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染烟有些讶异,其实她最初召佩深入宫的时候,也没打算将她给北辰郁秀莲。她是为了自己才让佩深进来的。但即便是自己身边的人,因为用着顺手,就惦记着想给北辰郁秀莲送过去。
对佩深而言这也是更好的前程。她是御殿明成君,眼下宫里没有比她地位更高的女人。她选的人,讲明是替代慕仙柔,一开始起步就不会低,加上出身与自身能力出众的缘故,总有一天会成为内廷首座,女子为官,没有比这更高的地位了。在天子身边伺候,就算不侍枕席,辅佐执政岂不更好?
佩深道:“宫里人都知道,慕尚宫在陛下心目中地位不可替代,因此才能在内廷首座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佩深想问姑母,慕尚宫的地位从何而来呢?”
上官染烟想了片刻,道:“各方面的因素都有吧,她是权太妃从家里带出来的人,原本就该得陛下信任,而且,自幼看顾陛下,又在陛下年幼之时几次三番不顾性命维护陛下。近三十年相处的情分,羁绊深厚是理所应当的。”
一起从血雨腥风里走出来的,感情有多深,别的人怕是想都想不出来了。
佩深接着道,“我跟陛下见得不多,大概也说不上了解他,但总觉得,陛下是重情重义的人,因为对人太过于深情,所以身边反而容不下太多人。已经失去的,怕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填补了。我无法替代慕尚宫的位置。”
“我并不是想让你替代仙柔,你只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就可以了。”
佩深静静看了上官染烟一眼,道:“姑母接我入宫,想必也是怀有期待的吧。”
上官染烟无语,当时只是模糊的想法,实质上,到底期望佩深成为什么样的人,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有谱。
佩深接着道:“上一次宜安公离开的时候,曾经叮嘱我,要我照顾好她的弟弟。我自己也曾想过,去照顾陛下,也许从一开始就会被他忽视。他会因为姑母的缘故而对我另眼看待,但心里那扇门,也许会永远在我面前关闭。”
上官染烟接着沉默,佩深比她想得还要聪明。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有想到过这些事情。北辰郁秀莲心里的门的确是关闭的,也许只对慕仙柔一人打开过。至于她们,偶尔只能透过碰巧开启的门缝,窥探到那个人的心意,终究是靠猜测的。
她大概明白佩深的意思了,便轻声道,“你是想照顾太子么?”
佩深道,“我羡慕陛下与慕尚宫之间的情分,也想做对别人来说如此重要可靠的人,公与太子都将会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想守护他们姐弟两个。”
太子尚未登基,漫漫长路之中,也许会有无数的变数,与去已经是天子的北辰郁秀莲身边相比,这条路会更艰难,但得到的回报却将更为丰厚。
那是天子的一生之盟。
这个孩子,终究让她出乎意料了。
这一次她却不曾犹豫,太子对她而言,也是同样重要,将最得力的人派到太子身边,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反对的事情,就无必要一再拖磨,一世盟约,自然是在幼年时缔结好一些。她轻声对佩深道,“那好,我就将小辞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谢姑母信任,佩深必然会照顾好太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结局,还真是令人意外。
上官染烟自己这一生,都是给北辰郁秀莲了。那个人,其实说起来,倒也算值得她这般付出。
宫里的女人,哪怕是十几岁入宫的君书和皇甫晴湘,也都是一心在北辰郁秀莲身上。却未曾料到,十四岁的佩深,却毫不犹豫在北辰郁秀莲与太子之间选择了太子。
是他们这一代人真的老了么?这样伤感的想法,就不必对人说起了吧。
只盼这个孩子,真的可以像仙柔照顾北辰郁秀莲一般,照顾太子一生一世。
北辰明旭自入天启之后,一直就处于闭门思过的惩戒之中。
期间陆陆续续,该在碎岛一战之中承担责任的将领们都得到了或轻或重的处分。唯有地位最重的北辰明旭这边,天子一直不动声色。
朝臣有些许议论,但是夏末的时候江南又有水灾,为了赈灾的缘故,打发了一波没什么事就知道提意见的大臣去做钦差,赈灾得力也就罢了,办事办得不好,索性就借机罢官了。
这么一来,有意见的也收敛了几分。反正旭王不是还一直关着没放出来么,既然关着,大概早晚是要处理的吧。
这猜测倒也没错。
