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埋怨道,“你不想见那些大臣也就算了,干嘛还要说病了,多少人心里惦记着呢。”
“又不是真心,管他们做什么?清闲也就这一两天了,江南是富庶之地,历年来报税最多,地方上弊端也多,一旦查起来,就没完没了了。好歹先让我看几天风景么。”
说着就跳起来,换了便装,撺掇上官染烟同他一起上街去。几时见过他这样随意不羁的样子?上官染烟不由被惊得目瞪口呆,慕仙柔便在一旁笑道,“陛下从前每次来江南,都是要先微服私访几天的。一个人四处晃悠多没意思?明成君若是不嫌弃,还是陪陪他吧。”
连江南女子出行之时常穿的衣服都替她准备好了,藕荷色的夏布襦裙,但是瞧一眼,就觉得心里清凉。慕仙柔自箱子里拿出一大摞衣服,全是按她的尺寸做的,看来也不是临时起意。
北辰郁秀莲自己一身白衣,青玉发冠,眉目疏朗,活脱脱倜傥风流的五原少年。能跟他一起出门,上官染烟心里倒是真觉得挺高兴的。
临出门的时候,北辰郁秀莲才似是突然想到了似得,叫慕仙柔上上官染烟暂居的明夏楼去,将佩深叫过来,让她也换上便于出行的衣服,一起出门去。
上官染烟不由愣了一下,便道,“陛下,我要是不在这边,佩深就得照顾两个孩子,怕是不方便吧。”
北辰郁秀莲满不在乎的拍拍她的脑袋,道:“还叫什么陛下呢?出门的时候,就叫我相公得了。那孩子才多大一点?偶尔也让她休息一下么,有柳尚宫在,不会有事的。”
既然对方这样说了,她也只得作罢。
当初绾绾入宫的时候,北辰郁秀莲似是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对佩深倒是完全不同,由不得上官染烟流露出几分意外。
北辰郁秀莲看出她的心思,笑着道,“你想到哪儿去了,以为我喜欢她么?不会的。只是因为她是咱们钟情的姐姐,以后钟情在家里也要靠她扶持照顾,因此对她与众不同罢了。你可别什么事情都拿来吃醋。”
真是在外面不拘小节了,连这样的玩笑都敢开。上官染烟却鼓起勇气道,“那你喜欢我么?”
如果说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她大概都会心生欢喜。或者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没有,那她也好死心。
但那位却只是温和的看了她一眼,道:“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佩深也该过来了吧,那我们就先出门去吧。”
心也就那样一寸寸的灰了下来,大概还是不喜欢的吧,就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愿明说,怕伤了她的心。
只得将那些疑虑彷徨与不安全部压下去,她此生只能追随这个人,原本是没有别的选择。
青石街,乌衣巷。昔日王侯,今朝古宅没落。上官氏南方旧宅就在这边,也不知为何,信步走着,北辰郁秀莲就带她到了这里。
十二回廊明月桥,风景曾旧谙,但说起来,也是多年未曾归来了,但见杨柳依依,遍地青苔,宁静的巷陌之间,缓步轻行的时候,简直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伺候的人都跟在身后很远的地方,这深巷之中,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北辰郁秀莲带着她在狭窄的小巷之中走了很久,在路尽头停步,轻轻叩响眼前黑色木门上已经褪色的青铜门环。很快便有年长的伺候人过来开门将他们迎进去,上官染烟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上官家的老宅后院。小门隐藏在曲折隐蔽的地方,连上官染烟从前是来过这边偏院的,但这样偏僻的地方,要让她再找,也是万万找不到的,因此诧异,问北辰郁秀莲道:“你怎么认识这边的路?”
北辰郁秀莲约略笑笑,道,“别忘了,这里也是我的本家,虽然未曾来过,但幼年之时,也听母亲提起过。她是庶出,出入都是走这边,就算后来成了宫妃,每年家祭归宁,也是走这个门。要让我从正门进,反而是找不到的。”
上官家嫡庶两边向来不合,在前朝因为上官皇后与权太妃两姐妹斗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表面上还说是一家人,实际上跟仇家也差不多了。总是同样一个姓氏的,上官染烟这些年来尽心竭力,想要缓和两边的关系,奈何她哥得理不饶人,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没记错的话,老宅里住着的,除了上一辈家主的几个庶出兄弟以外,就是年老的伺候人,北辰郁秀莲进了南面的院子,见一群老人家都在晒太阳,有男有女,看衣饰都辨不出身份高低了。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正半蹲在院子里,跟一位衰朽的老头子耐心说话,喂饭给他吃。上官染烟认出来,那一位正是她的小叔父。当年上官皇后出事之后,那位第一个向权妃投诚,出卖了上官染烟的父亲,害她全家被流放。上官瑾后来在前朝得势之后,那一位害怕被报复,受惊吓过度,得了重病,人也糊里糊涂的了,就被打发到江南这边养老。
那时候总想着,那位没准其实是装疯,如今看来,却不像是假的。
北辰郁秀莲同那位少年也没说什么,只一一跟院子里的老人们打招呼,说笑几句。上官染烟几乎都不认识这些人了,也只能手足无措站在门边。
同那些老人家们一一问候过了,又同上官冰说了几句话。北辰郁秀莲才回到上官染烟身边,将白衣少年指给她看,道:“那个就是上官冰,佩深的哥哥。”
上官染烟道:“这边的人,是不是都不认识你啊?”
