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3
陈庆之北伐的下一站就是荥阳,荥阳不同于睢阳,面积比睢阳九城大三倍,城墙高2倍,厚1倍。北魏大将杨昱据说是个万人敌,丘大千比武曾输给他,所以尔朱荣命丘守睢阳,为杨昱节制。杨昱深通兵法,不来迎敌,率领七万余人守在城内,粮食和武器都准备充足了,打算以逸待劳。更重要的,陈大人获悉,北魏大将元天穆亲率大军星夜兼程,来救荥阳。如果不及时拿下荥阳,肯定会被北魏的主力围困,荥阳也就成了我们的“麦城”。所以下荥阳是我们不得不走的一步险棋。
陈庆之望着高大的城墙,也只有一声叹息。不过,他还是要撞回大运,于是纵马到城下,用马鞭指着对方道:“不开城门,灭你全城的人!”
杨昱哈哈大笑,拉过来一个侍女,亲了一口,对下面喊:“有种,你攻上来,我就把她让给你。”说着宽衣解带,跟那侍女抱在了一起。北魏军和梁军都看着,静静地,似乎忘了场合。
陈大人观摩了会儿,忽然醒过味来,道:“瞅啥啊!把它拿下来!”
于是白袍军放木板、搭云梯,上面滚木礌石纷纷落下。
我们高喊着口号,冒箭雨前行。忽然,护城河水波动涟漪,陈庆之眺望远方。远处沙尘筛起,飞鸟滤过斜阳。旋即,探马飞驰到跟前,不下马,拱手说:“北魏大将元天穆、尔朱兆率领大军二十万救荥阳来了,据说从军堵门者有1万余。”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面似刮过冰凌。元天穆是尔朱荣的爱将,那人能文能武,运筹帷幄。政变时,为尔朱荣出过不少计谋。尔朱兆乃尔朱荣的弟弟,鲁莽了些,但是骁勇善战,曾经一个人冲垮灵太后的五千御林军。
陈庆之听了汇报,打发了探马,忽然一拨马,一手搭到我肩上,透过皮甲,我依然能感受到那手掌下的荣荣暖意。他面色凝重,轻声道:“这一场是硬仗,胜负难料。若我们败了,你不要恋战,能逃则逃,能降则降,千万记住,一定要保护自己。”
我吓了一跳,心说大人在试探自己的衷心吗?陈庆之城府极深,战场上,经常杀人于嬉笑怒骂之间。如果我答得不妥,可能当下被斩。
我急忙说:“大人此言差矣,在下生为光复正统,死为守护‘神门’,怎么能临阵脱逃,甚至背主降敌?大人若不信任,在下愿身先士卒,第一个死在战场上!”
陈庆之翻了下眼白,好似无可奈何,手在空中虚摆了下,说:“我会看像,你不同于一般人,一定要活下来。”
这时候,攻城的士兵因惧死伤退了下来,又听说敌人的援军到了,更无战意,纷纷鼓动陈大人,赶紧撤军避险。
陈庆之将剑出鞘,砍了谏言的人,环顾大家说:“我们攻打睢阳的时候,强奸了人家多少姑娘,今天来打我们的就是这些姑娘的丈夫和兄弟。我们就七千人,他们至少三拾万,而且都是骑兵,特别利于平原作战。我们逃跑绝对跑不过他们,如果在平地上被围困,我们还有活路吗?我们只有攻下眼前的荥阳城,守在城上,才能自保,否则诸君死路一条!”
*《梁书》卷三十二列传第二十六◎陈庆之“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略人子女,亦无算矣。天穆之众,皆是仇雠。我辈众才七千,虏众三十余万,今日之事,唯有必死乃可得生耳。虏骑多,不可与之野战,当及其未尽至,急攻取其城而据之。诸君勿或狐疑,自取屠脍。”
七千白袍军一听,觉得言之凿凿,就拼死攻城。我猜想陈大人怀疑自己,有意表现一下。于是,一手抓藤牌,一手持剑,我飞身上了长梯。上面两个北魏兵把滚石推下,我拿符印剑猛斩,竟然将石头劈断。
借着碎石的烟雾,我蹿入垛口,斩倒两人,然后寻找魏将杨昱。我早闻杨昱勇悍,自己却还籍籍无名,想借打败他的功绩扬名军中。跑出十步,果然见着杨昱,他此时也穿戴整齐,手拿开山钺,指挥着战斗。
我未报名,拿剑就剁。杨昱用钺迎,交上手我才知晓对方厉害。但是自己也在陈府学了武艺,身量不比杨昱差,所以坚持与他决斗。杨昱被我绕住,无心指挥,梁军纷纷登城。杨昱越战越燥,钺法凶猛。我虽然膂力过人,但手里的剑钝脆,几下就被击断了。自己只好撤身走北。杨昱猛追,我想起弓箭,就弯弓搭箭,回身射他。杨昱拿钺挡开。我箭盒中已空,再无旁物可射。
忽然,城下有人爆呵了一声“接箭!”
