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染烟道,“再怎样说,旭王也是他的外甥,他大概也是怕旭王惹了祸又不知悔改,因此责备太过了吧。长辈对晚辈,爱之深责之切。陛下若是太过于怪罪他,也不合适。”
北辰郁秀莲当即怒道,“朕跟郡王是兄弟,用得着他来居中调停,多管闲事?”
上官染烟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既然是兄弟,又怎么会脱口而出,提什么天子与郡王。陛下心里明明是清楚的,世间的事情,哪儿有那么简单。”
“那你觉得,悦氏逼着明旭这样低姿态的道歉,难道就只是因为怕么?”
当然不是,就算是上官染烟也清楚,像悦氏这样富可敌国的豪族,犯不着将皇室放在眼里,就算北辰明旭地位显赫,也不过是个郡王。又不是悦氏家主继承人,不过就是个晚辈罢了,还是个不姓悦的晚辈,他就算犯错,也牵连不到悦氏,犯不着大宗师去训斥他。教他怎么道歉。
至于背后的原因,那就有些难猜了,上官染烟一向见到的都是悦氏的女眷,对于大宗师,几乎完全没有了解。只是,做生意的人,想必都是有些冰冷难测的吧。
只轻声劝道,“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不如陛下先跟旭王谈谈,谈通了,再想悦氏的事情。兄弟之间不要造成误会就好。”
北辰郁秀莲轻声道,“其实朕也早有决定了。”
上官染烟不语,北辰郁秀莲接着道,“是大宗师让明旭跟朕提放弃封地的事情,如今话传出去了,前朝中人也在议论,都说当日将东海郡这样重要的地方封给明旭,原本是有些草率了。”
上官染烟问道,“那陛下是打算撤了这个藩王么?”
北辰郁秀莲迟疑片刻,才说道,“眼下看来,这是最好的选择。削了他的王爵,为他另选封地,或者干脆留他在京师,也杜绝了他与东皇勾结的可能。这般结局,前朝臣工想必也会满意。只是,”他叹了口气,道:“总觉得像是被悦氏操纵着似得。朕不甘心。”
“陛下又岂知悦承方不是在利用陛下的不甘呢?他让旭王摆出低姿态,一副真心悔过的样子,或许,就是早料到陛下不会按着悦氏排出来的戏演下去,没准从轻发落,才正中他下怀。”
上官染烟接着道,“别人的心思,始终是猜不透的,陛下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也就罢了,不是么?”
话这么说,已经违背了德太妃的意思,但上官染烟觉得,德太妃作为北辰明旭的生母,所考虑的立场,也许与身为悦氏家主的悦承方也有所不同。
各存私心,各出招数。但若是问她,她的立场,自然是站在北辰郁秀莲身边,且绝对不会动摇的。
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可惜,要放在从前,这些事情原本也轮不到她说,慕仙柔在北辰郁秀莲身边的时候,什么事情能不理得清清楚楚?现在换了方凌烟,也就是伺候的周到,政务方面,怕是难成内助。
内廷里够格议政的,除了照料天子的持中殿女官,便是六庭馆那些教母们。若是持中殿中人不够强势,六庭馆势力膨胀,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慕仙柔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但持中殿,却该换个得力的人了。
她想着这些,见北辰郁秀莲还是沉默不语,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便躬身下拜,道:“前朝之事,还请陛下慎重考虑,臣妾就先告退,为苏昭仪待产之事奔波了。”
北辰郁秀莲未曾留她,只说了句,“那就辛苦你了。”
她也只得先行退下。
回明成殿的时候,就顺路去了趟白花馆。
这一次湘灵却没有出来迎驾,问季游陌的时候,季游陌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她病了。”
想了片刻,她接着问季游陌,“戢武王的事情,眼下怕是人尽皆知了吧,她已经知道了么?”
季游陌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一时没说话,只是在打量上官染烟用凤仙花汁新绘的指甲,画的是怒放的玫瑰,花瓣散落于指尖之上,宛如滴血一般,趁在淡青色的御殿礼服之上,更显华艳。向来素淡惯了的人,突然做这种打扮,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总不至于是特意打扮给北辰郁秀莲看的吧,北辰郁秀莲品味偏素淡,就好清雅那一口儿,宫里人都知道。只是,以季游陌自己的眼光来看,在这一身的端庄素雅之中,深青色衣袖中露出白净如玉的左手之上,套着红色的朱砂木镯,搭配指尖这朱红如滴血的花瓣,引人注目不说,竟然还别有风情。
总觉得有些眼熟,刹那之间,便想起另外一个人的装束。
小玫平日不喜欢带首饰,连头发都是随随便便以样式简单的木钗或者青玉随意挽起。但素日所穿的常服,在月白或者淡青的面之下,里衣上却总绣着桃花樱花之类繁华绮丽的图案。静然坐着的时候,就让人忍不住想,将那素色的衣衫扒开,内中不知是怎样的风情。
这么想来,北辰郁秀莲那个人,面上看着一派禁欲气息,好得其实是闷骚。
至于上官染烟的指尖,虽说跟小玫作风不同,但说起本质,倒似乎是没什么差异。季游陌心里不由就拉起了警戒。
上官染烟留意到她的视线,刻意将手往宽大的衣袖之中笼了一笼,道:“也不算什么,佩深这阵子在学浮世绘,非得要拿我指甲画着玩儿,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倒是湘灵那边,到底是怎样了?”
