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2
北魏虽然在孝文帝之后实行了汉化,但就像水中的铁甲,氧化的仅是表层。汉服、汉族的文字、汉人的礼仪都是一种妆点,他们的内心依然是野人,马背上的野人。鲜卑人的战斗能力出乎汉人想象,杀人是他们的人生意义。那时候,北魏还格外诞生了一批杰出英雄,或者说叱嚓风云的人物,比如:尔朱荣、元天穆、宇文泰、高欢等,这些角色凑在一起,绝对让故事比《水浒》、《三国》更热闹。此次北伐,陈庆之的真正对手是尔朱荣,尔朱荣是契胡族人。稍早北魏朝廷由灵太后把持,灵太后重用宠臣小人,政治腐败不堪,境内内乱不止,尔朱荣以灵太后毒死当时的天子孝明帝为由,攻取洛阳,诛杀了灵太后,发动河阴之变,屠杀了满朝文武,并屡败元氏的平逆军。成为北朝枭雄。尔朱荣能征善战,文韬武略,曾以数千人的军队打败河北百万之师,是中国当时首屈一指的强人。
这次北伐,陈庆之就带了七千人,而洛阳一带的北魏军却有八十余万众,北魏全境屯兵二百多万,陈庆之与尔朱荣的对决在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所以,没人相信我们有胜算,谣言四起,纷纷揣测是梁武帝用七千人搪塞元颢,也就等于说,我们属于打发叫花子的肉包儿。
过江很顺利,我们驱散北岸的守军,将北魏北海王元颢迎过来,这个傀儡重新踏上故土,举手投足间也带了些豪气。
我们带着元颢往东走,直逼名城睢阳。睢阳是北魏重镇,拿下睢阳就等于打开了洛阳的门户。
睢阳守将丘大千也是北魏的名将,领军七万镇守此地。人数上多我们十倍。
陈庆之分析说睢阳守军虽十倍于我们,但是丘大千这家伙思虑过重,在此地建了九座城,打算步步为营。但是他不懂,分兵九城恰恰分散了兵力,七万除以九,每城的人数就跟咱相当了。我们是羽人军队,还害怕啥。
陈庆之揽着元颢的肩膀,好似揽着小妾,跟在座的参军们打包票:“明天,我们一定能旗开得胜!”
第二天清晨,将近睢阳城下的时候,我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愕然。因为丘大千并未老实地宅在城里,而是率了起码五城的兵力,列阵城外。看来丘大千也懂兵法。
我们羽人当然不会惧怕这四万人,陈庆之一发话,大家就汹涌进了敌阵。本以为像刀切豆腐般简单,但略后,大伙儿发现了问题,那不单纯是块豆腐。敌军中竟夹杂了众多堵门者,同样使用符印武器。看来丘大千是专门调集了精锐,欲决一死战。我揣测不妙,堵门者跟羽人列于一个水平,前者的数量与我们相当,普通人再富余三万,羽人咋是对手?
果然,疆场上爆炒起白热战,火焰都烧进了锅里。我们突击到敌军中部,便被挡住,难以进取。北魏军多,他们从两翼包抄过来,将我们围在中间。梁军的分歧很大,有人想拼死前进,攻入头一座城;有人认为该从速撤退,说被包了馄饨,会全军覆灭。
争论间,远处尘埃泛起,好像地壳被推高了一层。形势愈加险恶,其它两城的敌人也凑数来了。部分梁军失控,他们掉转头来,往反方向冲。我心说不妙,这次战役,羽人要输了。
陈庆之被我们几人护着,基本不用自己挥剑。这关头,他的头顶也冒汗了。忽然,陈庆之猛用剑敲打我的铁枪,声若雷霆,向大家喊:“今天这九座城,兄弟们每拿下一座,我就把城里的鲜卑女人给大家接风!大伙别客气,想想一会就要开荤了!努力地杀啊!杀进去,你们这辈子的风流都解决了!”
我家世代在朝廷里做武官,军队讲究纪律严明,秋毫无犯,陈庆之的话显然犯了大忌。我连忙劝阻:“做这样野蛮的事,咱不是跟堵门者一般了吗?羽人也会转化成堵门者啊!”
陈庆之义正词严地问道:“战争是野蛮的事?还是文明的事?”
我说:“野蛮的事。”
陈庆之的双眼已网布血丝,说话时,青筋浮出皮肉,好像欲窜出水面的蟒蛇:“野蛮的事只有野蛮的规则才能获胜!获胜以后,咱再计较自己是羽人还堵门者吧!”
