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交代自己的一个爱好了,我喜欢逛街,我喜欢人多的地方,比如西单,我喜欢挑商品,也喜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观察各形各色的人,观察他们的服饰、气质。有位朋友吹捧我是大贤隐于世。我不承认自己是大贤,但我肯定要隐于世,而不会隐于野,因为我是研究文化人类学的,不是野生动物学家。我热爱人类。
今天,我又来西单了,在地铁站上一层的地下通道里,我看见一张电影海报,叫《天堂之门》。女主角是张妃菲,我喜欢她,就过去瞅了一眼。海报上印着张妃菲站在楼顶,天空位置开着扇光灿灿的大门,门左右还有飞动的人形。见此场面,我霍然觉察到与河门、羽人的相似处,难道编剧知道河门的事?我在海报上查找编剧,那竟也是张妃菲。
我急忙买了票,走进电影院。张妃菲演一个在县城里长大的少女,单纯而倔强,因为要支持贫困的家庭,独自到北京闯荡。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下进了娱乐场所,这时遭遇了童年的朋友小吴。
看到此处,我不禁被眼睛牵扯着,坐直了身子,感觉故事与我所接触的现实更接近了。后面的情节如我预料,少女被自己的同伴推下楼,死后游进一条大河,河尽头便是天堂之门,天使守候着大门。小吴就是天使之一,他帮助少女洗刷了冤屈,凶手得到恶报。
这简直就是从王滢娟的角度写的人生传记,电影结束,观众散场,光芒普照座位的时候,我仍木滞地坐着。知道王滢娟全部故事的只有我、老安和滢娟的母亲。滢娟妈不了解河门跟羽人的事,难道是安东卫?把它透露给了张妃菲?可是老安不是那种喜欢叨叨事的人。况且,我从未听老安谈过张妃菲?
我当即给安东卫打了个电话。老安坚决否认,他根本不认识张妃菲,而且滢娟的事他从未跟别人讲过。“我不会在普通人面前暴露身份,你也不能,这样会招来堵门者的攻击。”
不是老安透出去的,我没跟任何人谈过,旁人又不知道。编剧兼主演张妃菲是怎样了解的。我觉得不能等闲以待,不如找张妃菲问个究竟。安东卫也支持我去探一探。
张妃菲是当红的一线大明星,我虽是羽人,在现实中却普普通通,大明星不可能随便见我。我决定厚着脸皮,堕落一回,充当张妃菲的粉丝,在她家门口堵她。
张妃菲的家不难查到,我打了个报告,给羽人总部,说明了前前后后的事。总部批复应该调查清楚,并命人传给我张妃菲家庭地址。
我去商店,买了身潮人的服饰,再找到地方,等在张妃菲家门前的小道上,羞羞怯怯地,拿出懵懂小男生的架势。不久,远远地奔跑来辆红色宝马,在沉沉的树荫下,我仔细辨认着,坐在车后位上的果然是张妃菲。我不敢怠慢,呼地一下,挡在了车前。宝马紧急勒住,两个保镖冲出来,欲把我推开。我双臂上绑了符印,劲很大,两臂一分,两个家伙就进行了一次抛物线运动。我径直走到车旁,把张妃菲一边的门拉开。张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大叫道:“绑架了!”
一个保镖爬起来,拦腰抱住我。我在他头顶蹭了一拳,他就昏死过去。
随后,我低下头,操作自己的嘴角神经,表现谄媚的笑容:“张小姐,我是您的粉丝。想问您个问题。”
张妃菲慌张之后强作镇定,笑容同样谄媚:“真是荣幸啊。”
说实在的,我有些紧张。以前见张妃菲都是在电影里,现在我也怀疑自己是否跑进了电影。我说:“我就想知道,您编创‘天堂之门’的灵感从哪来?”
