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去见张妃菲,一方面总部让我完成这个任务,另一方面,我想确认滢娟的灵魂片段是否进入了她的身体。当然,我对此抱有私心,我是个羽人,也是个男人,我始终垂涎张妃菲的美色。
张妃菲的别墅在香山西麓。远处看,别墅掩藏在山石之间,近处看,那是个白色的西式建筑,印着树叶的光影,酷似宫崎骏的动画画面。
别墅里,门人、保镖对我都挺客气。我沿着盘旋楼梯拾阶而上,看到张妃菲在二楼等待我,她严整地穿着米色的西服套裙,见着我就寒暄,请我坐下,并让人给我倒了杯咖啡。在此之前,我一直期待她会穿着睡衣等我,手里还端着红葡萄酒,看来幻想归幻想,现实是现实啊。
张妃菲态度挺和蔼,但也不暧昧:“我记得你曾经问我,《天堂之门》这故事是咋得来的。其实,我也觉得这事蹊跷。”
我有老安的提示在先,就想直入正题:“最近,您是不是生病了?我是指昏迷一类的事。”
“是的,我出车祸了,昏迷了一个礼拜。”张妃菲点了点头,她的下巴很完美,动态中与颈部的肌肉揪扯,更有味道,我其实一直喜欢观察女人的下巴。
当然,欣赏之余,我也在听她所讲。由此,我判定安东卫的猜测完全正确:“您醒后,就获得了这个故事?”
张妃菲全神贯注地望着我,就像看个客观的物体,说:“是的,而且,你就是我梦里的男主人公,我还记得你的面孔,你说话的方式。”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竟如此肯定地做出判断,看来她想我给她答案。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应对。
张妃菲不准备给我组织思想的时间,继续说:“如果,我的梦是真的,那么,所谓天使,或者天堂之门也是真的,对吧?”
我意识到羽人的保密政策,一旦暴露身份,堵门者就会找上门来,那时自己就惨了。来的路上,我一直在不切实际地想好事,没有对这些可能的谈话做准备,这下麻烦了,我该如何回答。我本来是奉总部之命来了解她的情况的,现在,这问题似乎是解决了,我想马虎应付一下,就赶紧脱身。
我“咕嘟咕嘟”将咖啡全部饮尽,打了个嘎,说:“我,我也不知道。”
她把细嫩的脸皮一拉,变得像青瓷一样冰冷,道:“那你专程跑来,拦我的跑车,问我故事的来路干吗?”
看着张妃菲灼灼逼人神态,我想起了她在电影中扮演的律师,就敷衍道:“我就觉得你的故事跟我编的故事很像,既然是梦到的,看来属偶然了。”说着,我站起来,手里还攥着杯子,急忙放下,“那我先走了,很喜欢您的电影。”我心想:你再了不起,我不在你家坐了,你还能扣下我不成。
不等她同意,我已经向楼梯走去。
“她母亲还好吗?”张妃菲在我身后问道,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我听得都很清楚,因为每个字里都包含了感情。
我不得不站住,答道:“很好,滢娟妈很好,她回老家了。”回答完,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打架了。刚才我还说你编的故事跟我编的故事雷同,但现在,我承认了,它不是故事,而是现实。
张妃菲继续说:“你能带我去看她吗?”
我转过身,望着她,她并未耍心眼,那目光中浸染着真实的内容,我能拒绝她吗?
我不能。老安说的不对,滢娟留恋得不是我,而是她母亲。
我坐上张妃菲的宝马,和她一起来到莱芜。其实,我对张妃菲还抱着些企图,陪着大明星旅行,万一人家觉得情调很浪漫,以至于觉得你也很浪漫,在旅途中发生些浪漫的事也未可知,我认为不能失掉这个机会。我望着沿途的景致,期待着,每同张妃菲说句话,我都要学着刘德华的范儿。
现在,莱芜已是个中等城市了,高楼林立,街道整洁,较我走前有天壤之别。如果北京可以比作一个满身名牌雍容华贵的女金领,那莱芜就是个清秀宜人的女大学生。
张妃菲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有种熟悉感,就好像我曾在这里生活,可我是广东人,没到过莱芜,啧,挺奇怪?”
我就应付说:“全国的中等城市都很相像。”
张妃菲转身,看着我,嘴绷着,眼睛却在笑,这样复杂的表情也只有演员做得出:“你其实知道咋回事。”
我不理睬她。说实在的,她是我的偶像。在偶像面前,我却故意拿着,这实在出乎我的本意。
忽然,张妃菲凑到我面前来,嘴唇吐出的气息湿润着我的脸皮:“你真的不说吗?”
