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点,”李世民的眼光扫过四人,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们皆为我的旧属,又立有大功,与其他人相比和我多了一层情分。这一点,我心知,你们也心知,那是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的。然到了群臣面前,你们不能有任何的特别,大家都是平等的,与我没有远近之分。我已非往日的藩王,现为一国之君,应舍一己之私,求天下大同。敬德,我听说你近来盛气较旺,动辄欺凌同僚,甚至和玄龄、如晦争吵。你若始终有理,我欣赏你的正直之气,然若是因为骄横所致,什么时候都以为自己功大,那是不许的。魏征劝我要克制己欲,那是为国着想。你们作为臣子克制己欲,力求中规中矩,与同僚和睦相处,一心为国办事,那也是为国着想。你们明白我的心意吗?”
四人齐声答应,在这寒冷的院子里,尉迟敬德的黑脸上竟然流出了涔涔冷汗。
几人出门上马,绝尘而去。
二月望日,天下诸州刺史齐集东宫显德殿,准备觐见李世民。显德殿里,京城文武官员分班站立两侧,诸州刺史站立在中间。本来就有点窄狭的大殿,今天更显得拥挤。
李世民升上御座,受群臣的朝拜。只见眼前人人相挨,几无腾挪之地。这时执事太监宣道:“皇上有旨,因殿内人多,可免跪拜礼,人人执笏躬拜即可。”群臣面向李世民身体前躬,三呼万岁,其声洪大,颇为壮观。
拜礼已毕,殿内回复宁静,群臣静待李世民发话。李世民开言道:“众卿平身。今日朝会,因诸州刺史来参,与前制略有不同。这里有两道诏令已经明发了,想京中诸官已经看到,发往外地的也许还在路上。玄龄,你可将析天下为十道的诏令给众卿讲一讲。封公,玄龄讲完后,你将那道告天下百官诏也讲一下。”
原来,唐治国家以来,改郡为州,随着其辖下疆域的逐步扩大,州府也越来越多。州府刺史为其最高长官,此时已有数百刺史。诸州事务直接与尚书六部发生关系,六部不胜其烦,难免漏失很多。为了相对集中诸州事务,理顺奏事程序,且能更直接地察考冗员,做出相应的裁撤,房玄龄提出在州府与尚书六部之间设置道。这个建议经李世民首肯,又由相关大臣讨论,终于明确下来,最后以诏命的形式发往各地。各道由朝廷派遣重臣为巡察大使,以巡察四方,黜陟官吏。这样,由于设置了各道,且在各道委以重臣为大使,他们可以便宜行事,更直接地处置诸州事务,加强了中央与地方的联系,有利于在各地及时实现朝廷的意志。
房玄龄宣读完此道诏命后,诸州刺史的心态各异。这样将自己置于各道的管理之下,是祸是福,一时难明。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后朝廷加强了对各州的巡察,一些地远之州再想妄行其是,以为远离朝廷,可以自成一统,是不可能的了。
其实唐置十道,并非首创,是受西汉的启发。唐时全国共有州府二百九十五个,县一千三百二十一个。而西汉时的郡与唐的州相同,西汉的郡国以上设州,州设刺史,则唐现在不能再在道中设刺史,因设大使。但是,西汉的州与唐的道也有差异,唐的十道以山河形势而设,这样更具有经济和军事的意义。如关内道南倚终南山,东濒河水,既有了军事上的凭借,还可为此特设关隘。其西倚陇坻,陇坻已经险要,并可以控制住六盘山下的清水河谷。其北虽是沙漠,然守着沙漠边缘,加上那里还有一道阴山,则北方游牧部落不敢轻易南下牧马。从经济上来说,如河南道和河北道是主要产粮区,又是盛产丝织品的地区,这样从区域上划成一道,则有利于管理。
封德彝宣读的诏令,是虞世南根据李世民的指令,将前时经辩论、讨论所形成的治国方略逐条列出,并加以阐述,该诏竟然有洋洋万言。李世民命将该诏明发天下,并命各州将诏文抄录,分送各县,以使各级官吏知闻。
房玄龄和封德彝宣读完诏令之后,先后退回班中。这时,殿中变得鸦雀无声,群臣的目光齐齐地盯向李世民,静等他开口说话。
李世民立起身来,走到御台上,在前沿上站定,缓缓将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定在中间的外官群中。他的目光柔和又显得十分威严,下面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的目光正盯向自己。
李世民说道:“朕即位以来,今天是第一次与诸州府刺史见面。吏部考功已毕,你们现在能站在这里,说明你们的官声不错,为国为民都尽了力。朕始终认为,若想实现天下大治,全仗你们为官一任,恩泽一方。嗯,这里所说的恩,并非你们的私恩,即是刚才封公所宣的朝廷大政方针,为公恩。如此,朕的思虑才算有了切实的保障。大唐统辖的州府现在共有二百九十五个,位居刺史的,朕不认识的居多,然朕之心始终记挂着你们。殿后的照壁上列着各位的名字,每有奏章来言说各位的功过,朕逐条将之列于各位的名下,这样,朕虽不识各人之面,然诸位在任上干了些什么,朕还是心中有数的。咬金来了没有?”