张妃菲没料我问这样的问题,她仔细打量了我一遍,忽然道:“我好像认识你。”
我挺诧异,如果在我人生的任何时段中,张妃菲曾已普通人的身份介入过。她成名这么多年,我怎可能不知道。
她仔细端详着我,就像鉴宝的专家,蓦地,说:“我跟你是小学同学!”
我的大脑也飞速地搜索着小学同学的面孔,所有文件都过了一遍,依然没有收获,于是说:“您小学是莱芜上的?”
张妃菲摇了摇头,再端详着我:“好像跟什么混了。”
我也不记得曾认识她,现在的环境特殊,不能多耽误,我又追问道:“作为您的粉丝,我只想知道您的电影灵感从哪儿来?”
刚说到这儿,我后背让重重地擂了一棍。原来,另一个倒下的保镖来救援了。我后背未贴符印,所以挨得结实。我没站稳脚,栽在地上。那保镖跟上一步,想砸我的头,张妃菲竟然呵止住,继续对我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个故事,很神奇吧?”
我捂着腰,呲牙道:“很神奇……”
昏倒的保镖也醒过来了,他揪起我脖领子,瞅着张妃菲,意思是咋处理我。
张妃菲现在从容多了,她把耳边的长发揪扯了一下,眯缝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似乎对我饶有兴趣,忽然道:“我还有个投资人要见,不如先把我的手机号给你。”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司机提醒说:“小姐,手机号流失到外面很麻烦的。”
张妃菲没理会他,道:“你拿个东西记一下。”
我赶紧拿自己的手机按她的号拨过去,她手机响了,张妃菲嫣然一笑,道:“改天CALL我。”
我谄媚地笑着,笑得很不自然,嘴角的肌肉有点僵了:“好啊!”
车子开走了,我脑海中还定格着张妃菲的微笑,那可是对我一个人的微笑啊,她跟电影上一样迷人。我望着远去的汽车,暗暗想:这次,我会是男主角吗?
我回到安东卫家,跟老安谈起这件事:“她竟然梦见了滢娟的经历,难道是滢娟托梦的?”滢娟也曾托梦给她母亲,所以我首先想到这点。可是,滢娟的目的又是啥呢?
老安抿着嘴,两道浓眉挤出个凸起,慢慢地道:“我倒不觉得是滢娟托梦给她,我猜她的大脑最近出了些问题。”
要是以往,我肯定认为这话的意思是骂对方糊涂。但是听过张全、王抗日的经历,脑子出毛病往往是单位精神发生变化的关键理由。想到这儿,我连忙说:“您详细讲讲?”
安东卫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就像指点一个“客体”,道:“你知道人的梦是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眼睛都不眨,仿佛老安的神情也在传达语言信息。
“因为普通人类的单位精神是从绝对精神中随意抽取然后组合的。所以那里面可能包含了许多前人的记忆和经验。绝对精神就好比许多打碎的鸡蛋在一起煮,你也不知道谁是谁。”
我点了点头:“他们不像我们,我们的单位精神不必回到河门内,我们不停地转世。转世后仍是自己。”
老安肯定地说:“对,一个人类新的自我中肯定包涵了很多前人自我意识的片段,因为绝对精神里的自我本来就打碎了,大家搅合在一起。”安东卫见我点头,就继续说:“这些前世的记忆偶然还会出现,就是在人的睡梦中,因为是许多人的记忆掺和在一起,所以梦中的内容就是杂乱的、拼凑的,没有章法。当然,现世的记忆和设想也会出现在梦中,它们都杂糅在一起。”
听到这里,我不觉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也就是说张妃菲的单位精神中有滢娟的精神片段。”
老安将双手交叉,靠到沙发背上,道:“我认为是这样,但是滢娟刚死不久,张妃菲的单位精神组成该是她刚出生的时候,她要获得滢娟的精神片段,肯定因为大脑最近出了问题,她的单位精神被破坏了一些,张妃菲必须从绝对精神中获得一些新的内容,她才能康复。当然帮她康复的该是羽人。”
我拍了拍自个脑壳,表示豁然明朗:“因为是新获得的,而且滢娟的精神片段还没有完全打碎分解,所以她才能清晰完整地梦见那个故事,乃至于她还记得河门跟羽人的事。”
老安笑了,那张铁皮脸居然再次表达了情绪,真难能可贵!他一定在赞赏我的理解力:“是的,她仍然记得自己是张妃菲,说明她的单位精神的主体依旧,滢娟只是补充了些片段,让她的单位精神恢复完整。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很多人大病一场之后声称获得了别人的人生记忆,就是这个原因。”
“滢娟是个很好的人,她的灵魂该回到绝对精神的中心部分,怎会在边沿,再次与物质结合呢?”
