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心里隐约有预感,知道她没办法扶持上官染烟在这险恶的深宫之中生存。就算自幼年之时起彼此相伴,但毕竟主仆有别,不是什么话都可以直接说的。此时此刻,就算心里隐约有一种即将要被抛弃的恐慌感,也只能按捺下去了。
她将要打点的事情忙完,起身对上官染烟道,“娘娘既然已经决定带佩深小姐过去,那我这会儿就去看看她吧,她同娘娘在一起的日子毕竟短,我多叮嘱几句。”
上官染烟点头允准。原本想多说几句的,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说什么呢?想说就算日后有别的人占据更为重要的地位,也绝对无法替代染香。每个人其实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在这独一无二之中,同样分的出优劣。心思已经考虑到了佩深那边,再虚言安慰染香,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虚伪。
染香过去之后,她也跟到宜安殿那边。
这些日子以来,钟情和太子住在宜安殿的寝殿之中,佩深就住在寝殿东面相连的殿所。昔日在上官府,佩深照顾她的时候,也是同她一起住在楠木楼,有些时候就直接睡在她的床边。
上官瑾对这个女儿面上冷淡,衣食起居方面,却是一点也没有亏待过,虽然如此,但亲眷之间,感情淡漠却不是生活方面的优越舒适可以弥补的。
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听壁角了,站在回廊之下,听染香絮絮低语,将她平日的饮食偏好,起居习惯一一告知佩深。有些事情,早几年在家住的时候佩深就知道了,却也半分没有流露出来,只认真的听着。
放家里的身份,佩深是半个主子,染香是仆从,放宫里,染香身为掌事尚宫,居高临下提点佩深也是理所当然的。十四岁的女孩子,难得半分傲气都没有,就算被自己家里出身的丫鬟指点,也一一记下,语气里全是感激。
同样是侄女,她喜欢佩深多过绾绾,也不完全是因为血缘亲疏的缘故。绾绾待人也是恭谨客气,但那温温婉婉的表面之下,总让人觉得掺杂着许多意味不明的东西。而佩深身上,则是正直端庄的感觉更为明显一些。就算对待染香,那语气之中的恭谨,也让人觉得十分真诚。
想到皇甫家那个年纪轻轻就病死的女人,心里就对佩深抱有负疚,总想对她好一些。年少时她自己也没有孩子,在家里待产的那些日子,上官瑾****在朝中忙碌,只有佩深一个始终陪在她身边,嫡出庶出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孩子是她相依为命的亲哥哥的女儿,对她来说,跟自己的孩子也没多大区别了。
听染香也将该说的事情差不多说完了,上官染烟就打算离开了,不然的话,回头被当面撞上她听壁角,总觉得不怎么好看的。
正要离开,却听佩深低声问道,“染香姐姐,姑母要是将我一起带到建康的话,我们会回本家么?”
上官府本家在建康有座私邸,住的都是上代家主那一辈里那些年迈的老人家。上官瑾年轻气盛,做了家主之后,不愿让这些长辈在眼前指手画脚的碍眼,索性就将他们全部都打发到建康老宅那边了。
染香低声答道,“南巡是陪伴陛下出行的,陛下起居都在天玄行宫,应该是不会去咱们家老宅那边。不过,如果是咱们娘娘跟陛下提起的话,去看一看也是可以的。”
上官染烟心里还在诧异,佩深怎么会突然间惦记老宅的事情。却听染香低声问道,“你是想你哥哥了吗?”
