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元日,朝廷照例都要在太极殿举行元日大典。李渊现在仍旧住在太极宫内,大典只好在东宫显德殿内举行。这里比起太极殿来,略显窄狭。元日卯时,夜色依旧笼罩大地,群臣依次入殿拜见皇上。他们迈入殿门,首先就感到了一点不同,所奏的不是耳熟能详的雅乐,而是铿锵劲猛的《秦王破阵乐》。在喜气融融的大典之上演奏如此快节奏的乐声,一些人感到有一丝不和谐。
李世民接受百官朝贺,九岁的皇太子李承乾在太子少师李纲、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李百药的相拥下,用稚嫩的童音念了拜辞。诸般朝贺之礼过后,按照以往的惯例,李世民应该最先退出,百官再依次出殿。然而李世民今天并不这样做,他有话要说。
“众爱卿,今天为贞观元年之元日。贺礼已毕,该是说说今后事情的时候了。新年要有新气象,眼下百废待举,亟须朕与众卿夜以继日,勤政为民。朕想好了,今日大家可以在家团聚一天,从明日开始,就要署理公事。嗯,待天下大事安定一些,再恢复这些假日。”
李世民的这番话,让一些人措手不及,原来安排的一些宴请要取消了,往年要到正月初五才开始升衙办事。
李世民接着道:“一国之中君为上,这并不是仅指其有尊崇的地位,还有一层含义即是要做百官及百姓贤明之楷模。自朕以下,你们为朝中股肱之臣,为朝中栋梁,外官接触你们最多,你们要做外官的楷模。如此推而广之,只要官正其身,勤勉理政,则百姓能知朝廷清明,与炀帝之吏治形成反差,即为朕之初衷。缩短假日事小,然细微之处能窥大节,望众卿今后修身明理,以兴我朝为己任。众卿可能注意到了,今日殿上所奏乐声为《秦王破阵乐》。这是朕的主意,朕以前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此曲虽无文德之雍容大度,然朕之功业由此而成。朕奏此曲,一者不敢忘本,还有一层意思,即是大家要以天下大治为根本,舍绮糜繁复之吏治遗风,化繁为简,以此曲声韵慷慨为节奏,发扬蹈厉,艰苦创业。
“至于如何实现大治,年前我们已经多次议过,主旨为八个字,即‘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不以苛猛刑律滥施于民。望众卿各司本职,依此主旨制定细务并妥善行之。眼下有几件事,有司要在近几日办一办。
“既想去奢省费,就要从宫里做起。这第一件事儿,就是裁减宫人,此次至少要裁掉三千人。隋代末年,求采无已,至于离宫别馆,即使非御幸之所,也多聚宫人。他们这样做法,朕所不取。将她们放出宫外一者可以省费,二者让她们归其戚属,得以配人,生儿育女,有利于人口的增加。
“第二件,要想轻徭薄赋,必须按制度办事。戴卿,自今日起,大理寺不可仅仅沉溺于刑狱之事。由你主持,要对各级官吏违背《均田法》及《租庸调法》者重重责罚,不可让他们在两法之外滥征百姓民力财力!当然,要使百姓有喘息之机,国家也要节衣缩食,免其赋役。朕新即位,又是贞观新元,已诏免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二岁租,给复天下一年。这样做仅是权宜之计,根本的还要严格按两法办事不额外滥征,方是百姓之福音。”
戴胄也没有想到李世民在元日大典上,依旧如朝会时那样宏篇大论,有那么一丝儿的不自然。现在李世民点到自己的名字,他急忙出班答道:“臣遵旨。”
李世民看见戴胄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说道:“孙伏伽现任大理丞,是吗?”