我盔顶上就中了一矢,俯身看,正是那个与我抢吕苦桃的将官,他举着弓,还冲我挤眉弄眼。
我用手抓雕翎,碰到上面绕的纸。明白了:是一只付印箭。
不能再犹豫,我弯开弓,放上付印箭,回身复射。杨昱追得太猛,忽见箭至,躲不开,便一口将箭尖叼住。周围的士兵齐声喊好,我却冷冷一笑。付印箭虽然被牙锁住,却急促地抖动起来,尾部一摆,好像一条鲤鱼,陡地钻进他的咽喉。
杨昱倒下,我缓缓将弓举起。陈庆之大声道:“杨昱已被杨忠所杀,城已破!大家随我赶走残敌啊!”我举着弓,却好似举着整个城池,身上自觉有一股巍然的气势。
就这样,元天穆大军赶至护城河的前一刻,白袍军已立在城头。大家兔子一样怦怦跳的心才乖顺下来。
元天穆知道晚了一步,气急败坏,命军丁高声骂阵:“有种的出来!别缩在城里!”
我舒了口气,更换了个头盔,找到那个送箭的将军,抱拳拱手:“感谢兄长危机时候相救。”
那圆头圆脑的家伙也客气了番,他叫范文锋,属于陈庆之的旧部。他说抢女人的时候抢女人,打仗的时候就是生死相依的兄弟。
陈庆之也走过来,拉起我们的手,对范文锋不计前嫌的事表示赞许。
谈到战事,我说:“咱们先歇歇,让元天穆攻吧,城这么高,等他们疲惫了再打,以逸待劳。”我自觉得此话深得兵法,陈大人会赞同。
陈庆之却挥动马鞭,在城垛上狠狠抽了下,就像抽一匹驽马,他说:“我们拿下了城池,士气正旺,不一鼓作气打败来敌,就没机会了!”
他转身,拿鞭子指着范文锋,说:“用符印箭!”
符印箭的数量有限,射完就没了,战斗最艰难的时候陈大人都舍不得。不过,此法宝的优势就在箭无虚发,它可以转向,跟踪敌人,所以一万支符印箭便等于消灭一万个魏兵。此刻,大家俯瞰城下,估约下面有二十万人,一万人较二十万来言是个不足道的数目。
大伙都犹豫着,陈庆之却端起弓,自己抽了支付印箭,搭上,道:“建立奇功就在今天,赶快!一支不留!”
大家只好尊从。陈大人的箭一出,万矢跟上,荥阳城如同放射光芒的太阳。千里远,人们纷纷侧目。
万箭射罢,城下果然躺了一万具尸体,横七竖八,无主的马匹冲向四外。当然,还余下十九万人。他们瞅着这圆弧的缺口,都惊呆了。谁见过这样的场面?一片箭雨,就如同巨大的马蹄踩下,范围之内,无一生还。
陈庆之将弓一抛,说:“擂鼓!三千人上马,随我出城!”
城门一裂,我头个策马出城,陈庆之紧随我后,旁边也有护卫。三千名羽人如滚下山巅的石流,势不可挡。北魏军队被刚才的箭阵吓住了,以为我们还有啥秘密武器,触而即避。
陈庆之指挥我们,直向北魏的中军大阵。元天穆和尔朱荣就在阵内,立于旗下。
我远远看见两人,就猛夹马腹,脱开自己的队伍,单人独骑扑向他们。
离近来,我注意着两者手中的符印武器,暗叫不好,对方也是堵门者,思量不是善茬。然而兵打士气,既来了,就不能避闪,我纵起长枪,准备突刺。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了我,面露错愕之色,肯定没料到羽人军的神速。
这时,在身后,陈庆之大叫道:“躲开!”