这才想起来,佩深的哥哥上官冰从生下来就被送到老宅养着了。庶出的孩子,原本没有打算让他继承家主的地位,放到天启觉得麻烦,就干脆远远的送到建康同族里的长辈们一起过了。想一想,那个孩子比佩深大两岁,已经十六岁了,若是在天启的话,也到了该出仕的年龄了。
七八岁的时候时候听说哥哥的妾室生了儿子,兴冲冲的去探望,一开始说没出月不让看,后来就送出去了。月子里那个人就总是哭。听说因为哭得太厉害的缘故,后来眼睛就不怎么看得清楚,因此才会失足落进冰湖里。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她一时半会儿都没想到。
佩深低声答道,“我从小到大,见父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冰冷而又严厉的样子。我看到他,都会吓得发抖。偏偏他就只对姑母一个人好。大概这世间做兄长的,都是真心实意心疼着妹妹的吧。有时候就会想到,娘亲从前对我说过,我也是有哥哥的,总想着,若是哥哥能在身边就好了。”
染香轻声安慰道,“姑娘也不用难过了,咱们府上的小主子那么多,娘娘真心心疼的,也就你一个,有什么你跟娘娘说,总不会亏待你的。”
至于将她哥哥留在身边的事情,那就不能轻易提起了。
夜都深了,第二日上午是要启程的。不得不早点休息。但离开的时候,她心里还在想着佩深说的那些话。
府里庶出的孩子很多。说是半个主子,实质上,上官瑾待他们向来严苛,让他们和妾室以及从前权太妃留下的那些家眷住在东院那边,没有吩咐,轻易不许踏入西院一步。在家的时候,也只能称他为大人,根本就没有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佩深倒是例外,因为上官染烟喜欢佩深的缘故,特意允许佩深住在昔日上官瑾为她而建的楠木楼之中,亦因此,身份与众不同,和其他庶出的孩子之间一直有隔阂。东西两院严密的隔绝着,就算关系好,也没有来往的机会。
成天孤单单的住在小楼上,来往能见到的,就只有那位从来不露笑容的父亲,后来有了钟情,可能还好一点,但钟情毕竟只是小孩子。还是需要她去照顾的人。
女孩子心里,总盼着被人疼爱的。上官染烟怕是这世上最为了解上官瑾的人了,他那个哥哥,面上永远都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就算是真心疼她这个妹妹,也没见得有多少好脸色给她看,反倒处处跟她呛声。但相依为命的人,对彼此的那种好是内里的,外人看不出来,身边人却是一眼就明白。
所谓对她好,就是她喜欢什么,就不惜代价给她弄来,昔日在前线巡视的时候,明知道家里担心的要死,搜罗一大堆名贵新奇的物件给她,却连一封信都未曾写过。这样的人,若不是相处日久,怕是没办法理解的。
若是可能的话,上官染烟也想要将上官冰接回天启。在她看来,家里还是人多热闹一些。况且佩深也就只有那么一个哥哥,为什么不让他们在一起待着相互扶持呢?
他哥会有更多的考虑。钟情年纪尙小,若是上官冰回到天启之后,争权夺势,威胁到钟情的家主地位,不仅上官家中分裂,连皇室亦会被惊动,这些事情,是不能不防的。
这些年,愈是年长,渐渐学会站在兄长的角度来想事情,她便开始明白,上官瑾表面上的冷酷无情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做事做到让大家都高高兴兴,是最容易不过的。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能想到背后的后果,并因此克制自己,不动声色间掌控大局,就算被身边的人怨恨,亦不能流露出半分在意。这也是身为家主的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因知道她这个哥哥的苦衷,因此就算对方一字不言,她也想努力去学会体谅,尽量不要给她哥添乱,上官冰的事情,就只能先放一放了。若是北辰郁秀莲不介意的话,让佩深先见一见那个孩子,倒也没什么,但要接他回天启,恐怕就得等到钟情长到可以独挡一面的时候了。
眼下小小年纪,就跟个小人精似得了,也不知道跟着她哥,再过几年会被教成什么样子。不过,那样可爱的孩子,想要长成她哥那样严肃冰冷的模样,恐怕也是不大可能的吧。
五月二十日,天子出行,帝都天启全城戒严。
皇室仪仗,浩浩荡荡自朱雀门而出,上官染烟第一次随同御驾南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盛大的帝王御行。
御辇之后随行的是持中殿女官,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几乎都算是移动的小朝廷了。
再往后,便是空置的太子仪仗,太子本尊则一直在紧随其后的明成殿銮驾之中。上官染烟与钟情都一直和太子待在一起,东宫羽林军亦随侍其侧,以保护太子。
之后才是皇甫妃与皇甫嫔,以及季妃,海姬等人。
各世家大族出身的后妃所乘坐的车驾帷幕之上,除依照品级所绣出的神鸟图形以外,还有各个家族的徽章标识。虽说内眷出行都不会露面,但单从车驾的次序,明眼人也都一眼看得出,如今是哪个家族在内廷得势。
招摇过市,原本不是上官染烟的本意。但钟情是天性喜欢热闹的人,见自己乘坐的车辇华丽漂亮远胜他人,又在随行的队伍前面,一路上都高高兴兴的,见她这样开心,上官染烟也就随着北辰郁秀莲的意思了。
上官染烟自幼就听她哥说过,身份贵重的人,就要随时注重行止。原本地位高贵远胜他人。如果遮遮掩掩,万一被不懂事的人冒犯了,虽说是对方的错,但自己不重身份,也有不对。
钟情虽然年岁小,但身上隐约已经有了世家女公子的气度,想必是自幼被他哥亲自教导的缘故。