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1
那时在南北朝,正值五胡乱华之后,北方和西域各胡族势力瓜分中原,大肆的屠虐汉民,视汉人不如鸡犬,史书上记载“北地沧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
这些来自蛮荒之域的野蛮胡族还保留着原始的食人兽性,其中以羯族,白种匈奴,鲜卑族三族最为凶恶。
羯族军队行军作战从不携带粮草,专门掳掠汉族女子作为军粮,羯族称之为“双脚羊”。
后有,汉人冉闵灭了羯赵,下“杀胡令”,屠杀了百万羯族人。使五胡乱华时期汉减胡增的人口趋势得以逆转。但冉闵终被慕容鲜卑所杀。
所以,这不是个轻松的穿越故事,羽人一直行走在严肃而沉重的历史中,绝不好玩,绝不娱乐。
当时,我就在北方,叫杨忠,我家是山东的世家大族,13祖杨震曾做过东汉的太尉。
国乱之后,山东杨氏凭借氏族的力量,称雄一方。鲜卑人也不敢招惹。后来,慕容鲜卑王迷信巫人,那巫人说杨家有帝王之气。于是,鲜卑人不再容我们,起兵,戮我全家。我只身逃到泰山脚下,和贫民之女吕苦桃成亲。后来南梁军队北伐,我知道南方都是汉人,战乱少,就携妻子,随军至南方。当时,梁武帝已取代东晋,建了南梁。我们这些南逃的汉人一边谋生,一边企望朝廷北伐中原,恢复国土,也让我们能够葬于故原。
但是,梁武帝笃信了佛教,大建寺庙,自己几次出家,丝毫没有北伐的愿望。我盼不来光复故土的机会,又不得温饱,两年后,我和妻子都染上伤寒,病倒在草棚里。恍恍惚惚间,我感觉天昏地暗,仿佛洪水来袭,我俩被水冲走。虽是洪水,但十分安静,我仰在水中,内心怡然。心想:死得安详也挺好啊。
忽然,凌空降下来一人,双臂覆盖着羽毛,然而面庞模糊,我以为是雷震子。雷震子拉我出水,愈升愈高,接着天光一亮。
我醒来的时候,还在草棚里,妻子靠我右侧,她已经过世。我趴在吕苦桃身上,哭了一场。最危难时,她嫁给了我,和我相依为命,我却不能保护她,实在愧对妻子。哭累了,我就靠在墙根,此时才察觉自己痊愈了,身体轻便,气息充盈。我跳下地来,想去外面找卷草席。柴门一开,从门外进来个人,全身衣冠华服,五短身材,圆头方脸,小眼睛、高鼻子、三缕精心修饰过的胡子,像三片树叶,一股文人气质。
我说:“你是谁啊?”
他捋着胡子,说:“我叫陈庆之。”
我觉得他很像个郎中,草棚从未来过客人,我又大病初愈,他一个郎中到这里干吗?我忽然醒悟,说:“您是给我治病的大夫吗?”
他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我心说自己咋会不治而愈,果然是有贵人相救。我连忙撩衣跪倒,给他扣了个头,谢他救命之恩。
陈庆之受了礼,再搀我起来。
屋内有亡妻,我们只好走到屋外,外面全没有水,土干干的,树叶被日头蒸得烫手。我想洪水、雷震子一类事定然出于幻觉。
陈庆之身材矮小,但目光炯炯,说:“你体型高大,一看就是北方人。乱世之秋,穷不为盗,是个憨厚人,以后给我当护卫吧。”
我知道以后的生活有保障了,更加感激。离开之前,我先葬了亡妻,树好牌位。然后,将草棚中的家当敛了敛,送给以往的穷邻居。那邻居是位老者,经历过很多事。他避开陈庆之,悄悄说:“你与他非亲非故,你又不像诸葛亮,是名士。那员外凭啥救你,莫不是别有所图啊!福祸相依,你还是多加提防才好啊!”
我心想:我一个穷汉子,一无所有,人家又能图我啥?
