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魏征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陛下要做明君,不做昏君,这件事应该是十拿九稳的。臣听说陛下以前征战之时,大战之前必须做两件事:一是陛下坚持亲身到前线侦察敌情,以了解对方虚实,做到眼见为实,心中有数;第二是善于接纳属下意见,战前必开军事会议,以听取有益意见,最后由陛下形成破敌大计。其实治国理政与行军打仗一样。何谓明君?多听别人的意见不独断专行即为明。何谓昏君?偏听偏信一意孤行即为昏。所以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李世民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八个字。
“对呀!这个道理也许大家都明白,然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尤其是坚持不懈地做下去,那就太难了。这其实是辨别明君昏君的一个界线。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尧舜理政之时,开四方之门,以来天下贤俊;广四方之视听,以绝天下之雍蔽。所以虽有共工、鲧之类的敝臣,也能够及时察觉其行为,及时做出了流放共工于幽州、罚杀鲧于羽山的决定。秦二世身居深宫,不问政事,将天下之务交由赵高并偏信之,及天下溃叛,秦二世尚蒙在鼓里。梁武帝偏信朱异,侯景举兵来攻之时,梁武帝也是茫然不知。隋炀帝偏信虞世基,诸雄纷起攻城略地之时,他也没有及时了解这些情况。陛下,若君王兼听纳下,则下情能够及时上达。这一点,臣相信皇上能做到。只不过有一点,就怕皇上在位日久,四海安宁,渐生懈怠之心,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朕记下了。”李世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魏卿,朕知你心,要想长治久安,不可稍有懈怠。朕也知道,君王一言九鼎,天下一日万机而独断一人之手,不说懈怠,其中差错也是很多的。”
李世民忽然微微一笑,道:“魏卿,我们今晚说的一席话,你处处规谏于朕。莫非天下之大,朕只要做好了,则万事大吉?那么,你们为臣子,就没有一份责任吗?”
魏征正色道:“君臣之道,各有所职。臣所以规谏陛下心存百姓,克制己欲,且善纳群言,无非想让陛下为臣下树立一楷模,则臣下言行皆效之。陛下坦明心迹,让臣下不用揣测圣意,不用张皇失措畏惧雷霆震怒,他们只要依法忠谨办事,有错则受罚,有功则有赏。如此,就体现了清明政治。昏君之下,臣下为求自身安全或逐自己私利,要多动复杂的心思,所谓万马齐喑是也;明君之下,则臣下依国家法制办事,唯动简约之心思以奉君爱民,由此观之,还是君主最为关键。”
“不错,人之性情中有善恶二途,扬此抑彼。炀帝朝中,以虞世基为主恶性弥散,则正气难张。我朝中若弘扬正气,则宵小之辈不敢再兴风作浪。”
“陛下弘扬正气的能力已有端倪,如杜淹。他以前名声并不太好,自从入了秦王府之后,顿改以前的鬼蜮心肠,将一颗心都用在辅佐陛下的事儿上。太上皇将其流放之后,又磨练了他的心志,现在竟然成了一名脱胎换骨之人。”
魏征提起杜淹,又让李世民想起以前的事儿。他侧头问道:“朕为太子之时,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好像是‘若先太子早用臣言,非复今日。’魏卿,你原在隐太子处,也常常用这般言语来规谏他吗?”
魏征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臣若说些实话,能不怪罪吗?”
李世民点点头。
“其实先太子也是一位英明之主,臣的话,他也能听进去,奈何齐王常常在其身边打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先太子实在不该与陛下为兄弟。论智谋,论行动,他终究要被陛下比下去。最要命的是,他也明白了事情的曲直所在,也知道应该如何来办。只可惜,行动的时候总是迟缓,这样就落了下乘。唉,一个人若常常犹豫,往往在最紧要关头会一败涂地的。”
李世民转移话题说:“你看别人看得挺准,如何看你自己呢?”
“臣有自知之明。臣比不上房杜,因为不能筹谋善断;臣比不上李靖、李世,因为没有他们的帅才;兼之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和尉迟敬德、秦叔宝相比;臣比不上陆德明、孔颖达等人,因为臣所知驳杂,不能专一;加上臣相貌猥琐,难当重臣。臣尚有一点自慰的地方,就是所学甚杂,粗通文史,能够古为今用,且臣不畏,敢直言相争。当然,臣只是因为有幸遇上了陛下,才会有今天。若遇到如隋炀帝那样的昏君,则臣一无是处。”
李世民听后哈哈大笑。
“臣实话实说,不敢妄言。”魏征道。
李世民凝视着魏征,脑海中忽然现出了初次逢房玄龄的情景。那是西略渭北进至泾阳的时候,房玄龄拄着一竹杖,脚穿草鞋,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来见自己,形貌也很狼狈,和眼前的魏征差不了多少。他深叹自己没有早一些将魏征招至自己的麾下。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魏卿,群臣中各有所长。至于你,朕知道你有经国之才,且性格耿直,无所屈挠。你这样的性格若在隋炀帝之时,确实无用。然你刚才让朕做一位明君,为臣下树一楷模,以成就清明政治,朕今后将努力为之。政治清明,最需正直之臣,望你也为群臣树立一楷模才好。这样,我们君臣相得益彰,若果见成效,后世也多了一段佳话。”
魏征起身拜道:“臣喜逢知己之主,定当竭尽全力。诸葛孔明《前出师表》有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也是这样。”
李世民也立起身来,上前执着魏征之手,说道:“与君一席话,若拨云见雾,乍见光明。魏卿,朕即位以来,唯盼盛世。然如今的景况,确实不如人意。天下遭隋末离乱,人口锐减,国力极衰,国库之中空空如也,朕难道不想与颉利打上一仗吗?奈何国库之中捉襟见肘,几无隔宿之粮,且民心思静,朕不敢再开仗啊!我们现在谈隋炀帝的朝纲败坏,然我朝武德年间又好到哪里去呢?太上皇性格简慢,朝中之事多要看裴寂等人的眼光。哼,一个后妃竟然也敢来坏朝廷制度。”李世民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尹德妃强索分给李神通的田亩一事。
魏征知道李世民说的是肺腑之言,这样的话,他在朝堂之上断然不会说出。魏征接口道:“是啊,陛下面临的正是百废待兴的局面。国家一统,其实仅仅走了第一步,外人难以明白其中的艰难。陛下,时辰不早了,明日你还要临朝理政,容臣告退。”
李世民扭头问掌时宫人现在的时辰,原来不觉已交三更了,遂点点头,说道:“魏卿,朕今日意犹未尽,今后朕还要时时传唤你。嗯,外面寒露已下,冷气逼人,你可乘舆回家。”
魏征拜道:“皇上之物,臣下不敢僭用。宫门外,臣家人在那里备马等候。如此,不劳皇上操心了。”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魏卿,你刚才让朕行事去繁杂,务简约,看样子你是言不由衷。朕既然有旨,你何必还行这些虚礼干什么?”