“正是。”
“一名叫元律师的人被判死罪,朕已勾决了,这还是他去年犯的事儿。孙伏伽上疏说,此人罪过虽大,然依《武德律》尚不至死。朕翻看《武德律》加以对照,果然如此。戴卿,大理寺有人如此,朕何忧也。要大加赏赐孙伏伽,可擢其为大理少卿,另赐给兰陵公主园以为居住。”
李世民此言一出,群臣顿时惊呆了。孙伏伽因为谏对了一件事,又被升职,又得赏赐。要知道,兰陵公主园是京城中很著名的园林宅第,价值超过百万钱。萧瑀实在忍不住,出班谏道:“陛下,孙伏伽直谏有功,擢其官职已经足矣,再赏赐如此豪宅,委实太过。其所谏亦为平常事,实在不相称,请陛下明察。”
班中的魏征嘴角边浮起微笑,他知道李世民这样做,是想鼓励臣下纷竞直谏。
果然,李世民挥手让萧瑀退回,语重心长道:“朕所以对孙伏伽厚加赏赐,无非为了两点:一者,元律师之死罪已由朕勾决,孙伏伽坚持律制,不畏强颜,敢于直谏,功莫大焉。戴卿,朕今日赏了孙伏伽,就是想让你们知道,国之大莫过于法。就是朕的话,也不可与法相触。二者,朕想让孙伏伽开一个好头,望众卿慕之效之,多谏政之失,朕之失,开极言规谏之风气。”
群臣纷纷点头,但像尉迟敬德这样的人还是觉得这样太便宜:不用一枪一刀,仅写了几行字就得了一处大园子,天下真有这样的美事啊。
李世民挥手让戴胄退回班中,接着说道:“既然引出了这个话题,朕就多说几句。前些日子,魏卿曾经劝过朕,让朕克制己欲,接受群臣之规谏。朕想想实在有理,为君者一言兴邦或丧邦,威权太重。朕与众卿一样亦为人,非神也。若无国法规之,若无臣子谏之,则所失甚多。隋炀帝去今不远,朕观其诗文,非不明事理之人,然他以为贵为天子,君临天下,人莫能撼。先失国法,再拒人谏,成为后世不齿之暴君。朕今日所以重赏孙伏伽,盖为此也。
“任用廉吏,当访良吏,这是朕要说的第三件事。武德之后,设州太多,如今官吏比起前隋来,一点都不少,甚至超之,其中良莠不齐,须加抑简。这件事由玄龄酌之,不管是京官和外官,都要设法裁撤,将那些能干的吏员放在关键位置上。另外,可诏天下诸州推荐良才。这些年战乱频繁,一些良才不免散落乡间,要将他们简拔上来。封公,你知事吏部,可与无忌一起从速办这件事。
“其四,朕致力于使民衣食有余,则诸州刺史最为关键。朕居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各地能否治乱,唯系那些都督、刺史之身。无忌,今年考绩不能走过场,要多派人微服出行,实地看看他们到底做得如何。玄龄,你可与无忌一起办好这件事。要将那些平庸者,特别要将一些举地降唐因荫其地者考核清楚,大唐的官位不是用来赏赐的,是要造福庶民的。待你们考功事毕,二月望日将留任者召来京城,朕要见他们。”
封德彝、房玄龄、长孙无忌出班接旨。
李世民谈兴甚浓,自御座上立起,又向前跨了几步,目视群臣道:“朕刚才说的四件事,与天下之纷纭事务相较,实在是挂一漏万。朕知道,要使国家大治,靠朕一人是不行的,须靠众卿家以及刺史、县令来共同努力,只有群策群力,方能实现。那日魏卿曾经说过,要想实现天下大治,须有清明政治以为基石,朕深为赞同。朕刚才已经说过,朕定当克制己欲,劬劳理政,唯以国家法度为绳。至于众卿家,今后不可再说什么揣测圣意之类的话,朕之心意放于明处,再无幽暗之心机。朕力求做到不以个人好恶判事,不偏不倚求得公正。朕今天说了,众卿今后各司本职勤勉为之,不思偏邪,即为好官。若再进一步,大家在理好本职的同时,再为国进一言,献一计,如孙伏伽这样,则为良吏,朕定依功赏赐。朕不学秦始皇、隋炀帝,对于臣子的进言,只要是心为国是,哪怕是偏激乃至过头的话,朕不会怪罪。还有,朕不管你们以前有过何种过失,曾有过何种卑下的伎俩,从现在开始,只要行正大光明之举,将不忠不正之言行弃之如敝屣,则是我朝正直之臣。若再有人行一些鬼蜮伎俩,朕定严罚不贷!