九月十五,苏华章产下一个男孩。听说是挺顺利的,当夜孩子被接入宫中,暂且在谨成殿那边由乳母和宫人照顾着。出月的时候,苏华章回宫,小皇子的满月宴,北辰明旭也被请了过来,席间兄弟把酒言欢,至于闭门思过的处分,自然是顺理成章到此为止了。
等得,大概也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旭王在家里关了快两个月,看着精神倒是挺不错的。他是身份贵重的宗亲,特蒙天子恩赐,坐在以屏风隔开的内殿之中。殿外群臣朝拜恭贺。北辰郁秀莲坐着,听到那些套路一般辞藻华丽的虚文,面上始终是一派淡漠的神色。
也就只有看见太子的时候,才露出轻许笑容。
太子的名字是北辰郁秀莲亲自起的。钟情与净公主的名字,则都是母妃定下来的。至于这个孩子,却是由礼部拟了名与字,呈上来之后,因为苏华章那个时候还在家中坐月子,北辰郁秀莲也没问过她,随便让方凌烟选了个也就算了。
名讳是北辰遥,字君扬。也算是好名字,只是因北辰郁秀莲从头到尾不是很在意的态度,就显得比别人低了一头。
方凌烟倒是早就跟上官染烟说过了,北辰郁秀莲并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当时看到二殿下的时候,也是挺高兴的,只是这阵子因为水灾的缘故,心绪不好。苏华章的父亲又在法典上同他争议不休。二殿下在这个时候出世,也不好将他外祖父贬官出去,因此就有些高兴不起来的意思了。
管他怎么想的,脸色不好看也是事实,至于苏华章,今夜倒是一身华衣,衬着精致娇美的妆容,只是眉眼之间神色有些不对,明明刚生了孩子该欢喜的,看那表情,倒像是含着无限哀怨似得,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内殿里别的宫妃就更不用说了,眼看着别人生了儿子,哪儿还高兴的起来。不过强颜欢笑罢了。外面鼓乐齐鸣一派恭贺之声,内里,大概真心高兴的,就只有新添了一个弟弟的太子君辞了。他才两岁,如今弟弟妹妹都有了,俨然也摆出一副做长兄的姿态。小小的人儿,一面故作稳重,一面又忍不住伸手去戳婴儿娇嫩的脸蛋儿,难怪北辰郁秀莲看着他就忍不住发笑了。
御香缥缈,楼阁依旧,只是如今,围绕在北辰郁秀莲身边的人却与从前不同了。昔日上官染烟坐在他左侧的时候,右边总坐的是小玫,如今一眼望过去,看见的却是空置的蒲团,不由让人心生感伤。
身后所站的是方凌烟,没有慕仙柔陪伴的北辰郁秀莲,怎样看,都比昔日孤寂许多。似是身边一片留白,一生一世怕都是填不上了。
水榭楼台之上,雅乐的声音沿着湖面静静的飘过来,无人相合,未免显得寂寞,北辰明旭笑道,“皇兄不如赐一张琵琶,让臣弟随便弹拨几下吧,许久未曾碰丝弦,手都生疏了。”
那是自然的,在王府之中反省思过的时候,的确是不能以丝竹作乐。
北辰郁秀莲也不愿扫他的兴致,就让方凌烟将内廷之中珍藏的白玉琵琶拿了过来,北辰明旭抱在怀里,就开始随手弹拨起来,合着湖上雅乐里淙淙如流水的声音,倒是让气氛活跃了许多。
琵琶原是女子的乐器,被他反抱着,褪去了女子的阴柔,倒是多了几分洒脱之意。太子原本是凑在苏昭仪身边看小孩的,不知不觉就被他吸引,走到了他身边,一边静听琵琶水弦击出的剔透声音,一边仰视看着他的侧脸。
靠这么近,想不留意都不成了,北辰明旭将琵琶放在一边,又把太子抱在怀里,细细打量之后,就笑着对北辰郁秀莲道,“咱们这位小皇储,看着真是跟皇兄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北辰郁秀莲笑着道,“汝又乱说什么,朕像太子这般年岁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北辰明旭还未及开口,被他抱在怀里的太子就说道:“小辞是父皇的孩子,自然是像父皇的,别人看到现在的小辞,就会想到,父皇小时候大概就这个样子。所以这么说,才不是乱讲。”
话刚说完,就被北辰明旭笑着搂到了怀里道,“还这么小,就知道为皇叔开脱了,皇叔以后可就指望着你了。”
气氛倒是其乐融融。上官染烟低头的时候,不经意间往苏华章那边瞥了一眼,见她正在将一盏淡酒捧在唇边轻饮。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角绯色的胭脂流转,倒像是滴泪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按说该是以她和她生下的孩子为主角的宴会,却又被北辰明旭和太子抢了风头,心生怨念,似乎也不奇怪。
这一夜夜宴散的很早。北辰郁秀莲说了,既然是为了庆祝君扬满月,就别拖着他,小孩子,就该让早点睡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