魏征也一笑,答道:“如此,臣就遵旨了。”
第二日,李世民下旨立中山王承乾为太子,另封长孙无忌为齐国公,房玄龄为邢国公,尉迟敬德为吴国公,杜如晦为蔡国公,侯君集为潞国公。并定功臣的实封,以裴寂居首,实封一千五百户;其次为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长孙无忌、侯君集,实封一千三百户;长孙顺德、柴绍、李孝恭一千二百户;张公谨、刘师立一千户;李世、刘弘基九百户;高士廉、宇文士及、秦叔宝、程咬金七百户;安兴贵、安修仁、唐俭、屈突通、萧瑀、封德彝、刘义节六百户;钱九陇、长孙武达、李孟常、段志玄、张亮、杜淹、马三宝四百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世民让裴寂仍为司空,实封最多,那是顾着李渊的面子,让天下人来看的。至于后面的人,多是在玄武门之变中立有大功的人。
陈叔达立在殿下,将以上的封事逐个唱名示之。宣示完毕,李世民说道:“朕封卿等勋赏若有不当,可以当面向朕提出来,朕立即改正。”
群臣面面相觑,大多数都不敢提。唯独李神通见未增加自己的实封,心中忿忿不已,走出班外奏道:“陛下,太上皇太原起事之时,臣举兵关西,首应义旗,居功大焉。现在房玄龄、杜如晦皆为刀笔吏,而功居臣之上,臣私下里很是不服。”
李世民正色道:“不错,当初太上皇义旗初起,叔父立即响应,确实有功,然叔父也有自营脱祸的想法。及至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其后刘黑闼又起祸乱,叔父望风而北,这些也不可不提。至于玄龄、如晦,他们虽为朕之幕府,然实为国家股肱。他们运筹帷幄,坐安社稷,岂是简单的刀笔吏?朕虽定天下,其实只是挂了一个名儿,内里的功劳皆是他们所建,论功劳,他们确实在叔父之上。不错,你是朕之叔父,为国之至亲,然毕竟为私,朕不能因为私恩而与勋臣同赏。”
李世民当场提起李神通的尴尬之事,他顿时变得面红耳赤。他张了几下嘴,想想自己确实过大于功,不免气馁下来,低头退回班中。
群臣中也有不满意的人,他们见皇上对自己的叔父尚且不讲情面,遂不敢再提。
李世民又说道:“刚才所封之人,朕的旧属确实多一些。然他们也是积功而来,朕不会滥赏的。譬如秦王府旧人,有些人至今没有官职,就生了一些怨嗟之言。玄龄,是不是这样?”
房玄龄出班奏道:“不错,秦府旧人找到臣说:‘我们侍奉皇上已经好多年了,皆忠心为皇上办事。然皇上即位之后却把我们忘记了,那些前东宫、齐王府之人反而都有了要职。’”
李世民厉声道:“他们与朕有私,然于国家无功,这正是他们与玄龄等人的差别。君王应该至公无私,所以才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等日常的衣食,皆取之于民,因此设官分职,就要为百姓着想,应当择贤才而用之,岂能以朕的新旧人为先后秩序啊!玄龄,你告诉他们,若他们有能必得擢用,无才者不得再有怨言。”
房玄龄答应后退回班中。
魏征站在班中,看李世民以理服人,很快就平息了这场小风波,心想昨晚的谈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时孔颖达出班奏道:“陛下,臣等奉旨议论年号,已经议出了一个。请陛下定夺。”
“好,呈上来。”
李世民观看孔颖达呈上的奏章,见上面拟出的年号为“贞观”,下面还注明了这个称号的含义。贞观一词源自《易大传》中的一句话:“天地之道,贞观者也。”他看罢后不由得喜上眉梢,说道:“贞观?好呀,就这样定了,来年就用这个年号。嗯,现在离年关已经不远了,这件事要抓紧办。虞卿,还是由你来拟诏,今天就要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