“好了,朕今日就说这些,大家散去吧。敬德、志玄、无忌,还有侯君集,你们先在宫外候着,随朕一同看看叔宝兄。”
百官依次退出殿外,众人皆默默不语,仔细咀嚼着李世民说的这番话。
李世民退出显德殿略显疲惫。他令宫女重新为自己净了面,并嘱咐要用凉水,这样就觉得精神许多,然后进膳连喝了两碗小米粥。饭罢坐在躺椅上闭目小憩片刻,便即刻恢复了精神。
李世民迈出殿门,就见内仆局已经备好了革辂车供他出行,尉迟敬德等四人也候在那里。他们将跟随革辂车出宫门之后,再上马随驾。李世民皱了一下眉头,挥手道:“不用车驾,牵马来,朕有敬德四人随侍即可。”
秦叔宝居住在朱雀大街西侧的安业坊里。他们五骑出宫门后过禁苑再入芳林门,向南绕上朱雀大街,很是驰骋了一阵。李世民自从夺宫成功之后,除了上次到渭水边与颉利相见以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与武将一起扬鞭疾驰。城里虽没有田野那样空阔,然行在街上,看到两旁家居皆悬幡张灯,路上行人以串门者多,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别是一种风情。
李世民侧头问侯君集道:“叔宝兄原来身体一直康健,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呢?”
侯君集道:“其实秦将军自去年下半年以来一直不好。想是他为陛下之事一直强撑着,现在大事已定,他再无牵挂,就此躺倒不起。唉,听说他到了年关之时,症候似乎又加重了。”
“什么症候?”
“浑身疼痛无力,经常咯血不止,脸色蜡黄且白,如纸一般。”
“请太医看过没有?”
“看过了,太医说他积劳成疾,内伤复发,需慢慢调养。”
李世民想起了去年秦叔宝与尉迟敬德为自己值守一事,因叹道:“他的身体这样,还接连为我值守数日。唉,说不定他的病因还是那时候落下的呢。”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秦叔宝的住宅门首。侯君集让门人入内通报,被李世民挥手止住,说道:“不用麻烦了,若叔宝兄知道我来,定要强撑着起来行礼,如此就不是我来瞧他的初衷了。”
那名门人在前引路,领着几个人穿门过院,直奔秦叔宝居住的后堂里。房内略显阴暗,居中有一盆彤红的炭火,将屋内烧得暖融融的。左边的桌榻面前,点着一盏红灯笼。秦叔宝闭目躺在榻上,柔和的光芒射在其脸上,略微增加了一些红润。
榻前坐着一名妇人,想是秦叔宝的夫人,身边站立一名侍女手端瓷盏,不知要为叔宝喂药还是喂饭。那名门人进房后轻声禀报了一声,叔宝夫人原来没有见过李世民,现在闻听皇上驾到,顿时慌忙起来。她匆忙起身要向李世民下拜,不小心撞翻了侍女手中的瓷盏。只听“咣啷”一声,那瓷盏在地上跌得粉碎。
这声响惊醒了秦叔宝,他睁开眼,见李世民等人已走到榻前,急忙挣扎着要起来,嘴里说道:“臣未及时迎接皇上,罪该万死。”
李世民伸手将他按回去,轻声说道:“叔宝兄,我悄悄来这里,是我不让他们事先通报。你身子沉重不可妄动,千万不能再加重症候。”
尉迟敬德在旁说道:“叔宝兄,你就好好躺着吧,别因此再有什么闪失。”
秦叔宝点点头,慢慢又躺回,他的眼中忽然涌出了热泪,哽咽道:“皇上刚刚即位,正是需要臣等出力的时候。唉,臣之身体实在不争气,不能为皇上效力不说,还累皇上挂念,臣心中……心中……实在不安。”
秦夫人取来椅子,李世民点点头坐了下来。其他人不敢坐,依旧侍立在李世民身后。