我跟着陈庆之回到府里,才知道他是朝廷重臣,常伴武帝身边。武帝萧衍年少时,陈庆之就是他的书童,陪他下棋、添曲、作赋。后来陈大人帮助萧衍政变,夺取皇位,建立南梁。
陈庆之是个文人,熟通音律,骈文也写得好,但不会武术,身上的肉虚,走起路来无力。不知怎地,陈庆之受的是武职。据说他格外能打仗,主导了几次大战役,且屡战屡胜,被梁朝人看作军神。
一到陈府,陈大人就安排教头教我武术,他说我的骨骼强健,是块好料子,将来练出来,可以随他征战。陈大人还说“你练半年,我考察你武艺,通得过,你留下,通不过,你就另做打算吧。”
我说一定好好练武,半年后接受大人的考察。
陈庆之点头称好。
我记起老邻居的话。心想:如果陈大人图我什么,那他所图该是我的效忠。我效忠陈庆之,又有何不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我也该追随明主,将来好建功立业。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在陈府已呆了半年。一日,家奴传话,陈大人在书房等我。我想他是不是要检验我的武艺,急忙穿好短厚衣,疏松了下筋骨,就小跑到书房门口。门开着,陈大人坐在八仙桌后,桌上放着个酒壶,旁边摆了枚丹药。
陈大人似若有所思,我进来给他行完礼,他也不理睬我。
“大人,您唤在下有事?是考察武艺吗?”
半天,陈庆之才面无表情地说:“杨忠啊,你叫杨忠,肯定是个忠心耿耿的人。”
我立刻跪下,道:“大人救我的性命,又这样栽培。我当然会忠心耿耿对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我一边说一边想,大人讲这话,莫不是有事找我。
陈庆之捋了下树叶胡,捡起那丸丹药,端详了一刻,好像端详一块美玉,道:“我有个道友,他声称自己练的丹可令人延年益寿,还能帮助延续香火,你知道,我岁数很大了,还没有一男半女,心里也很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前两天,我向他讨了几枚,正准备逢吉日服了。但是今天有人跟我透底儿,说他的丹药曾致人死命。我不能确定消息真假,又不愿失去留下子嗣的机会,真是两难啊!”
我立刻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帮助试吃。老邻居的担心果然有道理,谁也不会凭白对你好。我本以为要替陈大人在战场上卖命,没想却是试服丹药,这样的事找个小丫鬟也可啊!
再一想,父亲从小教我道理:受人点水恩当以涌泉报。我被人救了,现在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帮人家试吃丹药,冒一定风险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华夏族最讲究情理,做人不通情理不就跟胡人、野兽一般了。
我虽心有不甘,但面容郑重,依然拱手说:“如果大人看得起我,我愿意帮大人试吃这丸丹药。”
陈庆之冷峻的面孔微现笑意,将丹药给我,再递给我酒壶。
我瞅着药丸,心想:今天也许就交代在这里了,但为了情义,我也不能再犹豫,就扬脖,将药丸吞了进去。
陈庆之依然笑盈盈地看着我,像早有盘算。
果然,我的肚子痛起来,接着疼痛加剧,好像有几根矛要从里面把皮捅破,视线也一片模糊。我在房间里打滚,直到撞着椅子,心里感慨:这北方胡人传进来的东西果然有用啊。我想自己快死了。这时,身子忽往下坠,好像要落入地府,耳畔竟咧动呼呼的风声。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喊,是陈庆之的嗓音:“快扇翅膀,你咋还闭着眼?”
我一睁眼,发现自己悬空,景致迅疾地往上飞拔。
我大喊,歇斯底里:“救命啊!”
“扇翅膀!”
“我哪有翅膀?”
