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受尊为太上皇,日日居于太极宫内。宫内山水依旧,嫔妃簇拥如云,然李渊行止仅限于宫墙以内。这样日复一日,李渊心情愁闷,不免溢于言表。
李渊以往到海池里荡舟的嗜好,近来已荡然无存,转而爱上蹴鞠的游戏。
李渊令嫔妃及宫女组成蹴鞠队伍,然后在太极殿前的一块草场上设立了毯场。每至申时,李渊一身短装,率领一帮明艳妇人下场厮杀。李渊年龄已六十有余,然他毕竟为男人,较之女人要迅捷许多。其得毯后左盘右带,然后凌空一脚,气毯直飞网窝。他置身于女人丛中,鼻闻香汗阵阵,耳听娇喘声声,再享受胜利的快乐,其中的美妙难用言语表达。
李渊这日玩过蹴鞠,回殿沐浴一番,用手抚摸自己的皮肤,感觉很有弹性。经过温水的浸润之后,肤色变得红润。那一时刻,李渊忽然感到一阵极度的失落:自己的精力和健康保持得不错,然已被早早地结束皇帝的命运。现在虽名为太上皇,然如同软禁一般。说白了,今后要数着指头在这庭院之中打发自己的余生,无异于苟延残喘。
李渊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坏,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侍候他的嫔妃和宫女见惯了李渊的这种表情,依旧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只要不极度招惹他就行。李渊以前待人本来就很随便,现在失了皇权,周围人自然又少了一层敬畏,彼此之间少了不少礼套,大家都随便起来。李渊独自斜倚在躺椅上,一缕夕阳透过窗缝正好照在他脸的下方,因其神情阴沉,更显其脸色枯槁。
李世民这时候进入殿来,因其脚步既大又快,太监甚至来不及通报李渊。李世民见李渊一人斜倚在躺椅上,周围的宫女和太监各忙各的事儿,无人在其身边侍候,不由得心生怒火。他强压火气走到李渊面前,禀道:“父皇,二郎特来觐见。”
李渊缓缓地睁开眼睛,说道:“二郎来了,你坐下吧。”
李世民一扭脸,对跟随而来的侯君集说道:“你去,带人将这帮无规无矩的奴才们拿下。再好好问问他们,缘何在太上皇面前不知一点规矩?”
李渊听说要办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之罪,急忙摇手道:“二郎不可这样做,他们这样皆是听我的吩咐。你若办了他们,还不如把我办了呢。”
李世民听出了李渊话中的怨怼之意,遂又对侯君集道:“太上皇既这样说,就先饶了这帮奴才,让内侍省来此训诫一番即可。”
李世民见李渊闷闷不乐,遂换颜转话题道:“父皇,二郎今日来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那朔方的梁师都为颉利的走狗日久,终于让柴嗣昌领兵将之消灭。”
李渊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欠起身子问道:“梁师都果然被灭了?此人一倒,颉利在南边再无响应之人。还有,从此国内再无割据诸侯。二郎,梁师都实为为父多年的一块心病啊。嗣昌此次领兵剿他,最后是将他生擒还是诛杀?”
“这厮最后让自己人给杀死了。那日柴嗣昌领兵围了朔方,又悄悄派薛万彻领兵三万在突厥援兵的来路上设伏。薛万彻果然大破突厥援军,这个消息传入朔方城内,梁师都及其手下不免沮丧。这样又过了数日,朔方城中眼见粮尽,其内部原来就互相猜忌,现在又忧自身之安危,愈发纷乱。梁师都内忧外困,难以弹压众人,梁师都的从父弟梁洛仁率人杀入师都住宅,将其一门杀尽,然后开城门向柴嗣昌投降。如此,朔方城从此归了我朝。”
“梁师都被灭,颉利有什么反应?”
“他如今自顾不暇,哪儿有心思再管梁师都的事儿。”李世民接着又将东突厥的现状简略叙述了一遍。
李渊听完,从躺椅上立起身来,在殿内踱步,边走边说道:“好呀,颉利也有今天。二郎,知道我这些年的最大心病是什么吗?”