我的心跳不禁加快了,从我以往的人类学知识看,她这叫动作语言,语言与行动共同表意。难道她要色诱我?坏了,这我可是经不住啊!可是,话说回来,人家至于为这点事就色诱我吗?
我转头看着她,只要我稍往前倾,嘴唇就可以和她的挨上。
没准人家当演员的经常色诱男人来达到目的,习惯了,不把这当回事了,想到这儿,我就往前凑了一下。没想,张妃菲躲得极快,不但躲开了,挥手,还给了我一计仙女儿掌。
我捂着鼻子,表达着身心的痛苦,张妃菲低声抱怨道:“一直装得很像学者,你肯定不是天使!”
我叹了一声,道:“我当然不是天使,我连基督教都不信,我是入党积极分子。”
张妃菲拿眼白对着我,抱着手往后一靠,道:“表现好点,当心我向你们支部告状,这种觉悟,还……”
我心说:原来人家全对我不感兴趣,我却憧憬了这么长时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我的确心灰意冷了:算了,我跟滢娟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她妈是我干妈,陪张妃菲看干妈,这也是我该向滢娟尽的义务。
到了我们的故居,那院子还在,属于待拆迁的范围。我下了车,四望,寻找童年的记忆。张妃菲也是一样,她似乎更熟悉这里。院前有个小沟,石桥,院门口有影壁,过去写着语录,现在贴满了小广告,鸡犬之声不断飘扬出来。
忽然,我被后面的人抱住了,不觉靠在车上。我以为是童年的朋友。回过身来,却见来者很陌生,长得圆头圆脑,眼睛嘴巴都拮据地长在一起,衣着邋遢。这人还从怀里掏出个绳拴的玉佩,在我脸前晃,然后傻愣怔地看着我,我想:他是个疯子吧。
他晃了晃玉佩,见我不作反应,就自言自语说:“难道不是他?”
我挣脱开,下意识地问:“是谁?”
他把玉佩放回兜里,沮丧地道:“你不醒,就不是你。”
我沉默了两秒,忽然让那“醒”字点悟:“你是唤醒者?”
他蓦地回身,紧凑的眉目都被惊喜撑开了,道:“你果然是……”
张妃菲恰巧走过来,见我们的交际距离挺近,便问:“你们认识?”
我急忙点头说:“认识。”
没想到在老家也能碰见羽人,我的印象中羽人都是些长得很漂亮的家伙,可眼前这位,无论身高还是面目都不能恭维。穿着更邋遢,那件青色的大衣早就掉色了,裤子、衬衫都皱皱巴巴,跟老安的脸一样,鞋上沾满淤泥。
我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道:“你前世认识我?”
那人点了点头:“没准是前前世,我觉得你眼熟。”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对方似曾相识,不是面孔,主要因为谈吐气质。
“但,你那东西唤不醒我。”
那人黯然低下头来:“可能是纪念物搞错了,好几个家伙嘱托我唤醒他们,我搞混了,上辈子的事,谁还记得清。”
张妃菲以为我在叙旧,就过来催促,道:“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吧。”
我急忙跟对方换了手机号,与他告别。
要在手机上录入他的名字,忽然想起还未问过,就喊他:“哥们,你咋称呼?”
那人已经迈出去十步,蓦然回首,说:“嵇康。”
开始,我没反应过来,等他走远了,我才想起来,那家伙说自己是嵇康,难道音似吗?他要是嵇康,我不就成了阮籍?想着,我觉得可乐。羽人中有很多可乐的家伙。
张妃菲拉我走进院子,绕过影壁,迎面就见一个妇女在绳上晾衣服,我认出她的背影,她就是滢娟妈。滢娟妈也察觉身后的人,回过头来。
此时,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张妃菲脱口喊了声:“妈。”
我赶紧过去解释,说这是王滢娟的闺蜜,专门来看您的,滢娟的妈就是她干妈。
滢娟妈当然也表现得很热情,拉我们进屋喝茶,还要杀鸡宰羊,款待我们。张妃菲拉着她的手,说:“跟我到北京住吧。”
滢娟妈可能是考虑跟眼前的女孩不熟,一劲儿地婉决,说:“我住在这里舒服,我们家亲戚都在这儿,我熟悉莱芜了,老了也不想换地方。”
张妃菲就说留下来,照顾滢娟妈,老太太也不好撵人家走。
我看自个儿在这里多余,就告辞,独自回北京。出了院门,我就给嵇康打电话,说:“嵇康兄,想起我是哪一位了吗?我是不是阮籍啊?”
