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天微亮的时分抵达挪威,晨风微冷,细雨昏昏,绚丽奇异的自然景观,中世纪斯塔万格等木板教堂、哥特式建筑、罗马式建筑,还有几度身受重创但依旧沿革下来的布里根木屋群。这些风景隐现在朦胧的微雨里,更具风情。
不过他们都没有心情看风景。易家父子的匆匆沉重过这飘雨的早晨。
易家旗下的庞大产业中有全球连锁酒店,经过这几年的不断探索和交涉,终于打开了北欧的市场,前几年在挪威也成立了它的分店。
对于北欧市场的开发,这个项目一直都是易妈妈的工作内容,所以她有一段时间经常往返于北欧各国,躲到这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易栎轩的记忆里,爸爸妈妈似乎永远都不在家。早晨他起床的时候他们已经又去公司接着上班了。易栎轩甚至连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约好陪他一起吃午饭,宽敞的餐厅,满桌的盛宴。一个人的纠。佣人拿来电话,是妈妈,她的那头是人声鼎沸的机场大厅,广播里标准的英语在重复着航班信息,简短的告别,都来不及听他说一声没关系,再见。
他们也有在家的时候,不多。刚开始易栎轩还有些期许,后来,他渐渐厌倦了他们无休无止的争执,他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后来妈妈带他去了闺蜜家,他认识了她,认识了那个家,也触摸到了不同于他们家的另一种暖意。
他努力过,去扭转这一切。
他们大发雷霆争得毫无形象的时候,易妈妈忽然不说话了,小小的易栎轩在她的脚边,泫然欲泣的小脸满满的担心,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腿,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别。。你们。。。别。。。吵。。。了”。
硝烟四起的战场会有片刻的宁静,易妈妈蹲下身来。擦去易栎轩脸上纵横的泪迹,望着他的眼睛,那种绝望散开的目光,易栎轩一辈子都不会忘。
谁能想到叱咤风云冷面如霜的易家掌门也会有咆哮失控的不冷静,谁能想到曾经盛极一时的窈窕淑女也会有崩溃尖叫的狰狞。那是记忆里他们最后一次剑拨弩张的对立。此后易妈妈便开始着手开发海外市场,经常一年到头易栎轩都见不到她。
从那个时候起,易栎轩学会了埋藏自己,他沉浸于各种各样的书籍里,从自然科学,医学,心理学,文学,数学,管理学到史学,再到社会学,从计算机到航天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漫无目的的逃避,爸妈的争吵声开始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他用书籍堆砌起了一个无爱的世界,把自己放在里面,不出去,也没有人进的来。
对于知识的大范围涉猎也增加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再加上他本就天赋异禀,所以心智快进般成熟起来。他知道改变的可能性,小小的他想通过一己之力去救赎他们的感情。
询问了家里资格最老的佣人,妈妈的亲人都已离世,所以只好去找爸爸的家人,但是奇怪的是,大家对于爸爸妈妈的往事都是支支吾吾,要不就是沉默寡言。
身边的人似乎都不愿意旧事重提。
以爸爸妈妈的身份,他们的生活必定是媒体追逐的焦点,对于这段往事,不可能没有一些历史记录。于是易栎轩去网上调查到了很多他生前令大家讳莫如深的旧事。
《易氏集团收购盛瑞,商战?阴谋?》
《易氏继承人与盛瑞千金相恋,现实版美人计》
《盛瑞总裁跳楼自杀,一代商业奇才的陨落》
《易氏继承人与盛瑞千金大婚》
。。。。。。
看到这些消息不能说不震惊,虽然媒体向来给人以捕风逐影的嫌疑,但很多事情并非是空穴来风,更何况是这样重大的社会财经新闻。
毋庸置疑这些新闻报道中的大事件线索是一定有的,但易栎轩相信一些个中细节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不过,这样的敞开心扉也算是给他们彼此一个机会。
伤口上已经坏死的皮肤不祛除,怎么会有新的细胞演化生发。于是这么多年他难得的约到了父母在家里见面。
踌躇了很久,他才行至书房门前。半掩的双开门透出里面若即若离的光线,但父母交谈的声音却清晰地打在易栎轩的心上,字字句句就像一把尖刀没进他的心,不见了踪影。
易妈妈平静地不像话,“正好离婚协议书我带在身上,你顺便签了字吧。省得我的律师再费劲地约你的时间。”
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你已经签好了吗?”