“儿臣不知。”
“就是东突厥仗势欺凌我国!当初我在太原起兵,迫于形势向东突厥称臣,且年年向其纳贡。我每每想起这件事来,就感到无比耻辱。唉,那时启民可汗势衰来投,隋文帝将夏、胜两州的水草肥美之地拨给其用,孰料中国内乱势衰,这突厥难掩其狼子野心,竟然不念原来的好处,顿时翻脸。我这些年,日日想着国势强大之后,再找东突厥算账。二郎,如今我已退位,为父的这块心病要由你来医了。”
李世民也立起身来,坚定说道:“看东突厥现在的光景,难以支撑到三年以后。父皇,你现在毕竟为太上皇,儿臣定辅佐您,数年内摘除心病,大家都扬眉吐气起来。”
李渊又复坐下,悠悠说道:“什么太上皇?二郎,为父今后想的是如何休闲享福,至于军国大事,那是一点都操不上心了。你主政以来,迭遭荒年,为近年来的最差年景。然你能抚民以静,使百姓休养生息,这一点比为父做得好。我听说你厘改吏治,裁撤冗员,选贤任能,从谏如流,甚感欣慰。二郎,为父不想说过头之话,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一代贤君。”
李渊性格简慢,晚年之后耽于声乐,执政荒弛。然他作为开国之君,毕竟很有见识,此番评价李世民的话可谓恰如其分,又很中肯。李世民听后大为感动,颤声道:“父皇如此夸奖,二郎实在有愧。儿臣主政以来,唯思先祖之英烈,不敢稍有懈怠。”
李渊挥挥手,说道:“罢了,二郎。你的能耐我知道,今后如何理国,其实不用我多说。嗯,眼下倒有一件事儿,我已想过多次,该是办一办的时候了。”
“父皇交办的事儿,儿臣定当遵循。”
“你一心奉孝,一直不同意到太极殿理政,为父很感激你的这番孝心。可那东宫毕竟窄狭,须知大国之朝要显威仪,你该是搬过来的时候了。”
李世民即位之后,李渊多次要求搬出太极宫让李世民移入。李世民思来想去,觉得将李渊撵出去,天下之人定会说自己太性急,便执意不肯。事情就这样耽搁了下来,一晃已经两年有余。李渊今日旧话重提,李世民当然不会答应。他恳切说道:“父皇,您为太上皇理应居于此殿。东宫虽小亦有腾挪之地,儿臣觉得很好。且父皇居此,儿臣可就近时时来问询,很是方便,以不动为好。”
李渊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然我在这里又住了两年有余,已经顾了各方的颜面,你不用再争了。我名为太上皇,其实为一乡间老翁而已,日日居于此深宫之中,感觉很郁闷。我想好了一个地方,就是家乡武功县的庆善宫。我想到那里居住,可以自由自在,又有乡间野趣,强似这里百倍。对了,我上次嘱咐你修缮一番,现在已经完工了吗?”
“儿臣已经遵嘱备好木料,正在修缮的时候,被魏征发现。他谏现在不宜大动土木,事情就停了下来。”
“这个该死的魏征,我的家事还要他来伸手管吗?”