正喊着,我发现下面有一条大河,银灿灿,从河中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它竟插着双翅。人类的倒影就是神话,人类通过神话来认识自己的本质。而我的倒影恰恰在那条河流上。
我吆喝了声,接着扇动双翅,翱翔起来。陈庆之在头顶上,我鼓了几下翅膀,竟超越了他。我想起来,在弥留之际,救我的雷震子就是这样子,没错,就是这个场面,那河流便是记忆中的洪水。陈庆之鼓鼓的腮的确像极了雷震子。
陈庆之追上我,为我讲解了一切。流动的银河其实是千百万人的灵魂,他们终要汇入河门。河门是绝对精神(理)的入口,在那里,人类的单位精神将告别物质世界(气)。我们叫羽人,职责关键,就是守护河门通畅。半年前,他发现我有羽人的资质,才出手救我。
陈庆之引我飞向河门,那巨大的门。我发现河门的光芒并不耀眼,像雾中的太阳。表面也不平整,蛤蟆皮模样,布满鼓包。
目睹这一切,陈庆之双眸便似阴云密布。他说:“那些鼓包就是冤死者。现在,神州的国土上异族横行,杀我族人如杀猪狗。礼乐崩坏,人性泯灭,无时无处不发生着悲剧,冤死者太多。不光中国,在西方,西罗马帝国刚被日耳曼人灭亡,东罗马人、凯尔特人、高卢人跟日耳曼人进行着战争,西方进入了黑暗时代。新的秩序没有建立,大量的人在愤怒中被杀死,他们的灵魂不甘心自己的结果,不愿进入天国,就会堵在河门门口。绝对精神与人类世界的联系因此减弱了,我们羽人的力量也减弱了。堵门者是我们的敌人,他们趁机控制了人类,反对我们。人类在他们的引领下越来越自私、冷漠和贪婪。这样的趋势下,不久,河门终将被完全堵死。人类失去绝对精神也不再是人类。很多羽人丧失了信心,认为注定要失败。但,我不甘心,我有个计划,我想作最后一搏,打败堵门者。”
我说:“您干吗不说服梁武帝,调动全梁国的兵力,进行北伐?”这是我早先储备的谏言,北伐,自我全家被杀之时,我就盼望着华族能够光复国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陈庆之哀叹了一声:“梁武帝有此雄心该多好,现在,他笃信佛教,大修寺院以为能建功德。可悲,萧衍成为了一个逃避者。”
“什么是逃避者?”
陈庆之用手势学爬行的小老鼠,往河门的方向一甩,说:“逃避者就是想切断绝对精神与物质世界的联系,自己完全逃避到绝对精神中去,放弃物质世界的阵地。”
我早就听说过梁武帝的主张,战乱中许多人遭受着巨大的痛苦,这些痛苦用普通的方法难以平复,佛教却是唯一的良药。我说:“那有何不好,皇上宣传无欲,人没有了欲望,也不再痛苦。如果人们都有舍身施虎的精神,就与肮脏的尘世不再有沾染。”
我的话肯定刺激了陈庆之,他将臂膀一挥,愤然说:“绝对不能那样,人类不能放弃生的欲望。绝对精神脱离了物质世界也会枯萎。”
我知道话说冒了,急忙切声声地请教:“大人,此话怎么讲?”
陈庆之说:“你也知道,绝对精神与绝对物质交合而产生人类及其它生物。这些生灵死后,他们的单位精神回归绝对精神。高尚的精神、精华会冲进绝对精神的核心,将陈旧的绝对精神向外挤,最终与物质重新结合。这样循环往复、吐故纳新,绝对精神才是活的,发展的。如果不再与物质世界相联系,绝对精神就会僵化直至死亡。所以,我们羽人的职责就是保证绝对精神与物质世界的联系,保护河门,做到内圣而外王!”
说着说着他再激昂起来,将手指着我,大声喊道,那是无论我怎样转世都可以记起的话:“你知道什么是羽人?羽人跟和尚道士可不一样。羽人决不吃斋念佛!决不隐于山林!决不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文。羽人决不放弃!决不认输!决不悲悲切切!决不形影自怜!羽人永远在人群之中!永远在喧哗之中!永远在世俗之上!我们振臂高呼!我们力挽狂澜!我们是英雄!是贤者!是名臣!是帝王!是豪强!,想要做羽人,你就绝不能是个弱者。”
我被他的力量振撼,几欲五体投地,拱手道:“在下大概懂了,您救过我的命,又引我到这样的所在,我愿以您马首是瞻,追随您左右。”
陈庆之个子矮,他抬高手才够着我的肩,拍了拍,手在羽毛之下,温暖而有力:“好,梁武帝不支持,我也要北伐。现在有个机会,北魏宗室北海王元颢因为河阴之变逃到咱梁朝,想借我们的力量获得北魏的皇位。皇上本来犹豫,怕损了国力。我力主皇上北伐,答应不劳民伤财,只调集了七千骑兵。”
陈庆之说的轻松,我却委实吓了一跳:“北方的军队有几百万,而且胡人的战斗力普遍高于汉人,区区七千人不是以卵击石吗?”