书房里再没有声响,大概他们彼此已经懒得和对方再多言一句,可是门外“咣当”一声让两人不禁目光相撞。
快速地跑向门口,哪里还有易栎轩的身影,掉在地上的iPad混乱地显示着那些铺天盖地的新闻快讯。那些报道中的照片,被固定的瞬间,那是他们记忆的转折点,是逃不掉的梦魇。
他们几乎耗尽了一生的时间,还是不能忘却。他们想等那么一天,等易栎轩可以平静地接受他们的离别,然后再告诉他曾经发生的一切,可是他终于还是知道了那些隐瞒,甚至还听到了这段往事最残忍的终结。
满世界都遍寻不见,其实哪里是找不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找。
染兮家楼上的天台,他坐在石砌的边缘上,望着天空满目荒凉。
正在家里弹钢琴的染兮,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她接起电话的瞬间,话筒里传来了楼下妈妈的声音,那时家里的电话都是内线,一个电话打进来,家里的好几部电话都可以接听。
既然妈妈已经接听了,染兮顺手就准备挂上自己的这部电话,这时,电话里传来了易妈妈略带哭腔的声音,
“栎轩,你看到栎轩了吗?他到你这儿了没?”
唐妈妈也跟着着急,“没有啊,你先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和他谈离婚协议被栎轩听见了,这孩子一下子就跑得找不到了。”
唐妈妈劝慰着她,“他一个孩子不会跑太远的,你们在附近好好找找。”
。。。。。。
易哥哥不见了,离婚是什么东西呢?不管了,易哥哥一定是来找我玩了吧。
单纯的染兮那个时候对婚姻还素未相识,对离婚就更是茫然无知。当她在家里的天台上找到呆坐在边缘的易栎轩时,她忽然意识到,离婚大概是一件十分悲伤的事情吧。
环绕在他周身的气氛,那么低沉,空气似乎都在悲泣,他就像一束烟花,脆弱得那么耀眼,仿佛用尽一生来完成,只此一次的缤纷。
“易哥哥,易哥哥。”
以往每次唤他,他总会第一时间回应,平时总是牢牢地牵着她手的那个人,此刻默不作声,她多想他像过去那样,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脸颊,告诉她,别怕,哥哥会陪着你的。
没有,什么都没有,此刻她的叫喊他置若罔闻。
慢慢走近,他的背影如旧,可是她觉得他坍塌了,就像我们一直借以支撑的某个点轰然断裂,下面是万丈深渊,生死由天。
这样陌生的他让她害怕,更让她难过得不可自拔。
迈步间不觉已泪流满面。
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的旁边,他空洞的眼神就像整个身体失去了灵魂。染兮像妈妈安慰她那样,轻轻地抱住易栎轩,他的脑袋无力地垂在她幼小的肩上,忽而听他,呢喃着,“他们不要我了”,清冷的声线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一只流浪狗的呜咽。
她难得的说出这么长一句,“没事没事,他们没有不要你,刚刚小兮还听到易妈妈在四处找你。”
他无意识般地重复着,“他们不要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也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染兮便泣不成声。
“他们。。。他们。。。咳咳。。没有不。。。不要你,小兮保证。。易哥哥。。。呜呜。。。你别难过。。小兮会一直陪着你的。”
易栎轩好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靠在染兮肩头,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兀自地在染兮的衣服上晕开。
她一只手笨拙地抚着易栎轩的背,另一只手抹干自己的泪水,安慰别人怎么可以自己先哭呢。
“易哥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有个鬼,打了个饱嗝,然后他就死了。哈哈哈,好笑吧。”
讲完之后依旧是长久的沉默,染兮强忍着哭腔,“这个鬼是不是有点可怜啊,这个不好笑,那我们换一个”。
努力平静的声音,还有尽力热情高涨的情绪。只是不断掉下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倾诉着那些无法言说,向人们证明知道这不是一副开心的表情。
“有个人长得像洋葱,走着走着就哭了。哈哈哈,呜呜。。。。。。”
哭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哭了’的。小兮好笨,连笑话都讲不好。”
“呜呜呜,易哥哥。。。你来讲笑话给。。。咳。。。给小兮听,好不好?”