程咬金急忙出班,执笏奏道:“臣在。”原来,程咬金被李建成派往康州为刺史,那是李建成为了翦除李世民的羽翼。谁知程咬金到地方上几天,反而干出了瘾。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先授他为太子右卫率,既而迁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不愿在京城为官,闹着要放外任。李世民只好让他仍兼任右武卫大将军,另授他为泸州都督兼泸州刺史。这次李世民召见各州刺史,程咬金也兼程赶来。
李世民道:“咬金昔日随朕征战,立下的战功天下知闻。可他不通文墨,且性善滑稽失了厚重,将他授为刺史,朕心里一开始并不踏实。因此思来想去,将他放在泸州,泸州那里地广人稀,又兼山水纵横,距离南獠较近。朕将他放在那里,其实重点是让他在那里照顾军事,以监督南獠,嘱他将泸州政事多委与别驾及长史等人。然令朕想不到的是,咬金在严厉军事的同时,对州府政事也事必躬亲。殿后照壁上记录有咬金的二三事,一曰其处事公正,绝不徇私。每每断案必详细询问,并多听下属意见,然后秉公而断。二曰亲民,泸州那里部族复杂,多有冲突,咬金不愿以军事弹压,往往苦口婆心多方劝说,以息事宁人,保证百姓安宁,使他们各安其所。三曰劝民稼穑,疏治水患。无忌,吏部对咬金的考课,最后如何定的?”
长孙无忌奏道:“吏部对咬金的考课为上中,言其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
李世民点头道:“嗯,吏部既有此考课,那是不会有偏私的。咬金,朕今日当众赞你,并非你原是朕的秦府旧属,实在因为你的官声不错,那是你远距京城千里之外自己的作为。”
程咬金顿首道:“臣虽远离皇上,但总想到臣原来是皇上的身边之人,自知每做一事及每发一言,皆事关陛下的名誉。臣因此打起精神,以陛下的作为为楷模,力争效之仿之。陛下今日当众说臣好,臣一面感激涕零,另一面,这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在肚中了。”人群中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笑声。李世民也露出微笑,说道:“咬金,你只要一天在任上,这颗心就不能放在肚中。朕今日赞了你,今后要做得更好才是。你不通文墨,应该想法弥补才好。”
“臣知道这是一个极大的短处,也想读点书。可臣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且一摸书就犯困,实在是勉强不来的。这读书事儿做不好,臣心里实在有愧,有时候也骂自己为何不早点读书。然事已至此,再骂也是无用,只好在任上加倍努力,勤勉为皇上办事儿。”
“这样就好。众卿家,为官者须公心为上,不拘读书多少,这一点都应该做到。朕今日在这里赞扬程咬金,其实就是赞他公心为上。有了这一点,众卿为官时就不至于有了偏差。
“咬金,你不通文墨,毕竟为一憾事。朕帮你想一个法子,你不妨去求求褚先生。”褚亮现为散骑常侍,也站在班中。
程咬金还以为李世民让他请褚亮为师,连连摇手:“陛下,臣不敢劳烦褚先生大驾。”
“错了,你没听过褚先生之子遂良之文名吗?朕听说他既博涉文史,又工于隶楷。你可求褚先生将遂良放给你,一者让遂良随你身侧,可以帮你;二者可以使遂良历练一番。褚先生,你以为如何呀?”
褚亮出班奏道:“犬子蒙皇上青眼有加,敢不从命?臣奉旨。”
李世民接着说道:“咬金,为政之道,看似繁复,其实简单。只要心存百姓,忠心为朝廷办事,即为正途。朕今日所以赞你,不为你是朕的旧属,不为你在任上做了一些有益之事,也不为你超越武将本色修文理政。是想通过你告诉天下官吏,为官一任,须依本分,不拘官职大小,能力多寡,只要如你这般保质朴之色,行朝廷制度,再主动有些作为,即为良吏。若天下良吏渐多,取得天下大治则不远矣。”
程咬金心情激荡,哽咽道:“皇上……皇上待臣如此,臣……臣唯有尽忠以报皇上。”
李世民微笑道:“你退回去吧。咬金,你赴任之前,可去看望一下叔宝。朕上次去看他,他病中还念叨着你呢。”李世民的这几句话声音柔和,让群臣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柔情。看到程咬金退回班中,李世民又唤道:“新任邓州刺史陈君宾,可上前来。”
从人群中迈出了一位年逾五十之人,他身材高大,留着一髯花白胡子,头戴进贤冠,身着一袭绿色弁服。这身官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臂肘等易磨损的地方,竟然镶有几处不起眼的补丁。加之他形干体瘦,给人的第一感觉即是“落拓”二字。他到了李世民面前站定,执笏奏道:“微臣陈君宾叩见皇上。”
李世民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平素爱美的他显然有点不习惯陈君宾如此模样。他很快调整了神态,目视陈君宾,问道:“你就是陈君宾了,知道朕为何唤你吗?”
“臣不知。”
“朕看过吏部的考课,对你之评语为上上,在咬金之上啊。”
“臣为一方刺史,但知禀承朝廷的制度,不敢胡作非为,致力于勤政爱民,不过尽了做臣子的本分。至于吏部的考课,想是对臣过于溢美。臣这几日,心中不免惴惴。”
“吏部今年的考课,是从朕的意旨认真地核查了数遍,没有虚妄的偏倚,对你之评语可谓中肯。盛名之下,你不骄不躁,有谦虚之风。嗯,不错。你原任邢州刺史,现去邓州,已经到任了?”
“禀皇上,臣刚刚被授任为邓州刺史,尚未赴任,便又接到朝廷的明诏,因兼程赴京。臣想待京城事毕,就直奔邓州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