“那可是七千羽人。”
“原来这样。”在我的心目中,羽人的战斗力肯定高于人类,起码以一顶万,后来才知道事实没这么夸张。
陈庆之背着手,踱着步子,翅膀拖在身后,可比拟长长的披风:“不过,胜算依然不大,北方堵门者的数量要远远多于七千。堵门者是一种可以与咱羽人匹敌的单位精神。此次北伐,我们搜遍中国,调动了几乎所有的羽人,一旦失败,就没有再与北方抗衡的力量了。所以可说是孤注一掷。”
陈庆之重新面向河门,让面孔沉浸在光芒的瀑布之下。这是他为理想而做的最后一搏。那不仅是他的理想,这也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关系到千百年之后这块土地上居住的人们还能否承认自己的祖先是轩辕黄帝,关系到人类能否继续维护自己的精神理想,或者变成行尸走肉。
那天早晨,我们七千羽人列阵在长江边,大家统一着白袍,披银甲。江上有风,低云被扯成长条,浪很大,卷着沙土从一个边际延续到另一个。对岸的北兵已聚集了几万,在视野中,就像一丛丛灌木。
虽说要渡江,但江上没有船,我们很奇怪。梁朝的造船技术承袭了吴国的传统,大且结实,能多载兵。我们都以为会乘大船,但是水上空空,渔船都不见一艘。
此时,陈庆之让我们下马,他也是银甲白袍,盔樱打着旋,像一团火。
他从皮囊里掏出七千张付印,发给我们,说将它帖在马屁股上,马就可以渡江。我不信,但其他人都遵从吩咐,我也就照着做。
接下来,陈庆之将帽盔正了正,说:“在皇上跟前,我总是之乎者也、宫商角徵羽,跟大家,我只说大白话!”
我知道,他要做阵前动员了。
陈庆之回手,指了指对岸:“我们为啥打他们?”
于是,大家伙开始七嘴八舌地说:“他们吃我们汉家的姑娘!”“他们占我们的良田!”“他们杀我们的百姓!”“他们崩坏礼乐!”“他们不仁不义!”“他们是胡种!”“他们不是华夏正统!”
陈庆之示意众口止住,继续指点着对岸:“都对,但我觉得最基本的一条,他们是些坏蛋!”再转向我们,“他们为啥是坏蛋?就因为他们不区分好人和坏蛋,所以他们是坏蛋。好人打坏蛋有错吗?”
我们与江水一起高呼:“没错!天经地义!”
站在呼声之上,他面向长江以北:“我们要打到何时为至呢?”陈庆之提了个设问,自己又回答道:“打到他们也区分好人坏蛋为止!”
陈庆之将宝剑拔出鞘,用尖顶着风,对我们大吼:“上马,我们渡江去!”
我看着陈庆之的马第一个跨到江里,那一刻,我想他会落水。然而,后面的情形让我震惊,我头回见那样的场面,马竟踩在江上,在浪里跑。后面的骑士也随上了,江水在马蹄下腾起很高,但马却沉不下去,就像是个会功夫的侠客。我也跟马队冲进大江,水溅了我满脸,就似透明的尘土。隔过浪,我看见到处都是自己人。白色的战袍、银色的甲胄,在水的纱幕中。
马很快,我已经能看见对岸。那里的人举着剑和矛,我看见那些闪亮的铁器,他们惊恐的眼睛。我的剑划开浪,砍向敌人的肉体。于是,血跟江水一样,在我们身旁泼溅开。
马的鬃毛在飘扬,我感觉到马的呼吸,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听见剑的呼啸。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当马蹄踏上北陆,怎样辉煌的战役和怎样残酷的命运在等待着,历史只有翻过一页,你才能了解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