我一回头,陈大人正在弯弓搭箭,而且搭了两支。元天穆和尔朱兆不约而同喊了声:“符印箭!”于是调转马头,落荒而去。我心说:陈庆之果然还留了两支。当陈大人与我二马相错,收弓入囊,我才注意着,那仅是普通的箭矢。
元天穆和尔朱兆一跑,十九万人就如同海啸越岭,一溃千里。我们随后掩杀。北魏军全线溃败。就这样,我们凭借三千人赶跑了北魏军二十万。
不几日,南梁白袍军屡次以少胜多,打出了声威。北魏全境震动,汉族百姓见到白袍骑士,都欢呼雀跃。加入梁军的志士也与日倍增。当然,我们未将他们编进羽人,而另创建了支民兵部队,一面操练,一面迎敌。
我们知道更大的战役还在前方,犹如远山中隐藏的巨人,虽然还没看见它的轮廓,但我们已然嗅到它的气息。北魏军神尔朱荣没有露过面,他始终在后方,筹备着兵力,有一天,当他立马在疆场上,北伐的成败就可以有定论了。
战斗之余,我继续与妻子缠绵在蜜月中。爱得越深,我对新吕苦桃的认识就越清晰。我发现鲜卑人的思路跟汉人不同。汉人的思路是个圆:儒强调仁德,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佛强调业报,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鲜卑人的思想像一条线,就是你够强,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需要顾及后果。
她的思想令我害怕,我努力开导妻子,帮她将认识圈成圆。就是在乎别人的感受,相信世间有报应,即便自己暂处优势,也要同情别人,善待别人。
吕苦桃挑着弯弯的眉毛,就像拉开两张绣弓,讥笑说:“你善待别人吗?你杀了多少人了?”
我说:“现在是战争,我杀死敌人,为了善待同胞。”
于是,吕苦桃渐渐也有了同胞意识,那天她拉住我,很恳切地央求:“和我一起做鲜卑人吧。”
我佯装愤怒,从那一团丝绸般的细嫩中抽出手,道:“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砍了你的头,给陈大人!”鲜卑女人不懂得,汉人最在乎说错话,而且关键的话一旦说错,就临着断头之灾,我必须让吕苦桃有这样的经验。
吕苦桃下了半晌泪雨,脸都泡软了。但她丝毫不记恨我,很快便找我撒娇来,好像男人对女人耍耍威风是很正常的事。
打下荥阳,我们再次招兵买马,组织了一些汉民当兵,但是这些人缺少训练,更未经过实战。只能充数,壮声势,打仗不能依靠。逐渐地,黄河以南地区都被梁军掌握。
经过荥阳,我们很快便拿下了洛阳城。元颢好运当头,终于穿上真正的龙袍,大摇大摆,入住皇宫。因为兵荒马乱,没处找闲人,所以陈庆之留用了大部分的宫女和太监,皇宫照常运作,只是奴才们要习惯新主人。
这日,元颢在大殿摆宴,我携苦桃参加。我换上了中看不中用的绢甲;吕苦桃也刻意打扮了下,头顶插上假发圈,挂上飘带,这些都是从西域和天竺传来的时尚,在佛教壁画中时有体现。我跟吕苦桃及一干文武功臣经过长廊,宫女、太监在廊两侧垂首相迎。我看到四周亭台楼阁、假石湖池,犹如重回到童年的家院中,不再是卑微的平民,再次成为贵族,我想先祖也该瞑目了。这时,旁侧一个宫女忽地跪下,向我们行礼,我以为她有事禀报。然而,宫女并不理睬我,却结结巴巴地叫了声“郡主。”所指称的人该是吕苦桃吧。苦桃却全不在意,拽着我往前走,一边解释说:“裙子?她说我的裙子不合规格,兵荒马乱,哪那么多规格。”
的确,北魏皇朝在御宴的规格礼仪上严格延续了汉制,赴宴前,礼仪官曾花很长的时间向我叮嘱细节。到了宴席,我小心仔细地按照礼仪官的指引,不敢走错半步。父亲曾说过,严格的礼制意味着人严格的等级差别。鲜卑人刚建国时,无长无幼,无尊无卑,谁力气大谁、阴谋诈,谁就是老大。历经兴衰,北魏全面推行汉制,无疑也是想在鲜卑人中间建立秩序。
席间竟还妆点着些和尚,头顶和我们的头盔一样光亮。洛阳城里寺庙多似茅厕,北魏敬佛可见一般,可是和尚能登堂入殿还是出乎我的预料。
元颢落座,陈庆之首先说:“陛下,如此尊佛,令臣想起我梁朝的君上。”
于是,元颢侃侃而谈:“北人尚佛是从前秦的苻坚开始,苻坚虽然好战,但他发现百姓要遵纪守法,服从政府管理,最好的办法便是信佛。因为鲜卑人或羌人认为,你有勇力,就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汉人的思路却更完全。如果仅凭借暂时的勇力,天下没有人能长过安稳日子。必须将人的思路化成圆。佛教的因果观念可以助人向善,多数北魏皇帝支持佛教。有灭佛者,但都不长久。”
陈庆之频频点头,手本捋着胡子,因为一时兴致不禁拽掉两根,随后叫道:“大善!大善!”他虽然不喜欢佛教,但对鲜卑人信佛还十分肯定的,毕竟对手的野性太盛不是好事。
酒过三巡,陈庆之咳嗽了一声,表面的笑意也钻回了皱纹里,看来他要说正事了:“陛下,枭雄尔朱荣备军已久,恐怕近日就会倾巢来攻,我们的兵力不足,希望能够向梁朝借兵。”
元颢下了几口酒,语调也似乎被酒精熏酿得高起来:“不用了吧,我们已经组织了三十万新兵,爱卿打仗有神助,七千人连破敌军数十万众,现在我们这三十万抵挡尔朱荣还有问题吗?”