就是庆善宫已修缮完好,李世民也不会让李渊去住的。事情很明白,自己当了皇帝,却让老子离开京城到乡间居住,传至天下不知人们又会说什么。他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就是自己取得皇位并非靠正道,万一有人到庆善宫控制李渊来反对自己,则天下人不明所以,那是很麻烦的事情。想到这里,李世民安慰道:“魏征所谏亦有道理,眼下之势,确实不宜大动土木。父皇,您多次说过,要安定天下,务以隋炀帝之行为鉴戒。这样吧,待过些日子,等到年成好的时候,儿臣在宫城以北专为父皇起造新宫殿,可名为永安宫,届时请父皇动迁入住。”
李渊认为时间太长,坚决不同意,他思索一下说道:“二郎,你搬入了东宫,弘义宫就空了下来。那处宅子新修不久,还是你攻下洛阳后我专为你起造的。嗯,就这样吧,我搬入弘义宫居住,你不可再拦阻。”
李世民见李渊意志坚定,只好答应。
李世民临行之时,李渊唤住了他,说道:“二郎,我听说裴寂因犯事儿出京。按说此事我不宜再问,然我好念旧情,你是知道的。我们李家取得天下,裴寂功不可没。若其罪恶不大,给他留条活路最好。”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父皇的心意,儿子明白。那裴寂近来在京闲极生事,让他出京只是稍作惩戒。待过上一段时间,儿子自会召他回京的。”
李世民回东宫后即召殿中监,让他立即安排修缮弘义宫。他以前碍于名声,不肯马上将李渊迁出太极宫,怕有人说自己的闲话。其实心中也想早日到太极殿理政,因为东宫毕竟显得窄狭。他对殿中监说道:“弘义宫修缮之后,可更名为大安宫,以示奉养太上皇之意。朕以前在那里居住过,知道其宫室规模与太上皇的规制不合。此为权宜之计,长远来说,须另择地为太上皇营造新宫。朕想好了,可在宫城之东北建设永安宫,那里地势较高,气候适宜,最适合太上皇居住。只是现在国库空虚,一时无力建造,可数年后再动工,但你们现在就要着手绘制宫殿图样。”
殿中监唯唯答应。
李世民接着说道:“太上皇迁出宫城之后,原太极宫内不得增加一砖一瓦,将之清扫一番即可。如今国家正是困顿之时,为太上皇修缮宫室,别人会说这是朕的孝心。若再对太极宫修缮一番,即是奢费了。”
过了一个月,李渊搬出宫城迁入大安宫。李世民令袁天纲择良辰吉时,以选定迁入太极宫的时辰。袁天纲欲按礼仪准备一次隆重的庆典,李世民不许,说道:“仅仅换一个宫殿行朝会之事,要那么多的虚礼干吗?只要选好时辰,其他的就不要备了。”
是日朝会之前,文武官员静静地等候。既而良辰已到,他们按班谒见。太极殿较之东宫毕竟阔大许多,就见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分文、武两方站列,其中又按班序排列为一品班、二品班、三品班、四品班、五品班。即使如此站列,殿内也并不显得拥挤,场面疏密有度。这时,李世民入殿升八御座,百官依序开始奏事。
待奏事完毕,场内一时出现了静寂。李世民眼望群臣,缓缓说道:“朕今日与众卿一起到此殿议事,按说也很寻常。然朕到了一个新环境,就想有所变革。算来朕即位,已两年有余,每每朝会之时,皆按规定班序及仪制理政。朕一开始还觉得新鲜,现在却感到有些乏味了。”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今日为何说出这般话。要知道朝会是最严肃的场面,难道他要日日变换花样不成?
李世民的御座左前案上,一般会放着两摞纸套:一摞是朝廷欲颁布的诏制,一摞是臣下的奏章。李世民立起身来走到案前,顺手翻了一下,然后问道:“玄龄,记得旧制中有‘五花判事’一说,是不是?”
房玄龄出班答道:“是。”遂将“五花判事”的内容说了一遍。
原来前朝中为防止诏令中的漏洞,诏敕由中书省拟好之后,由六名中书舍人先行阅读,他们各执其见,将其意见杂署于其上,即名之为“五花判事”。其后,再由中书令和中书侍郎会审,交由门下省审查。诏敕到了门下省,由其给事中和黄门侍郎驳正之,再返回中书省修改。如此,可以保证诏敕比较缜密。
李世民点点头,唤出温彦博和王珪道:“中书省和门下省最近行文,是否按‘五花判事’之原则来匡行?”
温彦博答道:“陛下,中书省每起草一道诏敕,门下省皆认真驳正,臣等不敢有任何偏差。”
李世民冷笑道:“什么行驳正之事?朕为何就没有任何听闻呢?中书省和门下省皆是机要之司,若诏敕有不便者,须据理论执。然两年之间,你们中书省起草诏敕后,门下省仅是依例看一遍即退回,顶多改上几字,这是行驳正之事吗?哼,若让你们仅仅起草一道文书,朕随便从太学中挑选数人即成,何必还要苦苦择贤任才呢?”