易栎轩睁开眼睛木然望着下面,喃喃自语“从15米的地方跳下去,没有水域,必死无疑。”
染兮家的别墅有四层高再加上垫起来的地基总高15米。
听易栎轩这么一说,染兮缓缓地将目光移开易栎轩,看向下面,顿时大惊失色,紧紧地抱住易栎轩,她感觉到风从下面呼啸而来,拉扯着她,诱惑着她,邀她来一次义无反顾的冒险,去一场痛快的飞翔。
“呜呜,小兮怕,易哥哥,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不跳,不跳。”就算那么危险,潜意识里,她还是那么毫不犹豫,跟他一起,上天入地。
“好,既然小兮害怕,那听小兮的,我们回去。”这一生你都是我无法拒绝的人。
两个人在冰冷的石边上坐了太久,腿难免有些僵硬麻木。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染兮可能是哭得缺氧了,再加上有点低血糖,一个闪神,没有站稳,斜斜地倒了下去,易栎轩大脑一片空白,手上的动作却没有片刻的迟疑,伸手拉住她,可是衣角堪堪得擦过他的手心,抓住的只有无声的空气。
没有迟疑,易栎轩追着她纵身跳了下去,易妈妈推开天台的门,看到的就是易栎轩不假思索的一跃。
都没有给她时间说片语只言,易妈妈大口地喘着气,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耳边还有染兮的声音在回响,那声尖叫刺破了她的心,这个世界瞬间四分五裂。
忽然想起了什么,易妈妈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艰难地挨到边上,看到下面铺开了厚厚的蓝色消防气垫,两个孩子落在上面。医护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救援。
她坐在天台上,这么多年,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哭出了声音。
唐妈妈及时地发现染兮也不见了,想起他们两个经常到天台上去玩,找上去时才发现,两个小屁孩儿正抱在一起正哭呢。只是坐在那摇摇欲坠的边缘上实在让人不放心,怕惊动他们,唐妈妈悄悄地关上天台的门,下楼果断地报了火警,然后通知了易妈妈。
本来想着要万无一失,所以才报了警,没想到。。。
后来回忆起这一段记忆,两位妈妈还是胆战心惊。
那天从天台跳下去,幸好有厚厚的气垫隔着,染兮有点轻微脑震荡再加上惊恐过度,所以昏睡了好几天。
期间,总是噩梦连连,疯狂地左右摆着头,慌乱地挣扎着,痛苦地呓语,“易哥哥,不要,不要啊,救我,易哥哥,啊,呜呜,不要。。。”
唐爸爸看得心急如焚,那担忧的神色里散发出冷冷的锐气,让医院的医生各个都如履薄冰,生怕触到他的雷区,被炸个粉碎。
中医道,人在睡眠的时候大脑皮层放松,梦境相当于意识海,非自然的醒来可能会受到惊吓引发一些精神问题,所以唐爸爸只能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噩梦中一次次哭泣,除了轻言细语的安慰,束手无策。
有爸爸哄着,染兮慢慢地开始远离梦境,紧紧抓着爸爸的手也渐渐失去力道,这一轮的噩梦就算是过去了。
易栎轩的身体状况比染兮稍稍好一点,他就住在隔壁的房间,早几天醒过来,几次在门前的窗口里看到染兮,看她拼命地在一个他看不见的世界里找寻安全,却找不到离开梦境的那条街。
他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他不敢看到她的眼泪,听到她绝望的呓语,他一定会崩溃。
小兮,乖,快点醒过来。
良久,等易栎轩转身的刹那,病房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唐妈妈正准备出去,“栎轩,来看染兮吗,快进来,唐妈妈要去买水果,你有什么要吃的吗?”
“不用不用,唐妈妈,对不起,要不是我,小兮也不会这样。”易栎轩满心愧疚,朝唐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小的他竟然就明白了这么多的“人情”,他懂事得让人痛惜。
唐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在那样的家庭不早熟也难吧。摸摸他的头,“染兮没事的,过几天就会醒过来的,栎轩来看看她,没准儿她一听到你来了立马就醒了。”
他犹豫了一下,“谢谢唐妈妈,我就不进去了,我怕她知道我来了,又想起不好的事,我不想她继续做噩梦。”
“醒了醒了,宝贝儿,你终于醒了。”病房里传来了唐爸爸兴奋的声音,闻言,唐妈妈也是满脸欣喜,立刻返回去。
迟疑了片刻,易栎轩还是走上前,醒来的染兮浑身无力,疲倦的面容,只有目光没有那么累,看到易栎轩的瞬间,染兮竟然挣扎着坐起,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隐约听到了你的声音,循着它的方向,我就看到了爸爸,你果然在这里。”话说起来还有些断断续续,不过看到她终于不再一睡不起,唐爸唐妈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真没良心,妈妈也喊你了,怎么不见你醒啊。”松了一口气的唐妈妈开始打趣她。
“我记得,易哥哥在我后面也掉了下来,”回忆起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染兮的手抱着易栎轩胳膊,不自觉地收紧,易栎轩拉下她的手紧紧攥在手里,听她讲下去“我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的掉下去,可怎么都找不到你,刚刚我听到了你的声音,然后睁开眼,你真的在这里。”
噩梦连续了好几天,那天也许是见到他的喜悦,在病床上,染兮还可以多多少少地讲述着她的梦境,可是那之后,染兮便患上了严重的恐高症。
那一次真的吓到了她。当然也有一些人经历过了最害怕的事,之后便不再恐惧。对于爸爸妈妈离婚这件事,易栎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不再畏惧。他已没有机会去证明。
易爸爸和易妈妈放弃了离婚的决定,撕毁了离婚协议,这一次的有惊无险也算是一个休止,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不清楚的事情,有,清楚的事情,也有。总之,这一页就那样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