我们的7000羽人军组成在三个月前,集训了两个多月,军营都不让出。从南梁到江北,行军打仗好几天,虽然陈庆之没有明确强调军纪,但是这7000羽人都是地道的汉人,脑瓜里陈列着“仁义礼智信”,堪称慎独者。所以绝不会欺负当地的妇女,更没空逛青楼。大家伙确实都憋了很久,战争很疯狂,每个男人的野性都被唤醒,就是没处宣泄。
现在,陈庆之的军令无疑敲中了所有人的本能。在生死关头,最管用的就是本能。
汉人是一种被规范框架了的人,有本能,但压抑了它,服从规范。除非有一种行政命令,就是让他们彻底解放。
另外,这支梁军多是从北方撤下来的汉人,他们的亲人都曾被异族伤害过,今天找到了报仇的机会。火在那一刻点燃。
他们成为了野兽!
我感受到了那一切,我的同胞,他们真正释放了自己。我看见了人们的痛苦,人们的愤怒和疯狂,他们流着泪,热血喷涌,面目全非,神智都不再清醒。
我们就这样哭着、笑着,披着血雨,摆脱了一切文明的束缚,张开双臂,拥抱胜利!
北魏的七万人如此被我们七千人击溃。他们遗赠了两万具尸体,四散逃命,有些忠诚的溃进九座城中,准备继续顽抗。
我们冲进第一座城,杀了鲜卑的男人,强暴他们的女人。然后我们再冲进第二座城,如此作为了一番。
就这样,大家的兴奋一点儿未衰,结束了,直扑第三座城,陈庆之还纵容他们:“对!一直到丘大千带领所部向咱投降为止!我相信小伙子们还有的是劲!”
我看不下去,老经验还再揪扯着我,于是再谏言说:“我们不施仁德,他们怎会投降呢?”
陈庆之大笑,那笑容依然属于一个诗人,带着可类比骈文的华美神采:“他们是狼,狼只懂得畏惧,你以为仁德能感动豺狼吗?”
很快,我们攻破第三座城,士兵们蜂拥向高墙飞檐的鲜卑人家,立刻哭喊声四起,那场面当然不好描述,应该隐晦。它违背了我自小获得的教育。虽然有隔膜,碍于军令,我也只好奉陪。另一个自我也趁机提醒着:既然是命令,我为何不遵从呢,我的良知不需要去承担什么,因为我是军人,身不由己啊!
这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喊声,很近。当然,周围同类声音就像傍晚做炊声一般普通,只是她的吸引了我。我寻声望去,她站得比声音还高,在房檐上,嘶哑地叫着:“你们要再逼我,我就跳下去!”
几个士兵和一位军官在房下,军官的个子很矮,团头蛋脑,相貌猥琐,类似一只立起来的黄鼬,他嬉皮笑脸地比划说:“你跳吧,我们才不在乎什么断胳膊断腿的呢!”
我仔细端详那姑娘,她梳着长发,表示还未婚,(当然鲜卑女人妇贞女淫,说明不了什么。)身上着一件紫色长裙,上绣五色鸟、大朵的莲花。细长的身材,面如满月,未上脂粉,但五官清晰。从外表看她与汉家的姑娘没甚区别,特别是一双清澈的眸子,毫无邪气,让我感觉亲切。
我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大喊道:“姑娘,你别跳,你要是真不愿意,你下来,我送你到城外去。”
姑娘望见我,就把欲撕的声带放松些,说:“我凭啥相信你?”
那军官的级别和我一样,见我抢人,十分不满,道:“这是咱们先看上的,要么找别的去,要么排队!”
我驱马到他们中间,说:“这姑娘眉目疏朗,比较善良,不像鲜卑女子那么刁恶,我怀疑她是不是汉家女孩。”
我们这里正打着嘴仗,一个士兵沿梯子,悄悄爬上屋顶,抓住少女,任凭她厮打,将她抱了下来。
我急忙问她:“你是不是汉家女孩?”
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眸射着我,道:“我不是。”
这样一说,我也没办法了,那几个兵开始脱她衣服。女孩忽然大叫:“我不愿意跟你们,我只跟他。”
她指着我。
后来,我猜想原因,一方面是我同情她,另外我较周围几位英俊些吧,北方人必经比南方人高大。
人家都这样说了,那就是我的女人,保护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于是,我先施了一礼,对那军官道:“朋友,您看,我并未想独占,这是人家姑娘的意思。”
军官的肉脸涨红了,好像要喷发的瓶装西红柿:“你要不再请个媒人,问问她爹妈去。她的意见我们还得听?你想找不痛快!是吧!”
大概刚从疆场上下来,杀得有惯性了,我伸手,拔剑。那军官和士兵们也都将剑往外抽,旁边一个拉满弓弦,瞄准了我。我知道形势不利,但也不能就此退让。
这时候,旁边响起马挂铃声,一名将官已驰到我们中间。陈庆之用马鞭环指大家,呵道:“你们干什么!”