李世民这番疾言厉色,吓得群臣不敢吭声。温彦博和王珪低着头,心里想不通李世民缘何今日没来由地发火。
魏征现为秘书监,隐隐地明白李世民发火的原因。原来有一日李世民对他感叹道:“众人做事,往往时间一长,就会依照惯性行事,不想再增添新意。若使新政能见成绩,须日日出新,方有结果啊。”魏征答道:“陛下所虑极是。众人勤勉办事,是为政基础,若使他们常常推陈出新,还要陛下在其身后猛击一掌。”李世民说道:“惰性使然,像朕也想日日找些乐子,这样最是轻松,可是天下并未摆脱困苦的局面,确不可掉以轻心。”魏征猜测,李世民今日的此番作为,无非想借机会勉励众人一番。
果然,李世民将矛头直接指向温彦博:“中书省为机要之司,每出一诏敕皆事关天下。温卿,中书省设立那么多人不是用来摆设的。像六名中书舍人,皆是千中选一的能才,让他们对一事发出一种声音,非朕本意。朕多次说过,以一人之能决天下之务,错谬居多。你要让中书舍人不受旁人干扰,大胆提出自己的看法,才是发挥了他们的作用。‘五花判事’虽是古制,然毕竟是前人的经验,不能轻易弃之。从今日开始,要恢复‘五花判事’之制。”
温彦博今日进入太极殿,本来一团高兴,不曾想当了一回靶子,有点惊慌失措,他镇静了一下说道:“臣遵旨。中书省今后每拟诏敕,定当按‘五花判事’原则办理,努力使诏敕完备无漏洞。”
“这样就好。诏敕拟发之前,中书省及门下省可以充分修改,将诸事想细做细,不得有任何疏漏。今后再授任中书舍人等职时,人员来源不能拘于文笔好的书生,最好是有着中央与地方理政经验之人。这样,他们对所拟诏敕的施行会有实际经验,不至于望文生义与实际脱节,便于尚书省进行操作。玄龄、如晦,诏敕既成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须不折不扣地施行,你们要谨记此节。”
房玄龄和杜如晦躬身领旨。
李世民让温彦博、王珪、房玄龄、杜如晦退回班中,转对众官说:“朕即位之初,诏百官可以上疏言事,当时众卿纷竞上疏,蔚为大观。朕每书必读,并将重要者粘于殿内照壁上,以备不忘。朕之心力有限,若想大治天下,须靠众卿一起努力。上疏中所言之事,皆是衷心所言且切中利弊,朕依此改正,果然收到效果。然今年以来,众卿上疏渐少,查殿内照壁上所粘之书,所剩无几。众卿,想是你们居官之累,近来没有闲暇时间再上疏了吧?”
群臣皆听出了李世民话中的揶揄之意,殿内一时静寂,无人敢接腔。
李世民立起身来,在御台上来回踱步,然后说道:“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则滥赏无功,怒则滥杀无罪。天下丧乱,莫不由此。朕明白此节,才虚心纳谏,极力鼓励众卿尽情极谏。朕有此胸怀,则你们能否举谏言,就看你们是否勤奋。朕以为,近来上疏不多,缘于众卿以为现在诸事渐顺,因而懈怠。魏卿,是不是这样?”
魏征出班奏道:“陛下今入太极殿对臣下的训诫,臣以为很有必要。陛下多次说过要居安思危,则臣下在办好自己事儿的同时,更要查时政之缺失,随时举谏。如此,才能提高办事之效率,并能实现清明之政治。至于陛下说臣下懈怠,臣不敢苟同。仅上疏而言,陛下即位之初百事待兴,为臣者能提出许多建议,经陛下批阅得以化解。现在随奏随办,事儿渐少,亦属正常。陛下,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怀禄之人虑不便而不敢言。只要皇上能虚怀若谷,导人诤言,相信人臣定能上疏。”
“这一点朕能做到,然你们也要有所表示。褚卿,年底对百官考课之时,要将其上疏与否作为一项考课内容。众卿,你们须常常上疏言为政得失,不拘你分内分外的事儿。对你们的奏章,朕必逐句批阅。当然,朕不求数量,你们不可敷衍塞责,应付了事,须有真知灼见最好。”
李世民的这番言语,宛如一阵风,刮得百官心里皆怀心事。魏征等人满腹才具,能够随时举谏,那一帮武人则愁眉苦脸,他们不通文墨,上阵厮杀还行,让他们写文章提意见,确实难为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