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何那日下朝后回府,闷闷地坐在堂上不发一言。他现任亲勋翊卫中郎将,为四品武官,亦在上疏言事者之列。惜其幼时读书不多,十六岁即从军,此后南征北战多历厮杀,难以和书本儿结缘。李世民即位之后,常何未有片纸上奏,今日他听了李世民训诫,觉得再不上疏,委实不像话。然自己墨水太浅,又能写出什么呢?
常何在那里直坐了大半个时辰,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他烦躁地立起,到庭院中来回转悠,突然,一只鸡项上流着血跑了过来,厨工跟在其后紧紧追赶。这使常何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脚将鸡踢飞,骂厨工道:“笨蛋,连一只鸡都杀不死,你还干什么活儿?”
厨工抓过鸡来,在其项上又来了一刀,然后躬身向常何行礼,不敢吭声退了回去。
看着厨工离去的背影,常何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则故事。那是他从河北返回京城,到了函谷关的时候,因时间尚早,就在那里游览了一回。见该关深险如函,东至崤山,西至潼津,仅有关下一条道路相通,实为天险,常何叹道:“一夫当关,万夫难开,此关是也。”从人有识历史者,接腔道:“是呀,战国时秦置此关,得保立国。其间人们来往,须持关防牒文方能通过,只有一次是例外。当初孟尝君在秦被留,无法出关。赖其手下门客有擅狗盗者,夜入秦宫盗出狐裘,献给幸姬,始获释放。他们半夜到了此关前,因关门须天亮才放行,孟尝君怕秦国派人来追,在那里惶惶不已。其中有一门客会装鸡鸣,因而赚开关门才得脱险。”常何听后笑道:“这孟尝君的本事也就罢了,然其手下能人不少。嗯,管他什么鸡鸣狗盗之徒呢,能打开关门就成。”
常何见鸡想起了孟尝君,更想起了孟尝君手下的那帮门客,顿时眉头一展,喃喃道:“老子不通文墨,难道不会招通文墨的门客吗?”
常何说干就干,找到数位知己让他们帮助寻访能写文章的门客。此事须秘密进行,常何嘱咐他们不可喧嚷。
一日,李世民忽然想起要出门走走。他召来众大臣说道:“朕即位以来,连遭两年旱灾和蝗灾,看今春的光景似乎不错,雨水落下不少,春播有望。朕想出外巡视一番,你们以为如何?”
魏征极为赞成,奏道:“陛下忧劳国事,须巡视天下,眼见为实。只是陛下出行之时,不宜动静太大。”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魏卿的心意我明白,想隋炀帝广宫室、好行幸,侵扰百姓致使天下败亡,朕岂能效之?朕想好了,此次出行,不用御驾,不用龙舟,随带数十人骑马微服出行。朕此行目的,一是亲眼观察天下之实;二是想到邓州实地看一看,要看那陈君宾到底有什么真本领。”
温彦博道:“陛下何日出行?臣即拟诏颁布沿途州县知闻。”
“不用。朕说过此次为微服出行。如晦,你和魏卿、温卿以及裴矩随朕出行,护卫之事由常何安排。玄龄,你在京中辅佐太子监国。”
群臣躬身领旨。
贞观三年四月,李世民不事张扬,带领魏征、温彦博、杜如晦、裴矩四名大臣出巡,常何率领六十骑以为护卫。他们出了春明门沿着官道向东行去,天黑之时就到了潼关。他们出城之时,常何向李世民请旨要求派人打前站,以安排住所。李世民不同意,说道:“我们此行以不扰人为要,潼关离风陵渡不远,那里为渡口,历来旅舍众多。我们慢慢行到那里,想法包下一家旅舍居住即可。常何,记住,要付钱。”
裴矩道:“陛下,风陵渡那里旅舍简单,不免肮脏。皇上此次出行带人不多,还是让当地官府安排最好,这样也比较安全。”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不可。想起以往征战之时,常常数日衣不卸带,就地而眠。现在有旅舍可住,强似那时百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要说也是,你与温卿为多年的京官,没有尝过此苦,你们能行吗?”
裴矩不敢对答,温彦博回答道:“陛下能住的地方,臣不敢挑剔。裴尚书说的意思,是指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荒凉之地,万一有什么闪失,即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毕竟,皇上今日非复往日征战之时。”
李世民哈哈一笑:“有什么不同?别说天下已经治安不错,就是真有人来犯,朕一样能够冲杀。只可惜了你们,满腹韬略,然没有上阵的本领,还要常何他们来保护你们。”
杜如晦等人想想确实是这样,不禁相对而哂。说话间,他们不觉就过了潼关。守兵验了他们的过所公文,那是兵部签署的调防文书,并无特别之处,遂轻松过关。他们转向北行,就听河水的哗哗声音传了过来,夜色朦胧间可见一条巨索横跨河水上方,风陵渡已赫然在眼前。
河水本来自北向南流淌,到了潼关遭遇一溜儿石头山的阻挡,只好折向东行。折弯处两山夹峙,将河水挤得甚是狭窄,水流湍急,哗哗的水声日夜不绝。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有人从两岸的半山腰处打下巨桩,从河水之上扯起了一道横索。这样,渡船以绳索和此横索相连,上面又有一木质滑轮穿行,船夫只要鼓桨前行,即可借助横索之力径直到达彼岸。风陵渡之北为河东道的蒲州,其东为京畿道的陕州,其西为京畿道的华州。这里的人若想南来北往,必须借此渡口,于是乎,风陵渡异常繁忙又大名远扬。
李世民一行在临河的一处旅舍安顿下来,草草地吃了饭,就见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李世民眼望窗外,不觉来了兴致,让杜如晦等人随他一同到河堤上漫步一回。常何急忙要去张罗,被李世民制止,仅让他带两人随行。
四月的天气已经渐渐温暖,走出户外,可以闻到浓郁的花草之香。到了夜里,清风轻荡,愈觉花气袭人。李世民行在河堤之上,静听河水拍岸,不由得心旷神怡,转向魏征道:“魏卿,朕畏你言,已是两年有余未曾出外狩猎。我们现在沿河游览,该不是闲游忘政吧?”
