依旧自责,毕竟那时的心胸忒窄了一些,应该多想天下大事。臣后来所以帮助蒲、虞两州,就是想以此恕去臣的一些罪衍。”
李世民挥挥手,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提。你们不管官职大小,只要心存百姓,不谋一己之私,即是有功。这几年风雨不调,让朕担足了心,难得你一心为百姓,做出了政绩,可谓刺史中的佼佼者。陈君宾,朕看刚才道路两旁的庄稼长势不错,与朕一路行来的情景差不多。依你眼光,今年的收成要好于往年吗?”
“陛下,今春有雨能够播种,看眼前的庄稼长势确实不错,秋收之时应该有一个好年成。只是久旱之后,须防涝灾,时下不可大意。”
李世民大喜,回顾群臣道:“你们都听见了?陈君宾心系农事,虽得意之时,仍旧心怀警惕,他说要谨防涝灾呢。裴卿,朕那日曾听李淳风说过,天象之理大致平衡,久旱之后须防洪涝。你回京后,可嘱户部体察水势,及早防范,要未雨绸缪啊。”
裴矩答道:“臣奉旨。臣今日即送讯儿给水部郎中,让他即时派人巡查天下水势。”
李世民抬头向天,道:“陈卿,时辰不早了。我们今日要赶往你的邓州府衙吗?”
陈君宾遥指前方,只见暮色苍茫之中,可见那里有几处屋宇椽子角,说道:“陛下,前方即是南阳县,这里作为古来南阳郡的治所,屋宇较邓州要好,就请皇上今晚权在这里歇驾。”
李世民点点头,喃喃道:“南阳郡?即是诸葛孔明的躬耕之地了?”
“陛下,南阳县城西北有一处名为卧龙岗,相传是诸葛孔明的躬耕之地。”
李世民停马道:“今日见诸葛孔明故地,使朕又多了一层感慨。如晦、魏卿、温卿,你们现在皆居相位,应该知道诸葛孔明为古之贤相。你们知道他最值得称道的是什么地方吗?”
杜如晦道:“陛下,诸葛孔明能识天下大事,有理政及军事之才,且忠心为主,其优点颇多,实为臣等学习之楷模。”
“不错,诸葛孔明堪为全才。然其为相时最为公平正直,前后人至今不及,其实自汉魏以来,相者仅此一人呀。其在蜀中为丞相,将廖立、李严免官并流于南中。及孔明死,廖立悲泣不已,李严更是悲痛发病而死。陈寿撰《三国志》评论道:‘亮之为政,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廖立、李严以被贬之身对诸葛孔明如此忠心,盖缘于此也。卿等为相,应以诸葛孔明为榜样,待人待事以公平正直为要,如此,则荣登高位,可以长守。”
杜如晦等人答道:“陛下的训诫,臣等定牢记在心。”
李世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许多大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像公平正直,前贤多有论述。《尚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孔子说过:‘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惜多少年代,以平直理政之相者寥寥无几。如晦、魏卿、温卿,你们个人性格不同,然办事有公平正直之风。朕用你们为相,其实也是看重此点,希望你们做得更好。”
李世民此言非虚,现在能到政事堂议事之人中,房玄龄、杜如晦多年随同李世民办事,能从大局着眼,行事以公平为要;魏征、王珪、温彦博谏官出身,谋事行事也以公平为尺;至于长孙无忌、萧瑀、陈叔达虽然谋事的眼光有限,毕竟和李家渊源颇深,能够把握大节。
李世民拍了一下马,众人又开始缓缓前行。他沉吟片刻,对众人道:“朝中大臣中,还有一个戴胄最是公平正直,让他主持大理寺,朕很放心。惜其学术甚浅,不通经史,若让他再处大任就有些勉强了。”
魏征自从到李世民身边办事以来,越来越感觉这位年轻的皇帝有许多过人之处。如其用人,经过几番调整,恰到好处发挥了个人的长处,可谓知人善任。李世民有句名言,叫做“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所谓人才,自然会有自己的短处,如果用求全责备的眼光来看他,势必没有一个人才。李世民刚才提到了戴胄,在其身上即是舍其短用其长。同样,李世民责怪房玄龄和杜如晦不可陷身于尚书省的事务堆里,也是看到这两人不善于理狱和处置杂务琐事,而让他们超脱出来,将精力放在选拔人才和处置军国大事上。
李世民又侧头对陈君宾道:“陈卿,你也不错。邓州虽小,然在你的治理之下欣欣向荣。朕此次核查据实,定向诸州推荐你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