季游陌略笑笑,道:“前阵子晚上淋了点雨,就染上风寒了,她那个人,自从来了这边,一直水土不服的,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上官染烟再度问道,“她哥哥的事情,跟她说了么?”
季游陌漫不经心的掀开茶盏,道:“没,不是正在养病么,谁闲的没事,同她去说这些没什么用处的事情?知道了又能怎样?”.
“总不能瞒一辈子?”
“总会有别人告诉她真相,我就是不想做这个恶人,那又怎样?”
“不怎样,不过,连你也会有不忍心这种情绪。我只是觉得意外罢了。”
见面斗嘴,几乎都成日常了。上官染烟深吸一口气,趁着季游陌还没想出回嘴的话,先抢着把正事说了出来,“宫嫔在宫外生孩子,都要找些什么人过去?比如苏昭仪他们家,你看让谁过去合适?”
季游陌不满的看了她一眼,道,“这点小事也要拿来问我,你这御殿明成君是怎么当的?”
“我不知道么,不知道自然是问你了,总不好拿去持中殿问,回头给他知道了,又说内廷就没一个帮得上忙的人,咱们脸上不是都得不好看么?”
要压季游陌,没有比抬出北辰郁秀莲更有效的方法了。
季游陌默然了片刻,叫落梅过来,将从前是怎样安排的,一五一十与上官染烟说了一遍,上官染烟听着,眼角瞥过去,就见佩深不待吩咐,已经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摸出炭笔和笔记,将落梅说的事情都记了下来,时不时的,还提出疑惑的地方轻声问一两句。
心思够细,人也很勤快,也不是因为是自己的侄女才夸她的,佩深的确是很能干。上官染烟他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法阵图只随便看一眼就记得一清二楚。身为他的女儿,佩深没有遗传到那样好的记忆力,但却有好习惯,总随身带着纸笔,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立刻写下来。说起来,比单靠记忆力办事的人还要可靠许多呢。
客客气气谢过季游陌之后,她们两人打算离开白花馆,临走之时,季游陌似是无意的问了一句,“不去看看湘灵么?你不是一向恩泽遍及六宫的么?”
上官染烟道,“不必了,这些日子,成天看见的都是这样的事情,别人病着,心境凄惨,连我看着也跟着难过。等她好了再说吧。”
万一一不小心,将什么不该说的话说了出去,回头给北辰郁秀莲知道了,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季游陌没有再说什么,就那样送她出去了。
回到明成殿之后,见太子坐在美人榻上翻长秋君送来的那些儒门发蒙的典籍。一只手搂着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快要睡着了,却还硬撑着,一页页翻看书册,娇憨的模样,颇为惹人怜爱,上官染烟不由失笑,走上前问道:“看什么呢?看这么入迷?”
原来是《春秋公羊传》,按太子的年岁是该看不懂的,何况他连字都不认识。但看得这般津津有味,倒像是真看懂了似得。
太子笑笑道,“字一个都不认识,不过看图罢了。”
上官染烟仔细看过去,见那些图一副接一副,画的也算是妙趣横生。连起来,对于读过那些书的成年人来说,算是一清二楚了。只是书中君主与臣子之间的言辞交锋,布局设谋,怕就不是简单图画能表达出来的了。
就像天子之道一般,表面上一派风雅,实质上,底子里全是刀光与血腥。但说起来,早晚他都该要懂得。
笑着将太子抱在怀里,指着书册上的图,随便给他讲了两个故事,见他真的困了,柳丽池过来带他去东正殿那边睡午觉。佩深将之前准备的茶点给上官染烟端了过来,上官染烟闭目养神了片刻,对佩深道,“你想去持中殿伺候陛下么?”
佩深愣了片刻,放盘子的时候就没有放好,白瓷的盘子与桌子磕出一声轻响,她镇定了片刻,才开口道:“娘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上官染烟道,“可别想太多了,不是让你去做后宫的意思。自从慕尚宫没了,陛下身边一直没有得力的人,你年纪还小,日后还有漫长岁月,可以慢慢去适应他的习惯。因此问一下你的意思。”
佩深迟疑了一会儿,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道:“佩深知道,姑母这样做,是为佩深好,去持中殿,也是宫里最好的差使了,但是,佩深不大想去。”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