安东卫思忖片刻,说:“她一定是对尘世还不死心,所以一小部分精神片段会漂近物质世界。”然后,老安瞅着我,嘴角微微上挑,像是在逗我,“没准是因为喜欢你噢!”
我装出难为情的样儿,但心里面却想:真是这样就太好了,她现在的身体可是张妃菲啊!
我思前想后,思绪再次捕捉到什么,眼前不由得一亮,霍地站起来道:“安老师,我也做梦,我梦中该不是很多人的前世记忆,对吧?”
安东卫再次严肃起来,道:“对的,那肯定是你的前世和前前世以及众多世记忆,它们杂糅在一起,但都属于你自己,你是神圣的羽人。”
原来,从梦中我就可以窥到前世。以前,我都梦到过什么?似乎什么都有:宫殿、城堡、树林、沙漠、爱情、战争、凶杀,好像所有的项目都来过我的梦境,一时没有条理,我决心以后好好记忆自己的梦境。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里面呼出个轻柔的女声:“航先生吗?”那声音很标准,我以为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
“哦,我是。”
“我是张妃菲啊,明天有空吗?来我家,和我聊聊你感兴趣的事。”
“好啊!好啊!”天啊!张妃菲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果真如老安说的,滢娟的精神片段恋着我?那张妃菲也会对我有意思!
电话断了,安东卫见我始终合不拢嘴,就问:“航辉,谁的电话?”
我半天才逃脱出电影的画面来,说:“是张妃菲的,我马上去核实那件事。”
“那你就去准备准备,想想怎么说好,说话是门艺术。”
我连声称是,告辞走了。
路上,我越想越美,脚都在打漂,似乎我下一步就可以漂进浪漫的爱情片里。到家后,我依然静不下来,昨天曾买了张***,今晚我决定不看了。我兴奋地在房间里跺着步,有些疲惫,不得不想些方法让自己分心。
说实在的,我自觉惭愧。我一个悲悯全人类的羽人,一个走在深重历史间的羽人,怎为了丁点事,没影的事,高兴至如此,太没出息了。银河中的灵魂要是知道高飞的羽人竟是这么个家伙,一定会笑破肚皮。
我骂着自己,让自己安静下来。然后躺在床上,自我告诫着,睡过去。我进入了梦乡,老安的声音在梦中提醒着,这是我的前世啊,记住它。前世模模糊糊,我似乎看见涌动的人群,噪杂的声音,天地昏暗,界限不明,有火把点缀着,还摇摆着。我看见许多闪亮的东西,是甲胄和兵器。我感觉自己在震颤,我在马上,我看见马的鬃毛飞起。一切又安静下来,是夜吗?“嗨!”有人在喊我吗?一个穿铁甲的将军面向着我,我认识他。他大声说:“上马!我们渡江去!”
我对自己说:果然是梦,不合逻辑,渡江却要上马?该坐船才对么!
不过,上马!我们渡江去!那话语多么有力!我会追随那个人!直到把生命献给他所说的理想。
我知道以前也梦见过类似的场面,只是未留意记,现在我记住了。
闹钟响了,我一下坐起身来,我记忆了昨晚的梦,我刻意记了,那梦是什么来着?……我咧了咧嘴,还是忘了。只有模糊的轮廓……那是个很给力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