看也看得出来了。他再怎样也算是贵为天子,这边的人,见他来了,照样该干嘛干嘛,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北辰郁秀莲道,“都是年老糊涂的人,同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当我是家里的晚辈,那就随着他们好了。”
上官染烟这才知道,原来北辰郁秀莲每一年南巡的时候,都会回本家一趟。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过是看看家里的长辈罢了,宫里没有他的长辈,无论亲疏关系如何,这些人也算是他的亲人。
表面冷酷无情的人,未曾想到,心里还有这样温柔的依恋。
他对上官染烟道,“见也见过了,咱们这就走吧,我刚才同小冰说过了,让佩深进来见他一面。”
他们却出了院子,按原路返回,巷子入口的地方,慕仙柔与佩深还有几名侍卫都在等着,北辰郁秀莲轻声对慕仙柔叮嘱了几句,然后就牵着上官染烟的手离开了。
上官染烟不由有些诧异,便问道,“我们不用等他们吗?”
北辰郁秀莲道,“他们两兄妹,从小就几乎没见过,好不容易重逢,想必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我们就不必待在那边碍人家的事情了,我带你去别的的地方随便走走吧。这边初夏的风景是很难得的,也就这两天能随心所欲一些了。”
所谓好玩的地方,竟然就是临江仙。
是酒楼没错,也是喝花酒的地方,隔老远便看见二楼楼台之上一片红袖招摇。绘着歌姬精致侧颜的灯笼下,悬挂着天女,素女,幽女之类的花名,香艳的不得了。
带着女眷一起逛青楼的倒不少,她跟着北辰郁秀莲进去,也不觉得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只是,想到那些伴在别的贵公子身边的,怕都是侍妾或者通房大丫鬟之类,心里莫名就有些不舒服。
她埋怨的看了北辰郁秀莲一眼,轻声道,“家里美人如云,也没见你怎么当回事。倒是好意思在这种地方流连。”
北辰郁秀莲笑道,“那你可就冤枉我了,临江仙这边的茶点是建康最好的。我也就图这个,至于女人么,”他轻声叹息,道,“五六年前有个叫天女葵的花魁,的确是美艳不可方物。可惜唱曲没一两年,就嫁给江南富商方家的小儿子做妾了。轮不到我这样的人啊。”
唉声叹气,就好像真的满腔憾恨似得,上官染烟不由觉得好笑。也懒得再同他计较了,只轻声道,“花魁没你的份,那就让我这个做侍妾的,陪你上去随便喝盏茶吧。”
就算心里觉得不大痛快,脸上也半分也不能表现出来。
明白的人,会觉得这是涵养功夫好,另一些人,也许就觉得是在虚伪矫饰了。
上官染烟陪着北辰郁秀莲上楼。见面容姣好的小丫头立刻就过来奉茶。
江南女子,自然是漂亮的,也就是这样的山水之中,才能养出那么娇嫩的小姑娘,似是湖里新采上来的菱角一般,又甜又脆。
难怪北辰郁秀莲喜欢来这样的地方,只凭这个新鲜水灵劲儿,就比宫里常年活在面具之下的女人强出许多。
凭窗远眺,湖光山色,上来的茶点是奶黄包与荷叶饼,是寻常可见的东西,味道确真的不错。天色也在这个时候略有变化,浮云暗暗的压下来,似是要落雨的光景,但若是阴天,天光柔和,倒比日照之下更适合看风景了。
茶是南方常见的龙井茶,因为产地就在附近的缘故,上的都是新茶,她还未曾抬手,北辰郁秀莲已经自顾自拿起茶壶,替她将茶倒在雪白的茶盏里,茶水是碧水一般的翠绿色,在瓷盏中微微漾着水纹,光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