陈庆之说:“此言差矣,我手中这七千人都是梁军中万里挑一的勇士,身经百战,无可比拟。可三十万新兵还没上过战场,操练的时间也不够,这些人遇见敌军,一冲即溃。充数壮声势还可,没有实际作用的。”
元颢将长袖一甩,形似华夏帝王的气派,道:“尔朱荣的兵有多强吗!他的精锐不是都被爱卿挫败了吗?尔朱氏手中所握也是刚招募的新兵。你总向梁朝借兵,梁朝皇上会笑朕无能。”
我心里清楚,元颢不愿向梁朝借兵并非为脸面,而是畏惧北方梁军的势力太大,有朝一日,他应付不了。我想,除灭尔朱荣的一天就该是我们跟元颢反目的一天了,现在两边都盘算着了。
这时候,一个将佐走近陈庆之,耳边低语了几句,陈庆之急忙起身,出了大殿,回来以后面色十分凝重。
宴席结束,陈庆之让我随他去,说有要事商量。我只好令吕苦桃先回府,自己乘上陈庆之的马车。
到了陈大人的书房,他令仆人退下,轻声道:“尔朱荣的大军一百万人还有两日就到洛阳了。”
我心头一凛,陈庆之从不畏惧强敌,向来举重若轻,想不到一个尔朱荣竟令这强人踌躇起来。
银光从窗前倾下,陈庆之望向月亮,那刚毅的面孔包着粼粼的月色,他说:“尔朱荣是宿命的敌人,我早便知道,战胜尔朱荣,我们就能一统华夏,否则……历史只有翻过那一页,结果才能知晓。”
看见陈大人都在犹豫,我的主心骨似乎掉入了胃酸里,说:“主要是我们的人不太够,现在找梁朝借兵来不及了。”
月光中,陈庆之笑了一下,那坦荡的一笑令我释然,他说:“五日前,我派人去江南了,如果顺利,援军就在路上,应该能及时赶到。”
我缓过神来,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不符合羽人的精神,想填几句鼓舞的话来:“元帅领军出神入化,屡建传奇,这个尔朱荣虽也被江北奉为军神,但不过是矬子里面的将军,跟大人不能比肩。”
刚刚给我信心的陈庆之又叹了口气,说:“传奇不会老有,我们就这七千羽人,打完可就啥也没了。”
见陈庆之也这样伤怀,我不免腹诽,男子汉大丈夫越遇强敌,越该奋勇才对啊,就钢硬地抛下结论说:“在下以为,后日之战我们只会胜,不会败。”
陈庆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怎能决定命运。不过我告诉你,以后无论怎样,你都要保护好你自己,哪怕是投降,你也不能丢了性命。”
“那……在下不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陈庆之将一只手按在我肩上,温暖有力,他曾许多次做如此的表达。他望着我,如同观察自己的孩子,目光里绵着情义:“我们要的是胜利,每个人所处环节不同,所以要求也不一样,我会观像,你面相极贵,不能在这里死,即便投降,也无不可,记住羽人可以成为堵门者,堵门者同样能够成为羽人,历史如潮,大家都是顺势而生,记得太极图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世间规律。”
回家以后,我一直在惦念陈庆之的话,上次大战之际,他也有类似的言语,好像颇具深意。记得过往,宇文氏诛杀我全家,当地就流传说山东杨氏有帝王之气,难道……我将来会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