李世民用手抚在秦叔宝手背上,安慰道:“叔宝兄,以往征战中,敌阵中骁将锐卒张扬炫耀时,我多命你杀入敌阵以夺其势。你每次不辱使命,跃马负枪而进,冲杀于万众之中。那日我们说起,你已经历二百余阵,屡受重伤,前后出血计有数斛,焉得不病乎?你为国如此,功已甚大,何得不安?若说不安,还是我心里最为不安。眼下天下渐平,该是你们这些功臣休憩的时候了,你却得了如此重疾,唉!眼下只有多为你访名医,用药石,争取早日调养好,我心才安啊。”
“皇上这样说,臣唯有感激涕零。臣看眼下之势,不能起身为皇上效力了,可还空挂着朝廷的官职,皇上又赐下了丰厚的实封。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叔宝兄尽管说。”
“臣不能为皇上效力,然也不能占着朝廷的位置。请皇上答应赐臣致仕归家养病,也算是报君恩之万一。”
李世民扭头看着身后四人,感叹说道:“人称叔宝兄仁义勇猛,这仁义一节并非皆轰轰烈烈之事,唯从细微处才见精神。叔宝兄为朝廷考虑如此周到,疾病之中不愿荒弛朝廷制度,委实可叹啊。”
他又转过头来面向叔宝,摇头道:“不可。你现在好好安心养病,不许再虑其他。现在朝中文武官员确实需要裁减,然你万不能告退。你病情沉重时,不许他们前来叨扰你。待你病有一些起色,可据你的精力让他们入府来向你禀事。叔宝兄,今天为贞观元年的元日,天下的大事还要我们君臣一起来办,这日子还长着呢。”秦叔宝更是热泪盈眶。
李世民举目四壁,见房中家具简陋,又兼光线不好,因嘱咐长孙无忌道:“无忌,传我的话。让殿中省为叔宝兄另觅住所,并添置家具,费用由殿中省支付。”若让殿中省支付费用,则是由皇上自掏腰包,这下子等于又赐给了秦叔宝一处宅子。
秦夫人一直退在一侧,心里不免惴惴然。现在听了李世民的话,总算明白要赏给自己一处宅子。她见叔宝只顾哽咽难说成话,急忙跪下拜道:“贱妾代拙夫谢皇上赏赐。”
李世民说道:“起来吧,你要好好照顾好叔宝兄。只要他的身体好起来,即是你的最大功劳,朕会单独赏你的。”
李世民又与秦叔宝说了几句话,然后起身出门。他走到院子里过了中堂,忽然停步,转对长孙无忌道:“叔宝兄如此仁义英烈,可以下一道明诏彰其事迹,使天下武官心慕效之。”
长孙无忌道:“秦将军仁义英烈,性情敦厚,且时时为朝廷着想,有可彰之道。臣定传旨秘书省,让他们及早拟诏。”
“你还是告诉如晦吧,他知道我的心意,可让他先拟诏交由秘书省。”
“臣遵旨。”
这时尉迟敬德插话道:“皇上刚刚说过要抚民以静,现在天下战事不起,再彰叔宝之功,似乎有点不妥吧?”长孙无忌听完不安地瞪了尉迟敬德一眼。自从玄武门事变后,尉迟敬德以为自己功劳最大,似乎变了一种性子。他对同级僚属往往如斥下属,就是到了房玄龄、杜如晦面前,也常常根据自己好恶直言相抗。眼下李世民刚刚说过要下明诏彰叔宝之功,他马上就提出反对意见。
李世民听后倒是没有什么反感,思索了一下说道:“不对。抚民以静不意味着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眼下北面有颉利和梁师都,四夷也未完全安定。敬德,眼下不可有任何懈怠,习兵练武,那是一刻也不能停的。”
尉迟敬德又道:“然没有战事,诸多将士对着空靶子练武,实在练不到好处去。”
这句话引起了李世民的警惕,他看了尉迟敬德一眼,语调依然平和,说道:“自古以来骄兵必败,你和志玄、君集现仍为武职,不能染上什么骄气。我说过现在要偃武修文,那是对治理天下而言,然武备不能有一丝儿松弛。以往君主在太平之时,多修长城以阻外狄侵扰,长城修好,就以为万事大吉。殊不知长城为死物,抵抗外狄毕竟要靠人。这样反而受了长城之累,终致败亡。敬德,要知武备一道,须常抓不懈。何况天下尚未太平,万万不可产生骄逸之心理。”
尉迟敬德、段志玄和侯君集急忙答应,尉迟敬德虽目空一切,然到了李世民面前,依旧心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