他将原委了解了一番,对那军官道:“你岁数也老大不小的,经历的女人也该不少了,这样的事还不多让着年轻人,孔融四岁让梨,你们还不如四岁的孔融了?”
那军官立刻作揖道:“大人说的是。”
我虽然觉得“孔融让梨”跟这事大相迳庭,但仍然感激陈庆之临危相救。
那女孩挣脱束缚,跑到身边,扯拉我的战袍,说:“咱走吧。”样子一点都不羞怯,与汉家的女孩子果然不同,说实话,我喜欢她这一种,落落大方。
于是,她成为了我的妻子。
她说她是奴婢,没名字。我怀念亡妻,就把吕苦桃的名字给了她。我怀疑她是否爱我,她说首先为了生存,而后才爱上我。
后来,因为第二个吕苦桃,我的命运改变了,所以中国的历史也就改变了。
陈庆之催马到第四座城下,丘大千在城上,他头上鲜卑的旗帜烈烈飘荡。
陈大人用马鞭指着他,就像呵斥个家奴:“下来!否则灭你全城!”陈大人的嗓门不高,但护城河水在那一刻都好似息声了,一切陷入寂静。
不久,城门洞开,丘大千引着的军队,徒步出来。经过吊桥,他们就将武器仍下护城河,河水哀叹起一簇簇浪花。
丘大千****上背,背附荆棘。向陈庆之跪下,面皮雕勒出愧疚的神色。
我觉得不解,轻声问吕苦桃:“我们杀他的百姓,奸他们的女人,相反,他觉得自己有愧?”
吕苦桃侧过脸来,一脸错愕的神情,说:“他被打败了,败得多惨!你们是胜利者,他不该对你们有愧吗?”
我搂了下吕苦桃的酥腰,那感觉让我身上每一寸筋络都活跃而舒畅,心想:丘大千虽然知道“负荆请罪”的典故,但还不懂汉文化深髓之处,那就是汉人的情感逻辑、义的逻辑。陈大人能战胜他们,其实是因为先了解了他们。
其它五城相继归服,我们也没有祸害城里的人,一方面陈大人下了禁令,另一方面,大家也的确没劲了。
丘大千投降以后,元颢就在睢阳称帝。我们当然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仪仗,大概凑了凑,让裁缝在官服上绣龙蟒,改成件龙袍,在紫金冠上按了块板儿,再挂了几颗珠子,算是冕。元颢穿戴整齐,学着社稷坛里过往帝王肖像的样子,正待往龙椅上坐,探马却驰到房前,翻身下马,来报:“北魏征东将军元晖业领军两万,攻来了。”
陈庆之说咱们还有多少人?
战后,我大概统计过,于是出班说:“咱们还有不到七千人,前一场战斗损失了近100人。”
元颢现在已登基坐殿,陈庆之虽然不尊重元颢,但也得尊重元颢身上的行头,所以先施了君臣礼,再说:“前一场仗,打得不好,下一场,微臣争取一个人也不损伤。”
开战前,我将吕苦桃放在一户民居里,这儿的主人早逃了,是空房,但门闩还很齐备。我知道结果,此次战斗无论胜负,“吕苦桃”都会趁机逃走。我但愿她能逃回家,到亲人身边,安享余生。她是鲜卑人,鲜卑女人怎会看着丈夫屠戮同胞?
果然如陈庆之所言,战斗没有悬念,我们活捉了元晖业,自己却未损失一兵一卒。
我凯旋了,心里却担着一丝悲凉,我想:见不到吕苦桃了。因为不甘心,我再次推开那户门,门内扑面来一团冷气,似乎是个山洞。吕苦桃走了,我早已料到。我翻身上马,怀念着那个倔强的小丫头,在这个金戈铁马的冰冷世界里,她的温柔有如一团火焰。
我的马踩在灰烬里,往前面去,穿过人群。
“停下!杨郎!你咋跑得这么快!”那个声音,再次像标枪一样投射入我的耳朵。
我在马上回身,吕苦桃立在房檐上,翩翩然翘首盼着。
待马儿走近,她从房顶跳下,落入我怀中。
我说:“你咋不逃?你是鲜卑人啊?”
吕苦桃笑了,笑容像桃花绽放:“鲜卑人怎么了?你不了解我们鲜卑的女人,鲜卑女人只爱英雄,我一看你伟岸的身体,就知道你是我的英雄,无论你是不是鲜卑的敌人,那与我的爱情无关。”
我被这野性的女人感动,脸蹭着她的脸,让她温柔的气息赶走我满肺的兵铁味道,然后说:“我大概了解鲜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