魏征听到这句话,感觉很不舒服,若不是夜色遮其脸,定能看到他的不悦之色。他思索了一下,答道:“陛下,其实臣每次谏诤,并非想扫皇上的兴致以求自己满足。臣这样做,实在因为皇上身系天下,不敢有亏。譬如狩猎,按理是人之兴趣不可抑止,然方今天下并不富饶,百姓还在为吃饱肚子而发愁,陛下狩猎传之天下,定然有损皇上声誉。”
“哈哈,朕的一句玩笑话你就当真了?魏卿,朕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你的脑袋恐怕要被割上几百遍了。”
“对呀。其实嗜好欲望喜怒哀乐的情趣,贤人与愚人没有多少区别。贤人能够节制自己,不使其过度;愚人放纵自己,多失去控制。陛下高尚的品德玄妙深远,但愿陛下常能克制自己,居安思危,以保胜利成功之美。”
“如晦,你瞧,朕不敢稍有话题,让魏卿一缠上即是没完没了。哈哈,魏卿,朕让你们来河边观赏风景,不是上课来着。”
杜如晦趋前几步,拱手道:“陛下,天降魏征,委实是陛下之福。查古来之谏臣,无出其右。望陛下能亲之用之,则能大治天下。”
李世民停下脚步对众人说道:“朕知道这个理儿。其实朕这样做,并非想当世之事,唯望朕的子孙能够延续国祚,使卿等子孙能长保富贵。好了,我们不再说这等严肃话题,眼前风景甚好,我们也该欣赏一回。对了,如晦,还记得我们在豳州之时吗?那日玄龄说道,待荡平天下,让我带领一帮文士饮马西北边陲,赋诗长城塞外。眼下国家一统,朕却无能完成此举,只能领着你们乘隙到河水边行月夜之游。”
杜如晦道:“风花雪月之事较之理国大局,毕竟为末节。陛下正行新政,若大治天下,则是一首大诗,文士之吟咏岂能与之相比?”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呀,动辄将话题引到国事上,把朕的好心绪都破坏了。我们已到了风陵渡口,刚才观了风景,又说了大事,该是回旅舍休息的时候了。”
众人听了李世民无奈的言语,不禁轻笑。心想他既然想欣赏风景,就应该带一帮学士来吟诗才对。
一行人离开渡口,沿着石板路返回旅舍,就见路左侧有一处阔大的房子,里面透出光亮,且人声鼎沸。李世民忽然来了兴趣,指点常何道:“你去,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常何快步入房询问,既而折返禀报道:“陛下,这是行人渡河时的歇脚之所。”
原来风陵渡有渡船两艘,船工为保万全,每至夜里渡船不开。晚来的行人到此,有钱的则入旅舍居住,无钱的如贩夫走卒,只能呆在这座渡口给提供的大房子里歇脚,以待天明。
李世民作势要入房观看,常何拦阻道:“陛下,房内肮脏且人满为患,不宜入内。”李世民甩手道:“你和这两人在外面守着,不得入内。若房内的百姓看见带刀的官兵,定然骚动。”说罢,他带领杜如晦等四人轻移脚步,缓缓入内。
房内乌烟瘴气,气味难闻。四角灯烛如豆,光线昏暗。李世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向左角走去,后面四人见状,急忙跟随。
一名小厮看见这五名衣服光鲜之人走了进来,疾步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客官要歇脚吗?要不要苇席?”
这帮人平素养尊处优,一时不明所以,还是魏征反应较快,答道:“好呀,来五张。”
小厮伸出手来,说道:“一张席收钱一文,共五文。”
魏征从怀里掏出一把开元通宝制钱,数了五枚递给小厮。那名小厮接过钱来,飞快地拖来五张苇席,说道:“此为租席,明晨须还。”
李世民等人觉得奇怪,想不到魏征身上还带有开元通宝钱。原来唐立国之初,沿用隋朝五铢钱,至武德四年,始废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其制为:径八分,重二铢四累,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
他们见四周众目睽睽,不好再问魏征究竟。遂一人接过一张苇席,各自坐了下来。
他们从进入屋内的那一时刻起,满屋之人皆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李世民一落座,身边一名操太原口音的老者期期艾艾地问道:“客官,瞧你们的打扮,身上定然有钱,缘何不住旅舍?如你们这样的人物到此房内歇脚,老夫来往风陵渡数十年,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李世民一听见太原口音,顿时起了亲切之意,答道:“我们本是贩货之人,这一次折足了本钱,只好仓皇回家。”李世民在太原居住多年,也学会了几句太原话,他现在故意露出了太原话的尾音。
老者叹息道:“听你的话,敢情也是太原人吧?唉,你怎么落到了这般境地?不过看你的打扮,也不像商贾之人啊。”
“不错,我现在居住在太原。此次去南方贩运一批潞绸,不料被强盗夺了去。”
老者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强盗?不对吧。客官,要说头几年路上遇到强盗,老夫敢情相信。这几年,当今皇上让百姓返乡种地,各地官府管束极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见强盗的事儿了。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奇怪。”
老者身旁一位红脸膛的汉子瓮声瓮气说道:“以前去当强盗,很多人都是被逼的。若有田种有饭吃,谁愿意去干那些在刀尖子上舔血的活计。”
魏征道:“这位客官,听你的话音像是蒲州人氏,你们那里有田可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