嵇康很严肃,回答说:“你不是阮籍。但,你是谁,你的纪念物是啥,我就是想不起来了,惭愧啊,惭愧。”
我说你出来聊一聊吧。
电话那头说:“我无颜见你啊,等我想起唤醒你前世记忆的纪念物,我自然会到北京找你。在北京,君住哪里啊?”
我犹豫了一下,毕竟刚认识,就把家庭地址告诉他吗,万一他是堵门者呢。知道我的手机号就足够了。于是,我咳嗽了一声:“西单,哪儿人多,我就在哪儿。”
嵇康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如果我是你的唤醒者,一定会找到你,唤醒你前世的记忆!”
我说:“我期待着。”
回到北京,我睡了一宿,打开手机,马上有条短信撞进来,是嵇康发的,短信说:我已知道唤醒你的纪念物是啥。这短信发于午夜12点。我急忙打过去,嵇康却关着机。我太想了解自己的前世,可能还有前前世,知道哪怕一世也好啊。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西单,在西单转悠了一天,等待着嵇康,等他找到我。
我在成千上万张面孔中寻找着,寻找刹那间的惊喜。直到眼晕,我也未发现那张圆嘟嘟的脸。我的腿脚酸软,却没有任何收获,回到家,我再拨他的手机,那边依旧关着,我把家庭地址发给他,希望他开机时发现。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便拨嵇康的手机,听到的仍是那冷漠的电子声音,好像成心逗我的闷子,这家伙的手机也许没电了,所以我的地址也未收着。没办法,我重跑到西单,从中友大厦转至民族大世界,再到图书大厦。我始终遇不见他,我后悔挑选西单。在人潮中与人偶遇,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焦躁地渡过了第二天,类似热锅上的蚂蚱。嵇康的手机始终都在自闭症的状态。又一早,我还懒在床上,忽然,手机铃音响了,我借着席梦思的弹力,一跃而起,从橱柜上把手机抓起来。对方竟是张妃菲。现在,她的口气就跟一位老同学般,有点随便,还依稀撒着娇:“嗨,知道吗,我已经把干妈接到北京来了。”
“恭喜,恭喜。”滢娟妈有人照顾了,我当然为她高兴,否则我爸妈也会惦念她。
“欢迎您经常来我家玩哦,她是我干妈,也是你干妈,咱们就是干兄妹哦。”
我打了半天哈哈。放下电话,心想能跟大明星攀成兄妹也好,要是没有滢娟这层关系,人家还理不着你呢。我早先就看张妃菲的电影,对这个演员的印象不错,喜欢她演的角色。现在看来,她本人也是个善良、可亲的姑娘。
电视里又在宣传张妃菲出演的新片,我决定去瞅瞅,影片中的明星和身边的姑娘有何不同。于是,我坐上一号线,到了西单。一个人看完她的电影,再默默地随人流走出影院。突然,我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爱上她了,可是爱她的人成千上万,有年轻的大亨,有魅力无限的影帝,有新锐的政治家。这次单相思太不靠谱。
我再次走进人群里,毫无目的,在花花绿绿的商品中转悠。人群中,我会有种安全感,我不再属于自己的社会身份,我只是千百同类中间的一个。我在人们的眼前出现,彼此没有太多印象,我只是一晃而过的路人。
走到明珠大厦东侧的时候,见正前方聚拢了一大群人,我以为是促销的,就准备饶开。忽然,喧嚣中树起个洪亮的声音来:“杨忠!杨忠!”
那嗓音特别熟悉,我扭过身来。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重外三重,但正中间的家伙我还是瞅见了。他居然穿着银盔银甲,披着白袍。这位古代将军骑在马上,手中还牵着一匹马。他不是嵇康吗?嵇康驽马,分开人群,向我走来。
他大声喊着,情绪激昂:“杨忠!上马,我们渡江去!”
那一刻,在西单的马路上,在纷杂的人群中,我望着那个马上的将军,迎着他真切的目光,前世的记忆如川江水般潮涌进我的脑海。
我接过马缰,应道:“走,渡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